手臂上的碑文

作者簡介

孫焱莉，原名孫艷麗，女，1973年出生于阜新市彰武縣，現居沈陽市法庫縣。2006年開始文學創作并發表作品，現已在《星火》《鴨綠江》《山花》《四川文學》《滿族文學》《文學與人生》等國內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二十余萬字。2007年和2009年先后就讀于遼寧文學院新銳作家班和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系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1

艾紀平在做一條蛇的信子。

蛇眼已做得近乎完美，只差這條絲絲吐風的紅信子了。此時，文身機針嘴里滲出的紅顏料像條血蟲一樣蠕動出來，■地鉆進皮膚里，就再也不想出來了。

這條紅信子與眼睛是整個盤踞著的蛇的精彩所在。艾紀平的活兒總比這個縣城其他兩家的活兒出彩兒，所以他的店即使地處偏僻之處生意仍很火。

又一針下去，因手稍重了一些，便從針嘴處的皮膚里滲出一枚圓圓的小血珠兒來。那個看畫報的男人一動，艾紀平忙用藥用棉紗布迅速地按一下，瞬時白紗布上開了一朵殷紅的花。那男人顯然是疼了，皺了一下眉頭，耳側向屋子后面，說:“什么叮叮當當響，太煩人了!”艾紀平停下手，走到屋子后面推開門，對著正在起勁兒鑿著釬的父親艾如山說:“你別鑿了行不?影響我生意!跟你說多少次了，不缺你那點小錢，真是的，添堵。”艾如山就停下手里的活兒，抬起掛滿灰塵的面孔歉意地一笑，慌忙把錘子和釬子扔到那個黝黑發亮的工具箱里，說:“我去做飯。”然后艱難地把那條伸直的腿收回來，從石頭堆里顫巍巍地爬起來。于是他頭上、臉上的石頭面子和那些碎屑稀里嘩啦地從上衣上落到滿是皺褶的褲子上，再落到鞋面、落到地上。他一挪，一蹭，一走路，那些石頭碎屑和面子就一層層滾落下來，砸得艾紀平的心地動山搖地疼。

在艾紀平的記憶里他這個瘦弱的父親就是石頭面子堆成的，他從自己八歲開始就與這些石碑、石面子、石頭的碎屑混在一塊，不分彼此。

顧客還沒走，父親艾如山就在門口高一聲低一聲地喊他吃飯，艾紀平感覺父親真是老而無眼識了，這個時候能吃飯嗎?艾紀平不耐煩地說:“你先吃吧!你先吃吧!”

忙了好久才收工，當艾紀平把溫吞吞的飯菜從鍋里端進屋時，看見兩個干凈的空碗整齊地擺在桌子上，便知道父親也沒吃。門外叮叮當當地又響起來。艾紀平一陣氣涌上來，他奔到院子里的石板旁，一把奪下父親手里的錘與釬扔得遠遠的，“告訴你別接這破活，自己有病不知道啊!”

父親一臉堆笑:“最后一個得給人刻完啊!”

“這話你說過多少遍了?刻完這個還有下一個!”艾紀平的氣沖撞著腦門子，繼續喊叫。

“保證!保證!”父親一臉討好的笑，去撿釬和錘。

“這可是你說的!”艾紀平指著父親的鼻子，仿佛在對一個孩子講話。

重新坐到桌前時，艾紀平忽然后悔不應該對父親喊叫。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管束起自己的父親來了?

大概是從那塊碑開始的。

兩年前，艾紀平大專畢業并沒打算回家鄉，他想在外面拼出一片天地，便和幾個同學繼續留在了求學的城市，租房子、找工作。可運氣不佳，干第一份工作就被人騙了，報名費、抵押金和兩個月的血汗錢蹤影皆無。打了一個月官司，整個人像只在湍流里顛簸的小船，這樣輾轉了近半年，進了臘月才踏上回家的火車。

回鄉那天，天空飄著雪，艾紀平感覺里里外外充滿迷茫和渾沌。他踢著如棉絮的雪片子從大道拐進胡同，遠遠地就聽到了綿軟的飛雪中傳來叮叮當當的堅硬聲響，那是父親鑿石頭的聲音，熟悉、親切，卻又從雪的縫隙中透著涼薄的心酸。

站在院門口，他看到父親正在院子里忙活著，半截破舊的黑棉大衣裹著身子，那條傷腿直直細細地伸出很長，宛若一根舊手杖斜在那兒，另一條腿半跪著，兩只手配合著專心地鑿著一塊石碑。艾紀平發現父親的神情與以往不同，以往只是努力地敲打，而現在他敲打一會兒，人就要停下來，用嘴吹上面的石末兒，并用手掌仔細地撫一遍，然后長久地注視著。他似乎在等雪停，可雪卻總不停，與他相持，就那么稀疏而綿延地下著。

艾紀平靜靜地站在院門口，眼里涌動著熱淚，他不敢輕易邁進這個門。父親為了讓他走出這個門，鑿了十五年石碑，而今自己卻空手而歸。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又開始鑿起來，而且特別果斷，幾下子之后，就突然扔了釬子與錘，迅速拿起手邊的刷子刷撣石碑上的碎屑與石末兒。艾紀平這時已馱著一肩白進了院子，慢慢地靠近父親，當他越走越近，看清了父親炯然發亮的雙眼和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情時，陡然一怔:是什么讓父親有了這樣的目光?

艾紀平說:“爸，我回來了。”

艾如山沒有抬頭。他已把石碑的通身都刷撣了一遍，之后，整個人安靜下來，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石碑。雪一簇一簇順著他張開的衣領落在滿是褶皺的脖子上，他無知覺，艾紀平來到身旁他沒覺察，兒子的話他竟然也聽不到，整個人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狀態，也像一座石碑了。艾紀平抻了脖子終于看清了父親的凝神之處。那石碑已非常完整，上部是那種漫圓狀對稱線條，簡潔素凈，下面是幾朵白云從兩邊升起。當看到石碑中間的名字時，艾紀平呆了，連月來的委屈加之突來的驚懼，使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聲大哭:“爸，你這是在干什么呀!”

那石碑左側寫著艾紀平母親的名字:林秀蘭，右面寫著:艾如山。

2

其實即便沒那塊墓碑，自母親去世后不久，艾紀平便把自己搓成一根繩子，開始捆綁著父親。

記得從母親不再出現那天起，艾紀平就被送到姑姑家。父親在醫院養腿期間，姑姑每天都帶他去看父親。雖看過母親躺在棺材里的樣子，七歲的艾紀平依然會冷不丁地問父親:“我媽去哪了?”父親總在他這樣問后悲傷地轉過臉，或沉默不語。有一次艾紀平這樣問父親:“爸，你就告訴我吧，她到底去哪了?你把她藏起來做什么，你看我現在都快成了沒娘的孩子了!”父親聽了這話突然扔了拐杖坐在醫院走廊的水泥地上失聲痛哭起來，姑姑從后面趕過來，照著他后背拍了一下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告訴你多少遍了，你媽死了，死了!還問什么呀……”姑姑說著說著就抽泣不止。艾紀平被突然打了一下，可著嗓子放聲嚎哭，驚得每個病房里都探出不同的腦袋張望。

父親在醫院里住夠了，腿卻瘸了。原來糧庫裝卸的活兒也不能做了，只好在家呆著，每月開八十元生活費，爺倆開始在吃飯上精打細算。那些日子悲傷加上貧困像一根不斷抽出的絲，把身強體闊的艾如山抽得越來越空，抽成一把骨頭。父親的戰友老邱看他這樣萎靡不振急得團團轉，使圓了力氣托關系給他找了一個療養院倉庫保管員的活計，這活兒不累而且待遇很好，惟一不足的就是得住在療養院里，不能照顧家。

艾如山只好與姐姐商量，準備把兒子寄養在她家，并打算每月從工資里拿些錢給姐姐。姐姐說:“我不要一分錢，只要有姐一口吃的，就不會虧了俺大侄兒，這可是咱老艾家惟一的骨血。”艾如山聽得走了神兒，走到那個早晨之前，走到某一天夜里他枕在妻子的腿上說咱再生個閨女吧。想起這些艾如山悲不能止，坐在那兒用手背擦淚，姐姐走過來勸他，結果越勸他哭得越兇，把鼻涕淚水抹了姐姐一前襟。

以為一切都該柳暗花明了，可艾如山才上班一個星期，姐姐就哭著跑來找他說侄兒艾紀平失蹤了。

原來艾紀平和表哥在院子里玩，搶起一個玻璃球來，兩個人便在院子里摔成一團。表哥年長一歲，力氣大，把艾紀平摔倒，并把他的手背咬破了。艾紀平就哭起來說:“我給你告訴我媽去!”表哥說:“你媽死了!”艾紀平說:“那我告訴我爸!”表哥又說:“你爸不要你了!”艾紀平聽后哇哇大哭著跑出大門。等姑姑回來，看到兒子獨自在院子里蔫蔫巴巴地不說話，侄子不見了，就知道出了事，問明了情況，打了兒子一個嘴巴就出去找人。可找了大半天也沒有結果，再不敢耽誤了，就跑來通知弟弟。

艾如山發動所有的親戚、朋友與熟人幫著找孩子。

鄰居柳大山在離家十里外的小橋洞里發現蜷成一團的艾紀平時，已是第三天晚上。艾紀平意識模糊地睡著，他身邊有兩堆風干了的嘔吐物，有些還沾在了衣服上。也就是說近三天的時間他不但什么也沒吃，還把胃里的東西吐了出來。柳大山摸艾紀平的頭像火炭一樣燙，呼吸急促而沉重，怎么叫也不醒，人已進入了昏迷狀態，抱在懷里感覺就像小紙人一樣輕、單薄。柳大山不禁也淚眼滂沱了。

整整半個月，艾紀平才恢復過來。父親艾如山試著勸兒子再去姑姑那里時，艾紀平像被燙到一樣暴發出震耳的嚎叫，緊接著拔腳就向外跑，被艾如山一把摟住。從那以后，艾如山就死了讓他再出去的心。

工作丟了，老邱心疼得要命，只要和艾如山在一起喝了酒就開始磨叨那份好工作。三年后，老邱又特意跑來告訴艾如山和他一起去的那個倉庫保管員轉正了，成了事業單位的在編職工。艾如山苦笑說這都是我的命，我認了。而這時艾如山為了養家，依仗年輕時做過半年石匠，寫得一手好字的根基，刻墓碑已兩年有余了。

此后，那么多年時光里，艾紀平就在那些死去的人的名字中間穿梭，在父親叮叮當當的鑿碑聲中慢慢長大成人。

艾紀平在十歲之前一直不肯相信母親死去的事實。他坐在灰塵滿面的父親身旁時常想念母親。他一想，就向父親復述他記憶中最牢固的那幾件事，或問東問西，纏著父親講他不記得的事。兩個人在石頭、碎塊與粉齏間你一句、我一句地重復、懷念著過去，仿佛在說一個出門在外隨時要回來的人。在研磨敲打的光陰里，兩人充滿希望和快樂。艾紀平就是在這些憧憬中慢慢愛上畫畫的。九歲開始他就能幫父親用黑漆描碑上的那些名字、描碑頭上的那些云朵與龍鳳了，十三歲時，就幫著寫人名、寫石碑后面的碑文，在石坯上畫些簡單的圖案。

因兒子迷于畫畫，父親艾如山的開支中又多了一筆費用，便只有更賣力地刻碑。他希望兒子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別像自己一樣奔波勞碌。雖然刻石碑為死人做事，賺活人的錢，老話講算是積德的事，賣的也是手藝，可總有敏感的人心存忌諱，時常繞著他走路，那滋味很不好受。若辛苦點能賺到錢也很好，可現實并不如預想，想想吧，石頭的原坯需要本錢，色漆需要錢，砂紙也要錢，而擠在清明前后的人又都急，總是跑掉很多份。有時眼看著那些離去人的背影艾如山特別心痛，仿佛他們馱走的是他的一塊塊石碑。

艾如山的房子坐落在菜市場后面。每天清早，艾如山干過一氣活兒，看天色差不多，早市要散了，就拖著一條僵硬的殘腿拎著籃子出去了。他到時，賣菜的人正好在收拾剩下的菜，或倒掉剩下的菜。早市的另一頭，打掃衛生的人已開始用大掃帚與鐵鍬往車上裝這些爛菜葉、蔥皮、蒜皮等蔬菜垃圾。艾如山便從這頭往另一頭走，總能收獲許多別人不要的菜，有時裝上十幾樣、滿滿一籃子回家。艾紀平記得最清楚的是有年冬天，父親撿了好幾袋子凍土豆，半冬加上一個春天，爺倆兒一直吃那種辣而又甜、有種怪味的土豆。直到現在艾紀平看到土豆還想吐。

3

看到父親把自己的墓碑都刻好了，艾紀平那種震驚和痛苦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他開始是哭，后來就朝著父親大發脾氣。他說:“你活得好好的，刻它干什么?顯你會這手藝啊!”然后，他開始從他發著呆的父親面前奔過去，把他所有的工具揚得滿地。“以后不許再刻這些破東西，什么‘居西方，棲樂土……蔭子孫，佑吾家族萬代吉瑞……’都是騙人的，人死了寫得再華麗有什么用?要活著!活著!”父親就在兒子的咆哮中一陣陣地咳嗽，并背過臉去，蹲下身子。

艾紀平不知道父親是怎樣把那么重的墓碑弄到偏房的。等他發現時那碑臉朝下放著，上面用些硬紙殼蓋得嚴嚴實實。

從臘月頂著小雪回來后，艾紀平一直不停地嘔吐。自母親去世后，只要心里一難受，他就會吐。父親看兒子吐，急得團團轉，又幫不上什么忙，只能頓頓做些可口的飯菜給兒子吃，然后再看著他吐出去。這樣反復折騰了一個星期，人才漸漸好了些。之后，艾紀平仿佛冬眠了一般窩在家里睡覺，直到第二年三月才完全蘇醒過來。

自看到那石碑，艾紀平決定不到外面去了，在家看守著日漸年邁的父親，省得他又搞出那樣離譜的事來。他先去美容學院進修了文身專業。現在流行的文身并不像原來的黑藍線的刺青，可以不用學習，方法簡單。現在文身比較注重立體感，彩色渲染、套色等工藝也很復雜。三個月后，艾紀平買了臺文身機和一些輔助設備，把自家臨街的一面墻鑿了一個門，簡單粉刷了一下，開起了文身工作室。

艾紀平進修與開店的錢依然是父親給的。父親總在關鍵時拿出一筆錢來，艾紀平也知道父親的錢是怎樣節約、怎樣夜以繼日地刻石碑積攢下來的，所以他特別珍惜，從不錯花一分。

開門營業后，經過了最初一段的清閑，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個小店，艾紀平開始忙起來，生意越做越好。因為文身沒有完全脫離他的愛好，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做畫，所以艾紀平過得有滋有味。他每天在光潔的皮膚上刺那些龍、虎、蛇、鷹等兇猛的動物，或是大朵的玫瑰，再或者刺畫上一些愛情誓言，寫一些男人、女人的名字。他盡力摒棄重復中的匠氣，力求把那些簡單重復的圖案畫得獨特、傳神。通常艾紀平的顧客有兩類，一類是徹底的時尚派，另一類是用自己的身體記錄愛情者。對于后一類客人，他是心存敬畏的。干活時他心無雜念，在單調而持久的機器微弱的嗒嗒聲中，他穩握著筆針，讓針嘴上的色彩一點一點地滲在潔凈的皮膚上，讓那些愛情變得與身體同在與生命同行。無論是男顧客還是女顧客，此時此刻他們是同盟者，在一筆一畫中共赴一個場景或時刻。他們懸在一種溫情中，有時顧客會不自覺地向艾紀平傾訴:

“她叫冬梅，是我一生遇到最溫柔的女孩……”

那刻，艾紀平正刺一枝梅花，鮮嫩的花瓣上蒙著一層柔情，在皮膚上顫巍巍地抖動。

“他走了，我找不到他了，也許再也找不到了，請給我刺上:彬，你在哪里。”那個有著黑黑長發的女孩素白透亮的皮膚讓艾紀平萬分憐惜，無比仔細地落下他的每一筆。

有時夜里睡不著覺，艾紀平會在燈光下審視自己的胳膊。現在它是潔凈無瑕的，在燈束里皮膚下那些暗藏著的紫色與青色血管縱橫交錯，由淺入深，像一些根。他突然悟到人其實就是一棵樹，皮膚就是土地。現在他沒有愛情，更沒有人在他的土地上由淺入深地耕種，他的心曠日持久地荒涼著。想想自己那些曾經稱作愛情的點滴往事，艾紀平無比悵然。上高中時，他暗戀過一個女生，卻沒有勇氣向她表白，后來那個女生考到北京后音信皆無。在大專期間，他又和低他一年的一個音樂系女生正式確定了戀愛關系，為此跟他要好的同學還專門為他慶賀了一番，可沒想到這個女孩卻用情不專，沒多久就和別的男生不清不楚，弄得艾紀平才踏進愛情領域幾步就毅然退了出來。這些經歷給了他一些痛苦，不過都沒有多深，也很短暫。他不會在自己的胳膊上為這兩個人留下半個字。有時，給那些失戀或戀愛中的人文身，看到那些愛的溫婉與疼痛時，震動之余，他會生出許多羨慕來。艾紀平下決心一定要找到自己最愛的人，并把這只胳膊留給她。

在艾紀平安坐在椅子上沉下心來給人文身時，父親艾如山以他特有半蹲半跪的姿態在石頭上給亡人刻名字與碑文。一院子的石頭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雖初具了墓碑的形狀，若沒有字，它們依然是一堆石頭，可以任意地堆放，踩踏。若有了一個名字后，艾如山就會把它們放平，把周圍清理干凈;再刻上另一個名字后，兩個名字就像一對拉著手走路的人，艾如山就會端正地把它們靠在墻上，兩個生命，一段愛情就擺在那兒。

偶爾生意稀疏時，艾紀平會掀開簾子透過玻璃窗望著墻邊立著的那些石碑，心里陡生荒涼與孤寂，就特別想找個女人，特別渴念愛情降臨。他不明白為什么看到這些石碑會想起愛情，這可是兩個世界的事情，怎么總在自己的意識里跑到一起來?難道父親真是如他所想，在石頭上替死去的人鑿刻愛情的遺跡?那么自己豈不是在為活人的愛情篆刻碑文么?

艾紀平又想起偏房里放著的那塊石碑來，不知道十三年前父親和那個叫葵花的女人到底抵沒抵達愛情的邊緣，父親在石碑上刻上母親與自己的名字以及后面那些碑文時，心里可有葵花的影子?

4

那個葵花，是艾紀平心里一道深深的溝，他費了好多力氣才邁過去，并想方設法把她填平，可一些不經意的時刻，艾紀平總感覺她隱隱地存在，一直存在。

想起葵花，便自然想起那個和他一般年紀的叫黑孩兒的丫頭。黑孩兒叫玉秀，可他從不認這個名字，只叫她黑孩兒。黑孩兒的脾氣和她的外號一樣黑洞洞的直冒煙，而艾紀平是暗火，倆人碰到一起就硝煙滾滾。直到黑孩兒離開很久后，艾紀平還在記她的仇，想起來就詛咒她將來嫁個傻子天天挨揍。

父親艾如山和黑孩媽葵花相親時，艾紀平蒙在鼓里，直到她們搬過來后才知道。

那年艾紀平已十一歲，他每天都很忙，除了上學之外，還要到少年宮學兩個小時畫畫。

暮春的一天，放學后艾紀平如往常一樣，進到院子里，先看了一眼他養的幾只雛鴨，并從旁邊的缸里舀了點水給它們，然后推開家門。他突然就感覺到了屋子里的變化，一個頭發齊腰的女人正在收拾他家的老板柜，一個臉色與胳膊都黝黑的女孩坐在他家惟一的高背椅上，雙腿悠閑地晃蕩著，翻看他的畫冊，臉上滿是喜悅之情。父親看兒子進來忙拖著瘸腿走過來，一臉局促地說:“紀平，這是你……你姨，這個是你妹妹!”長頭發女人此時已轉過身，一只眼炯炯有神，另一只卻像貓一樣，瞳仁渾濁難辨，中間有一條放射狀的細縫。這個女人熱絡地說:“紀平回來了，以后咱是一家人了，餓了吧?我去做飯!”艾紀平當時很蒙，腦袋陡然變成了一鍋糨糊，這樣呆了好一會兒，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他放下書包拿起桌子上晾開水的大罐頭瓶子猛地開始喝水，聲音很響，時間那么久，仿佛他渴了若干年。喝水時，透過罐頭瓶的玻璃底兒他看到對面三個人都是無比遙遠、陌生、扭曲而面目不清。喝完水之后，他明白了一切，一聲不語，走到黑丫頭跟前，一把搶下她手里的畫冊，哧——哧——開始撕，直到那些生動鮮亮的畫都變成一條一塊的碎片。父親大喊:“紀平!干啥呢，那些都是你畫得最好的!”艾紀平并不說話，他把手上的碎紙一揚，滿屋地都是碎紙片。然后，他拎起書包向外跑去。

艾如山腿不好，等追到院子里時，兒子已沒了蹤影。艾紀平認識母親的墳。父親每年清明和忌日都帶著他去給母親燒紙。現在，他狂奔出了城，向坡子嶺的南坡而去。等父親趕到墳地時，月亮已升到了樹梢，艾紀平枕著書包蜷在母親的墳前睡著了，臉早已哭花，不遠處有一堆嘔吐物。那次艾紀平被父親背回家后便開始發燒，最后轉成了肺炎。葵花跑前跑后悉心地照顧，黑孩兒還偶爾給他端藥。艾紀平卻一句話不說。其實現在想想，那段日子是家里最整潔有序的時候。那年也是父親變化最大的一年，他灰黑的臉開始轉向紅潤，人也胖起來，連駝下的背也直了一些，四年來難得的笑容又重回到臉上。

可當時的艾紀平并不想這些，他憋著一股勁兒。一進這個家門，看到那老女人和小女人，他的勁兒就橫沖直撞。那年父親已刻了三年的墓碑。他在外面打磨那些石頭時，他就在屋子里直接對葵花說:“你為啥非要到我家來呢?”葵花說:“我來是代替你媽照顧你們爺倆的，不好嗎?”艾紀平不明白葵花為什么這么不聰明，第一次和他談就把他母親推到前面來。也許不說這個他們以后的日子會過下去，可她竟說了這樣一句令自己生厭生恨的話。艾紀平狠狠地說:“我媽早死了，你是貓精兒，我討厭你們!”在一旁的黑孩兒不干了，說:“不許你這么說我媽。”上來就推了艾紀平一把。艾紀平也不示弱，沖上去也推了她一把。兩人像兩只咬架的小狗連嚷嚷帶撕打。等葵花把兩人拉開后，黑孩兒就開始抽泣起來。吃飯時，艾如山就奇怪地問:“玉秀的眼睛怎么腫了?”葵花忙說:“噢，沒事，揉的!”黑孩兒的眼圈一下子又蓄滿了淚，斜著眼睛狠狠地瞪了艾紀平一眼。

從那以后，黑孩兒和艾紀平明里暗里的戰爭不斷。他們時時盯著對方，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動作，就可能引來一場無休無止的爭吵，在爭吵過程中誰也不會先停下嘴來，被兩個大人拉到一邊后，還要嗖地從胳膊的縫隙里鉆出腦袋來狠狠叼一口對方的要害。事情往往都是從黑孩兒開始，艾紀平只是在尋找機會。黑孩兒性子直，當艾紀平故意把她的東西拉到地上，踩過兩腳之后，黑孩兒就喊:“媽，你看他把我衣服扔地上了。”艾紀平就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扔的?”然后兩個人都把臉調正了，聲音提高了，語氣使足了，四目怒火中燒地相對。黑孩兒一點小女孩的文靜勁兒也沒有，每說一句話都像炮筒一樣冒出嗆人的煙，而艾紀平也不示弱，如果沒有人加以阻止，兩個人可以吵一整天，罵一整夜。艾紀平一點也不怕吵架，他只怕父親加進來。有時看到父親對黑孩兒小心的樣子，還有黑孩兒不屑的神情，艾紀平就感覺到無比絕望，每到這時他的恨意就如一只小兔子在心里蹦■個不停，多日不去。

葵花做飯很麻利，也正是因艾紀平親眼看到葵花做飯，他才做了那件事。那天他和父親從姑姑家吃過飯回來后，便坐在桌子前畫畫。門開著，葵花從他和父親的面袋里舀了兩碗面，和上，開始在面板上做餅。從葵花的背影里，艾紀平突然記起了幾年前母親也是這樣，最后一次忙碌地準備三個人的早飯。吃過后，他走了，回來后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蔥油餅的香味飄進來，艾紀平咽了一口口水。其實艾紀平在姑姑家并沒有吃飽。姑姑家總有一種讓他想逃離的感覺。可父親回來時就已對葵花說:“我們吃完了，你們娘倆做點吃吧!”眨眼間，五張油汪汪的餅和兩大碗漂浮著無數縷亮黃雞蛋絲的菠菜湯就做好了。這樣的飯菜是這幾年他們爺倆都饞了時，父親才舍得做的吃食。可自葵花帶著女兒來后，每天都做這些好吃的，弄得父親整天整天地半跪在院子里鑿石碑。偶爾有修路的活兒，他還要打短工鑿石頭方兒。想到這些艾紀平的心里憤恨難消。葵花擺好餅和湯就喊了兩聲玉秀。透過窗子艾紀平看到黑孩兒此時正蹲在院門外東側，露著半個身子不知道忙些什么。

葵花就出了屋向院門走去。

葵花向外走時還扭了兩下腰，緊接著又叫了兩聲玉秀，在艾紀平聽來她的聲音就是一只貓的叫喚。這只貓在家里盤踞著，母親就再難回來了!艾紀平想。

墻角有一瓶父親買來的“敵百蟲”藥粉。艾紀平毫不猶豫地拿起來，開瓶倒進兩碗嫩綠的菠菜湯上。那么多藥粉，幾乎堆成了一個小山，他用一根筷子攪了攪，好半天菠菜湯才恢復了常態，但湯已渾濁了，只是被那些菠菜葉和雞蛋絲覆蓋著，看不出來。做完這些，艾紀平不動聲色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繼續畫畫。

黑孩兒回來后，依然如往常一樣，充滿敵意地斜了艾紀平一眼。看起來葵花是真的餓了，大張嘴咬了兩口餅嚼著，不等咽下去，就端起碗呼嚕嚕喝了一大口，隨即似乎停頓了一下，之后“噗——”地一口吐到地上，嚷:“什么味兒啊!”父親已回到屋里歇氣兒，此時正坐在小板凳上卷紙煙。他忙湊上前嘗了一小口，皺眉吐了，又聞聞黑孩兒跟前的湯，把臉轉向墻角。裝藥的瓶子歪著，蓋兒沒了，藥也沒了。父親一下子把目光轉向艾紀平。艾紀平毫不隱瞞地梗著脖子說:“我放的藥，毒死這兩只臭貓!”艾如山以從來沒有的速度奔過來，抬手狠狠一巴掌打在兒子的頭上，“畜生!你瘋啦!”這是艾紀平從記事起第一次挨父親的打。

艾紀平順著胡同跑向大街。他兩耳生風，兩眼的熱淚像潮水奔涌，胸中的怒火伴著委屈熊熊燃燒。后面是父親和葵花一前一后的叫喊聲，葵花的聲音在前，像一枚針刺向他的后背，越來越近，越刺越深，讓他忍無可忍。艾紀平跑到穿城而過的柴河邊，順著橋的走向跑了幾步后，突然迅速翻過橋欄，縱身跳了下去。

葵花收拾東西走的時候，艾紀平躺在自家的床上，他的右胳膊挫傷了，腫脹著，右耳朵里進了許多水，倒也倒不凈，里面轟轟響著。父親雙手抱著腦袋，坐在一個角落里，頭幾乎低到地上，從后面看像一截擱置了多年落滿灰塵的糧食袋子。沒有人說話，屋里屋外靜悄悄的。只是在出院時，葵花回頭看了看，被臉一直朝前的黑孩兒拽得踉蹌兩步，然后便消失在大門外。

葵花從來到走正好三個半月。

從那以后，父親艾如山再沒有動找女人的念頭，也絕口不再提葵花一個字，仿佛從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個人。

5

文身室開業之初，艾如山很擔憂兒子。他看有人來文身，就特意換了身干凈的衣服，還用剪子剪了幾下花白的胡子，然后悄悄站到兒子身后看他給別人刺青。那次，兒子在一個人的后背文一條龍，那條龍要比他墓碑上的細致得多，每一片鱗片上的色彩都有過渡，刺過的地方沁出一片粉色粘稠的組織液，那些液體如樹脂一樣附著在那里，閃閃發光。看得出那人很疼，使勁皺著眉，強忍著。艾如山有些擔心，可當完事以后，那人痛快地掏出五百元給兒子時，艾如山的心放下來，兒子只用小半天就掙了他一星期的手藝錢。

兒子艾紀平進修回來后，性情有了很大變化，或者是從上大專時就開始了，艾如山只顧埋頭干活沒有發現。現在他的這個兒子一改從前執拗、沉默不語的模樣，心里有什么話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樣，稀里嘩拉倒出來。他總是管束自己，不讓自己再去撿破爛菜，不讓自己接刻碑的活兒，讓自己把衣服換了，出門去散心，

可艾如山知道，自己沒有那個閑心，很多事爭著搶著做還來不及呢。況且一離開那些石頭，他的心就不安寧。想想從前那些有滿月的夜里，自己一個人給那些碑頭、碑沿兒或底座拋光，月光就厚厚地鋪了一院子，踩上去就粘住了腳。這些磨光的活兒并不用多細致，也不是很急。夜靜得甚至能聽到一枚葉子落地的聲音，他輾轉在院子里那些石碑之間，恍惚覺得自己是活在死去的人中間。或者有時也感覺那些死去的人拉著手走出來，在他面前喁喁私語，他們離他那樣近，似乎緊密相連，有時一陣夜風吹來，又把他們吹得相隔萬里。他們每個人都面目不清，也不看自己，但他知道他們是知道自己的存在的，這種默契是他與他們之間的秘密。

關于一塊普通的石頭是怎樣變成讓艾紀平痛哭的墓碑的，只有艾如山最清楚。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塊墓碑的石料第一次露面時的情景，那時兒子還在外地上學，送料的趙五用四輪拖拉機咣咣當當給他拉來一車料。車卸完了，趙五跳下來，他看車上還有一塊石料用破麻袋蓋著，就問怎么留了一塊。趙五說:“別人要做石凳子，讓我幫著選一塊，他媽的又嫌短了，不要了!這不，一直在車上扔了好幾天了!你要啊，你要給你，和那些一樣的價格。”艾如山就掀開麻袋看，這石板要比石碑的料長一些，顏色也深，泛著綠色，質地堅硬，看過這么多年石頭了，這塊一入眼，他便歡喜得不行。他把它拖到墻角用油氈蓋了起來。艾如山當時并沒有對這塊石頭做什么打算，可不幾日后，他在幫一個熟人往外移石碑時昏倒了。那人忙把他送到了醫院，頭沒查出毛病，卻查出了肺癌。醫生本想瞞著他，可艾如山只有一個人，醫生沒有辦法只好直說了，還勸他去省城權威的醫院治療，說:“你的病并不是晚期，如果手術效果好，三五年不成問題的。”艾如山聽了醫生的話后點頭謝了大夫，就一個人木木地向回走。

回到家后，艾如山抱著妻子的照片痛哭了一場。一夜過后，他便恢復了平靜，甚至臉上比從前多了一絲令人察覺不到的笑容。他把那塊石頭找出來，開始精心鑿刻妻子與自己的墓碑來。

活兒干得很慢，力氣現在他還有，艾如山打算把這碑做得完美一些。另外他還繼續接其他活兒，自己的碑有時十天半個月也刻不了一釬。他不急，艾如山感覺自己還有時間，他自己的身體他知道，他想給兒子多攢些錢。他每天盡量少吃東西或吃些不好的，他聽說得這病的人吃得越好，癌細胞擴散得越快。他把自己和那些病毒餓得瘦骨伶仃。刻那碑時多數時間他半蹲半跪著，幫那條殘腿找到一個舒適的角度，左手持釬，右手掌錘，連擊三下，釬尖處冒出火星，石末兒才下來一點。這確實是一塊好石頭。

當釬掉最后一塊米粒大小的凈面時，一個“蘭”字就完成了。一陣風從石頭底下旋起，直沖著他來，猛地撲在艾如山的臉上，一陣咳嗽緊鎖住他的喉嚨，讓他不能呼吸。他漲紅了臉拼命咳，喉里那些讓他窒息的東西終于出來了，一股奔涌的感覺緊隨而至，他一轉頭，可還是沒來得及，一口鮮紅的血的末端還是濺在了那個蘭字上。他趕緊喝了一口水，平靜了一下，找了一塊抹布去擦，濺在光面的被擦去了，可有一些滲入砬面里，無法抹去。他趕緊用水沖洗，邊用刷子刷邊說:“秀蘭啊!我不是故意的!”他又用腳踢起些土，埋起了那口噴在旁邊的鮮明刺目的血跡。

一陣微風刮過來。一個細如絲的聲音從某個他辨不清的方向飄過來:“沒事，如山，我沒事!”可他卻聽到了，猛然停止了所有的動作，跌進了往事。關于那天上午，自己騎著自行車馱著妻子秀蘭去照相的一些場景噴涌出來，它們都歸結成一個畫面:她從地上抬起上身，臉白，眼睛光亮，衣服整潔，只是頭發開了，鋪在地上。她不像他，他全身的衣服都破碎了，臉上、露著的胳膊上到處都是擦傷，膝處支出骨頭，其余的地方血肉模糊，血跡很長。她語氣急切地問:“你怎么樣?怎么樣了?”他把頭別過一些，說:“我……我還……能行……你怎么樣了……”她語氣平靜地回答:“沒事，如山，我沒事!”說完這話不久，突然，從她嘴里爆出一朵紅色的花，隨著她的一聲咳嗽，這朵花驟然變大，把她的頭壓在地上。

這是十七年前夏天的一個上午。

那時艾紀平還小，才七歲，他沒法見證那個上午發生的一切。那個時刻，他正在幼兒園和小朋友們丟手絹，他在小朋友們的背后一圈一圈地跑，帶著一臉興奮，忽倏間就把那塊一角帶蝴蝶與蘭花圖案的小手絹悄然地放在了長頭發小女孩兒的背后。等他回來什么事都已發生了。他被阻擋在那個事件的外面，成了局外人。他滿懷著委屈被領去醫院，像塊破抹布被放在父親病床前的椅子上，沒人理。父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眼里一個人也沒有，姑姑和他說話都要費很大周折，他不時地抓自己的頭發，用頭撞墻，不時流淚，經常發呆。姑姑和一些親戚也不理他，都忙忙碌碌的。三天后，年幼的艾紀平又滿是委屈地被姑姑領著到一副棺材前，被姑姑抱起來，他從一個大人的角度看見了一個面目像媽媽的人，姑姑說:“孩子哭幾聲吧，這是你媽。”可艾紀平沒有哭，他懷疑那人不是他媽媽。

后來有三四年的時間，他經常這樣反復問父親艾如山一個問題:“我媽去哪了?”

6

其實關于父親有病，艾紀平回家不久后就發現了，只是他沒想到是那個病。父親瘦得厲害又接連不斷地咳嗽，艾紀平就讓他去醫院檢查。艾如山說:“檢查過了，說是氣管炎。”艾紀平信以為真，去藥店買了好些消炎藥，并管束著父親不讓他刻石碑，少接觸粉塵。可艾如山的行為卻越來越如一個孩子，趁兒子管束的間隙偷刻了不少石碑。

直到艾如山再次昏倒，艾紀平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醫生拿著他的胸片舉到亮處說:“你看這側肺葉都快沒有了，他還能堅持到現在真不可思議。”看到那張胸片后，艾紀平失聲痛哭起來，驚恐地問:“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大夫，怎么辦啊，怎么辦……”大夫說:“沒辦法，盡心盡孝吧!他想吃什么就給他買點什么，想做什么就讓他做吧!”

父親狀態好一點后堅決要出院，艾紀平便把父親接回家。他把紋身工作室關了，專心陪父親。艾如山說:“我沒事，可別耽誤活兒!”嘴說沒事，一句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如蚊子鳴。聽得艾紀平眼睛一下子紅了，說:“爸，讓我陪你幾天吧，等你身體好一點了，我再開業不遲。”父親點了一下頭，他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有了大把的時間，艾紀平買來菜譜研究各種好吃的。艾如山剛有點力氣就要去偏房。艾紀平知道父親的心事，忍著心里疼痛，把那墓碑搬起來放在寬敞的地方，之后站到一旁。父親艾如山調好了漆開始描字。那塊碑是干凈而新鮮的，每一寸都布滿星星點點的閃亮物質，抽出的光芒圍攏著虛弱不堪的艾如山，粗看有，細看無。艾紀平心酸地看著從窗格子投進來的光把父親分割成幾塊，每一塊都不同。畫了一會兒，艾如山要歇一會兒喘喘氣。看父親難受的樣子，艾紀平說:“爸，我描吧!”艾如山說:“等我把你媽的名字描完。”

父親吃得越來越少，隔一兩天就吐一次血。這些血揪著艾紀平的心。父親盡量不讓兒子看見，可現在他已無力走到外面，咳完之后那一口血就只能吐在痰盂里，把里面的半下水全染紅。

現在墓碑上的字已描完，晾在那里。它從一塊石頭變成一塊墓碑僅僅用了一年半的時間。

有天早上起來，父親艾如山的狀態不錯，竟能自己在地上行走了。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在陽光地兒里站了一會，瞇了眼睛看著遠處說:“陪我看看你媽去吧!”艾紀平答應著就推了自行車讓父親坐上，爺倆兒向城外坡子嶺的方向而去。

那天父親一路上不知疲倦地說著母親的事，都是艾紀平所不知的，母親年輕時的事情。父親那天無論是心情還是體力都出奇地好，他倆給母親墳頭新添了土，從不遠處的野地里找些野花扎成一束放在墳前。回來后父親嚷著說餓了，艾紀平就問他想吃什么。父親想了半天說:“烙餅、菠菜湯!”艾紀平忙去做。飯做好了，手藝不錯，烙餅做得有模有樣。

父親艾如山胃口也好，一張餅咬得剩了一小塊還沒停的意思，吱吱地一口又一口喝著湯。艾紀平忽然說:“爸，我把葵花姨給你找來吧!”父親忽然就停了嘴，呆了一會，兩大滴濁淚從眼角流下來，滴在了湯里，什么也沒說。

這一夜，艾紀平突然想起很多往事來，想起了葵花，還有黑孩兒，想起了她對父親艾如山的態度，想起她戒備的眼神以及她尖銳的話語，他突然頓悟到其實黑孩兒就是自己。這么多年過去了，此時他突然非常想念她。在他進入夢鄉的最后一刻，他給自己下了命令:從明天開始，一定要把葵花她們找到。

一縷陽光從窗縫里鉆進來，刺疼了艾紀平的眼。他醒來時已是凌晨五點多了。他側頭看父親頭歪在另一邊睡著。艾紀平奇怪，每天早上三點天放亮父親就會醒來。從他喉嚨里傳出的咝咝聲無論是睡著還是醒來都聽得很清楚，而此時身邊的父親卻聲息皆無。艾紀平喊了一聲，沒有半點反應。他把頭探過去，看到側臥的父親幾乎把臉埋進了枕頭里，艾紀平伸手一摸父親的臉，已寒涼入骨。

艾紀平的文身室重新開業了。

他的第一個顧客是他自己，他像那些為了時尚和愛情癡狂的男女們一樣，在左前臂內側畫上“父愛如山”四個字。他沒有給自己打麻藥，當第一針刺下去時，艾紀平感覺到疼痛無比。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