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孟子》散文藝術的幽默風格的研究,學者關注較少,僅少數專家點到為止。詳細討論了《孟子》散文的比喻和引人入彀的幽默手法,并與蘇格拉底風格作了比較研究。
關鍵詞:孟子;比喻;引入入彀;幽默;蘇格拉底式諷刺 。
中圖分類號:B22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10-0150-03
孟子不僅以其思想的犀利和性格的剛烈在先秦諸子中獨樹一幟,其文章議論風發,文辭華贍,氣勢磅礴,奔放不羈,也具有鮮明的個性和獨特的風格,是極富感染力的文學散文。郭沫若將其列為“戰國散文四大家”之首'錢基博、游國恩、袁行霈、徐北文、褚斌杰、譚家健、郭預衡等現當代專家的文學通史、斷代史、散文史都對孟子散文評價頗高,胡念貽、譚家健、李澤厚等人的評孟之文也論之甚深,贊許頗多;但像鄭振鐸那樣注意到孟子“比喻贍美而有趣”、像劉大杰那樣指出《孟子》文章在說理論事時,“偶爾舉例取譬,時時露出一種幽默”,“顯示出散文的活潑和機智的,尚不多見。何況即使他們,對孟子幽默特點也只是點到輒止,一帶而過。所以本文對孟子散文的幽默特征在他們的基礎上進一步作些探索。
孟子生當戰國中期(約前372~前989),其時天下更加混亂,“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對此,孟子走上了與他人唇槍舌劍的主戰場,其多辯、在辯論中多陽性幽默的特點也就是在這種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孟子的幽默不及莊子陽剛陰柔,始終表現為方法及形式方面,而不像莊子那樣在人生觀方面也是幽默。誠如林語堂先生在《論幽默》中所說:“孔子既歿,孟子猶能詼諧百出,逾東家墻而摟其女子,是令時士大夫所不屑出于口的,齊人一妻一妾之喻,亦大有諷刺氣味,然孟子亦近于郁剔,不近于幽默。理智多而情感少故也。”但“詼諧百出”就是幽默之一種,雖不同于語堂先生最喜歡的孔子、陶淵明的幽默,仍不失為有個性,有存在價值,值得研究借鑒。
孟子在辯論和行文中使用的幽默方法,主要是二種:巧妙比喻和“引人人彀”。
受孔子及當時時代的影響,孟子明道論理亦深于取象,時用比喻。盡管當時以寓言說理已蔚成風氣,孟子卻信守孔門規矩,不去使用寓言,而只是運用日常生活中的事例來評人論事,如拔苗助長、月攘其雞,皆是信口道來,十分貼切自然。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日:“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日:‘今日痛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
戴盈之日:“什一,去關市之征,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后己,何如?”孟子日:“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日:‘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后已。’—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
聰明反被聰明誤。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的宋人自以為是聰明人,可是他拔苗助長的后果卻是苗枯萎了。還有一些事與此很相似,當然也與此事同樣荒唐:—個人每天要偷鄰居的十只雞。有人便勸他改掉這個毛病,可他竟然說,“那就少偷點吧,今后每月偷一只,等到明年就會慢慢地改掉了。”既然知道這是不義之舉,為何還不立即停止呢?從邏輯推理角度說,這些日常生活中事例的道理都是非常簡單可笑、無可爭議的。孟子以小喻大,用于養氣、征稅的議論,遂使后者這類有爭論余地的嚴肅事物也帶上了明晰有趣的色彩。
孟子有時還將不亞于今日微型小說的完整幽默故事作為比喻,來加強文章的說服力。如: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也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日:“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I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I間,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顧而之他一此其為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一”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這簡直是一場辛辣的諷刺劇,分五場:一、齊人對妻妾夸口;二、妻妾懷疑;三、妻子的追蹤和真相敗露;四、妻妾羞愧、哭罵;五、齊人再次無恥夸耀。真相既已敗露,蒙在鼓里的齊人仍在得意洋洋地夸口,可謂滑稽荒唐、無恥丑陋之極。后來明人撰《東郭記》傳奇、清蒲松齡寫《東郭簫鼓兒詞》,更把這一題材擴展為一出封建時代的官場現行記。這可以說是對孟子這段思想藝術俱佳的作品的最大肯定和褒獎。
孟子最擅長用的手段之一,用古人形象化的說法就是“善設機巧,引人人彀”,論辯中往往采取誘敵深入因勢利導的欲擒故縱方法,形成咄咄逼人的氣勢,加之嚴密的邏輯推理,引導對方。使其漸人彀中,陷論敵于自相矛盾的尷尬境地,使其無可置辯,甘心折服。即通過巧妙的發問,使對方陷入自相矛盾,由此爭取到論辯的主動。甚至不辯已勝。《孟子·滕文公上》“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中,孟子的善問即令人稱絕。農家代表許行主張“賢者與民并耕而食,妻饗而治”,這與儒家強調賢人君子的治民、教化作用是相左的,所以當師從儒家轉而信奉農家的陳相津津樂道地把許行的主張復述給孟子時,孟子十分光火,回擊勢在必行;而要駁倒農家的主張,從社會分工的角度立說是最有效的途徑。于是孟子從陳相剛剛陳述的事實邊上開始了他“引人人彀”的發問: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曰:“否。”“許子必織布然后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日:“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于耕。”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各行各業,本來就不是能一邊耕地一邊同時干的,陳相在孟子步步追問下說出的這句“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與他們所謂“賢者與民并耕而食”的主張豈不正相矛盾、而這恰恰就是孟子所要的結果。當《梁惠王上》中陳相已經替孟子說出他想說的話后,也就再無論爭的余地,接下來便只有乖乖聽孟子滔滔不絕渲染“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的份了。那著名的五十步笑百步段子更是令人叫絕:
粱惠王曰:“寡人之與國也,盡心焉耳已。河內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對日:“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日:“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日:“王知如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
你承認在戰場上往后逃了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別不大,本質上同樣是戰場潰逃嗎?那么你的國家并不比別的國家更富強一些,不也同樣道理么?而在戰場后退五十步笑話那個向后逃跑了一百步的人,豈非好笑?孟子讓梁惠王從滿腹委屈的表功到承認自己同所笑的鄰國的虐民政策沒甚兩樣,就多了一種戲弄的味道。
以上可以說是被動答問時的精彩駁論。在主動攻擊性的立論中同樣巧妙和屢試不爽:
孟子謂齊宣王日:“王之巨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日:“已之。”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粱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日:“無以異也。”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人且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
像齊宣王這樣不作為不稱職者,就該撤職查辦,至少應引咎辭職讓賢。但孟子沒有自己用三段論推出結論,而是故作不知,一再就十分淺顯的問題發問請教,讓對方按設計好的程序不情愿地、尷尬地承認,甚至自己講出來:一個臣子去楚國游前把妻子托付朋友照顧,回來見妻室兒女在挨凍受餓,對這種朋友該怎么辦?宣王毫不猶豫回答,與他絕交。接著,按照這個思路又問,司法官不能治理境內士民事物,對這種官應該怎么辦?齊宣王再次毫不猶豫回答:撤掉他。不負責的朋友應取消資格,不稱職的官員應撤除職務,那么對“四境不治”的諸侯國王當然也要撤掉了,但當孟子這樣問他時,他只好叉開話題逃避正面回答。同樣,孟子按設計好的程序先問用木棍與刀殺人有何區別,再問用刀與用政治殺人有何區別,梁惠王都是不可能有別的回答的。這兩個例子都表現了梁惠王由指點江山主持正義公道的傲然自得,到一下子不得不承認而又不愿、不敢、不甘承認自己就是原先否定的對象之一的驟然失落,這種懊惱、尷尬、羞愧,是可想而知的。
孟子的幽默,還表現在好辯中善辯,面對對方刁鉆式的發難,他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顯得咄咄逼人,無往不勝。《孟子·告子下》有一段關于“禮與食色孰重”的辯論,就極見孟子善辯的秉性。其實一開始被問的是孟子的弟子屋廬子,問者是任地一個不知名姓的人士,姑且稱做“任人”。任人的問題是“禮與食孰重”、“禮與色孰重”,作為儒家門派中的一員,屋廬子自然回答的都是“禮重”。這時,任人開始故意出難題了:“以禮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這些問題確實讓屋廬子難以回答。但當屋廬子把這件事告訴孟子后,孟子卻說“于答是也,何有”,在他看來這個問題太容易回答了。因為他馬上抓住了任人比較方式的不規范之處:
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摟。金重于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豈止)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豈止)色重?口肼 任何比較,都應該是在同樣的水平、起點上的,把“饑而死”、“不得妻”這樣嚴重的情況與食禮、親迎禮這些具體的禮節放在一起加以比較,當然難以比出孰輕孰重,甚至還會得出食重、色重的結論,其實孟子明白,任人這是故意詭辯,那就不客氣了,我也給你來個不平等比較,只不過正好相反,我是要拿禮之重者與食、色之輕者作比較,看你又能怎么回答,于是,他要屋廬子回去問任人:
診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珍,則不得食,則將珍之乎?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接,則不得妻,則將接之乎?
可以想象,在孟子這些同樣刁鉆的問題面前,任何人也會被問得啞口無言的,由此,他或許就該明白自己邏輯上的毛病所在了。
無獨有偶。時間上相差不過百年的希臘三杰之首的蘇格拉底,也有類似趣聞:蘇格拉底分別用虛偽、欺騙、奴役人的話題,讓尤蘇戴莫斯作出他據世俗概念認定的這些都是非正義的定義,然后通過奴役一個非正義的敵國人民、欺騙敵人、偷竊搶劫敵人的財物的假設,讓尤蘇戴莫斯自己初步否定了上述定義,進而又通過將領為扭轉軍隊士氣消沉而欺騙、父親為兒子治病而騙他吃藥、因為怕沮喪的朋友自殺而把他的劍偷去,從而都取得好的效果的假設,使得尤蘇戴莫斯原擬的“朋友在無論什么情況下都應該坦率行事”的定義也收回了。這就是著名的“蘇格拉底諷刺”——提出日常觀念同別人討論,裝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做出率真的樣子,提出問題讓別人指教他。最終,幾乎無一例外,對方自己承認搞錯了,從而使人們原來的概念起點進入到比較科學、精密、有著辯證法特點的定義水平了。蘇的前客后主、處處主動;尤的前盈后虛,處處被動,皆很生動,給人以理性的愉悅。黑格爾在其《哲學史講演錄》里談到蘇格拉底的方法時總結說:“著名的蘇格拉底方法……使一般的東西,通常被認定的、已固定的、在意識中直接接受了的觀念或思想的規定瓦解,并通過其自身與具體的事例使之發生混亂。……他提出日常的觀念來同別人討論,裝出好象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引起別人說話……他用這個方法所要起的作用,是讓別人暴露自己,并說出他們的原則。而他則從每個一定的命題或引申出來的命題中引申出與此命題所表達的完全相反的東西;那就是說,他并不直接反對那個命題或定義,而是把它接受下來,向人們自己指出他們的命題怎樣包含著恰恰相反的東西。” 孟子的“引人人彀”方式與古希臘蘇格拉底辯證法的觀念、范式,有不約而同、異曲同工之妙。二者都具有欲擒故縱,由遠而近、層次分明、水到渠成的特點。先不急于直奔主論點,而是迂回悠閑的從對方承認的事實出發來發問,一步一步進入主題,而后很有風度的讓對方自己承認自己的原來觀點錯了。都帶有大思想家、大學者修養的必然表現,都具有幽默的喜劇效果。但又有不同:蘇氏是為全面的探討一個科學的定義,孟子則為倫理道德性甚至實用性很強的具體問題的結論;蘇氏尤平靜、平等,孟則強“勢”意味足,教訓意味濃;蘇氏更象自然科學的不帶意氣用事的科學研究,智慧的表現,孟則在窖智中帶有更多不平情緒,對于王侯、爵位、楊朱、墨翟,甚至以禽獸相擬以辱之。
綜上所述,無論孟子的比喻還是推理,按嚴謹的邏輯來衡量,都不免有些“貌似‘類比’而實則全然為一種‘無故“亂類’的恣意推論”,但將兩件貌似神非的事物,通過內心的尺度比附在一起,以此加強說辭的生動性和幽默感染力,它的文學色彩反而要比《論語》、《茍子》、《韓非子》要濃厚得多,這不正是孟子散文不容忽視的特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