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直置”原是中國古代詩學的一個重要范疇,指詩歌創作自然清新,表現真實情感。在理論上,六朝時著名文學批評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首先提出“直置”的范疇,沈約、鐘嶸在論詩時也表達了類似觀點;降及唐代,“直置”則不僅被正式列為詩體之一,更成為詩歌創作標準與鑒賞原則。在創作上,與審美理論相對應,中國古詩尤其是唐詩涌現出許多追求和展現”直置”美的優秀作品,在古詩王國中閃爍著別樣風采。
關鍵詞:直置;審美范疇:詩歌創作
中圈分類號:1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12-0157-02
“直置”,同興、味、和、風骨、氣韻、神韻一樣,同屬于中國古代詩學審美范疇,指詩歌創作自然清新,由心而發,表現真實情感。“直置”的審美思想,最初于六朝時提出,隨后正式確立于唐宋,從而成為中國古代詩歌創作的審美標準之一。
與“直置”的審美理論相對應,在古詩創作上,有一類古詩恰以自然清新、情真意切而打動人心,追求和展現著“直置”之美,以下本文將就“直置”的審美范疇與詩歌創作作初步探析。
六朝時,文學批評巨著《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首先提出“直置”的美學范疇,“孫楚綴思,每直置以疏通”。(《文心雕龍·才略第四十七))文中提到的孫楚,字子荊,乃西晉前期著名文士,劉勰此處是說孫楚作詩具有直書其事,流暢通達的特點。
一代文宗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也曾提到;“至于先士茂制,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并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章律調韻,取高前式”。這里,沈約特別推舉了魏晉幾位著名詩人的作品,包括曹植詩“從軍度函谷,驅馬過西京”(《贈丁儀王粲》),王粲詩“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七哀詩》),孫楚詩“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征西官屬送于陟陽侯作詩》),王贊詩“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雜詩》),沈約認為這些詩句“直舉胸情,非傍詩史”,對它們直抒胸情、情真意切的共性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這里,沈約的“直舉胸情”與劉勰的“直置”含義接近,都是提倡詩歌要由心而發,抒發真情,而非刻意矯飾,生硬晦澀。 繼劉勰、沈約提出詩歌的“直置”美之后,南朝梁代詩論家鐘嶸又進一步提出了與“直置”名異而意近的美學范疇一“直尋”。
在《詩品序》中,鐘嶸針對南朝詩歌多用典故的風氣,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夫屬詞比事,乃為通談,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博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同時指出,“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在《詩品》中,“直尋”意為直書即目所見,即作者所云“即目”、“唯所見”、“無故實”;而“補假”意為補綴假借,即作者極力反對的用典。鐘蠑認為詩歌與治國文書、撰述德行的文章不同,其功能是為了吟詠情性,故需“直尋”,而非“補假”。他強調寫詩當自然率直,從詩人的真實情感出發,而不應一味堆砌典故,使文章“殆同書鈔”。《詩品》在品評詩人優劣時,也多以此為標準。如鐘嶸評價陸機詩歌“尚規矩,不貴綺錯,有傷直致之奇”。在此,“直致”指直接、率直,直抒胸臆,與“直尋”意近,鐘嶸認為陸機詩歌崇尚規矩,不重綺錯,但卻缺少自然之致。再如,他評論顏延之“尚巧似。體裁綺密。然情喻淵深,……又喜用古事,彌見約束,雖乖秀逸,固是經綸文雅”,在肯定其詩描摹逼真、綺麗細密、托喻深遠的同時,亦指出其好用典故而終失自然的弊病。從這可以看出,鐘嶸的“直尋”思想與劉勰的“直置”說是一脈相通的。
轉而放眼六朝詩壇,正如鐘嶸所指,其時確實流行著一股“尚巧似”之風;但令人欣慰的是,在一片重綺麗好用事之中,仍然出現了一些清新自然,洋溢著“直置”之美的詩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南宋著名詩人謝靈運《登池上樓》中的名句: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這首詩寫于詩人因受排擠而被外放任命永嘉太守之時。從這兩句詩中,我們看到,詩人在病后初次登樓,心情寥落之際,卻敏銳地從春草和鳴禽的變化中捕捉到了初春的氣息和生機,內心感到無比的欣喜。這兩句詩的語言自然清新,不飾雕琢,卻又形象妥帖,意趣生動,被歷代詩論家及詩人所推崇。宋人吳可說:“春草池塘—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金代元好問贊:“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唐代大詩人李白也云:“夢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長價登樓詩。”可以說,謝詩的這兩旬是六朝詩歌“直置”美的杰出代表。
到了唐宋時期,“直置”不僅被列為詩體之一,亦正式成為詩歌創作標準與鑒賞原則。日本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十體》列有“形似體、質氣體、情理體、直置體、雕藻體”等十體Iq,認為“直置體者,謂直書其事置之于者是。詩云:‘馬銜苜蓿葉,劍瑩鷺鵜膏。’又日:‘隱隱山分地,滄滄海接天。”’也就是說,“直置”即為直接描寫,不加雕琢,顯自然真實之美。又日:“余于是以情緒為先,直置為本,以物色留后。綺錯為末。”明確表示作詩應當從詩人的情感出發,以自然真實為本,而以雕飾錯采為輔。可見,“直置”已不僅成為詩體之一,亦是作詩之原測與論詩之審美標準。 后來,唐代“文章四杰”之一李嶠的《評詩格》也沿襲了《文鏡秘府論》的說法,列有“形似、氣質、情理、直置、雕藻”等十體,也將“直置”列為詩十體之一。關于“直置”,李嶠日“謂直書可置于句也”。皎然《詩式》論“詩有五格”時云:“不用事第一”,而將“有事無事,情格俱下”列為“第五”,這與“直置”、“直尋”可以說是一脈相承。
唐代,與“直置”的審美理論相對應,在詩歌創作上也涌現出眾多體現“直置”美的佳作。一代詩圣杜甫的作品就是其中光輝的實例。杜甫的許多詩作,均從現實出發,抒發個人真實情感,散發出現實主義的光芒,令人感同身受,產生心靈上的共鳴。在此,以其一首《贈衛八處士》為例: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栽,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眷韭,新歡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筋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這是一首寫給—個叫衛八的處士的酬贈詩。全詩寫了
詩人偶遇少年知交的情景。詩中,詩人以淡淡的平常語言寫出了人生的聚散不定,抒發了對世事滄桑渺茫的無限感慨,可謂欲語還休。百感交集。
詩中開頭寫道,久別重逢的夜晚,老朋友點燃燈燭,燭光下互相打量,恍然發現曾經的少年早已各自改了容顏。一句“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的感慨令人不勝唏噓。“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當年離別時,朋友尚未婚配,而現在,已是兒女成行,知書懂禮。看似平常的語言娓娓道來,卻形象地刻畫出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間歲月已悄然逝去。主人在與客人寒喧之時,不忘打發兒女去準備酒菜,這里,“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兩句的描寫尤為傳神,主人因老朋友突然造訪而一時來不及準備飯菜,便直接到自己的菜園里現割韭菜,并蒸出噴香的米飯來招待客人。雖是家常飯菜,但在碧綠的韭菜的菜香中,在摻雜著黃梁米的熱氣騰騰的飯香中,氤氳著的卻是老朋友間的心有靈犀,那是無須拘泥于酒菜是否豐盛的濃濃的深重情誼。相見時難別亦難,重逢之際,一舉十觴,千杯亦不醉。而有聚則有散,“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結尾兩句乍看樸實無華,卻道出了離別的不舍與對未來的迷茫,令人感慨,意蘊深婉,回味悠長。
宋代的曾季貍曾提倡寫物之工出于目見,他曾這樣評價杜詩:“老杜寫物之工,皆出于目見”,并列舉“花妥鶯捎蝶,溪喧獺趁魚”,“芹泥隨燕嘴,花粉上蜂須”等諸多杜甫詩句,認為“非目見安能造此語”。從其話語中,我們既可以看出其強調寫詩應當“目見”,即直書即目所見,這正是以“直置”作為詩歌創作與鑒賞之標準;此外,從杜甫的這首《贈衛八處士》中,我們確實可以體會出曾季貍關于杜詩“目見”評價的妥帖與精當。 象杜甫《贈衛八處士》這種充滿“直置”美的唐詩不勝枚舉,再以白居易的小詩《問劉十九》為例:
綠蟻新酷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劉十九是自居易任江州司馬時結識的一位朋友。在這首小詩中,我們看到,在一個即將下雪的暮色沉沉的冬日傍晚,詩人在小屋中生著紅泥小火爐,準備好了新釀的酒,在新酒的誘人清香和火爐的紅紅暖意中,詩人問自己的好友,能否前來,與我一同飲酒取暖?全詩沒有描寫一處氣象宏大的景物,卻是生活中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小物象,但卻真實生動,散發著融融的暖意和真情,令人無限神往。我們可以設想,詩人的朋友接到了這樣的邀請,定會欣然前往。這首小詩語言樸素簡練而自然形象,正是古詩“直置”美的突出體現。
再如杜甫的《客至》,孟浩然的《過故人莊》等。語言都是親切省凈,但卻情意深重,韻味無窮。
可以說,從詩歌審美范疇的提出到詩歌創作標準的普及,“直置”已逐漸滲透到中國古代詩學及實際創作之中。體現著“直置”美感的古詩雖然看似樸素恬淡,但卻情真意切,意蘊悠長,在亂花迷眼的中國古詩王國中,顯現出別樣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