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悄無聲息地站到對面的欄桿上。最初看到那女人的是仲生。他用手捅了一下我的腰,然后用嘴示意我看對面樓頂。這時我才留意到對面的樓頂上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個女人。那女人長得當真是白,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瓷白的女人。她上身只穿著一件既短又有相當透明度的白背心,因為沒戴胸罩,背心里面的山山水水若隱若現,應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一律瘦下去。胸前和背后都露出一大片白得讓人暈眩的肉體,因為離得不遠,我看得有些蠢蠢欲動。
“真白。”仲生說。
我白了他一眼。這不是廢話么。
“真的很白呀。”仲生又說。
那女人本來是背對著我們,聽到說話聲,忽然扭過頭來,沖我們一笑。白得放光的臉如夢境一般難以把握。仲生站起身來,沖那女人一邊招手一邊說:“妹子,你過來呀,你過來呀。”那女人像是什么也沒有聽到,遲緩的動作有點像電影的慢鏡頭一樣,抬起右腳輕輕跨過欄桿,另一只腳放在墻里,雙手舉起作飛翔狀。女人的這個樣子,和電影《泰坦尼克號》里某個鏡頭相類似,仿佛就要往下跳了。
仲生說:“妹子,你別站在那里了,那里危險,你過來呀,你過我這邊來。”
女人的動作就定格在那里,久久不動。任仲生怎么呼喚也不理睬,只當是耳邊吹過的風,她甚至連頭也不回,保持著這個姿勢一直到警察的到來。
“她要跳樓嗎?”我看著樓下螞蟻一樣來回移動的警察問仲生。仲生搖了搖頭說:“不可能。”仲生說得斬釘截鐵。我問為什么。仲生說:“她這么白,為什么要跳樓呢?”
“你的意思是長得黑的人就該跳樓了?”我有些憤憤不平起來。
“沒錯呀,你老人家長得這么黑都沒跳樓,她都長得那么白了有什么理由去跳樓喲!”仲生的話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人要跳樓就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樣,怎么會分黑白的呢?可是在仲生的歪理里往往就是這樣,長得白就是他的理由。
“是不是我跳樓了,你小子很高興?”我故意跟仲生找碴子。
“要跳樓嘛,我可沒想過要攔你。”仲生連眼眉毛都沒動一下說。
“那我也跳給你看。”我一邊說一邊走到欄桿邊,在離女人不到兩米的距離停了下來,我不敢像女人那樣把一條腿伸到外面去,我只是探頭往下望了一眼,覺得有些頭暈,就忙縮了回來。
我其實是想走近去居高臨下看看那女人,想看看她白背心里起起伏伏的風景罷了。不過那女人似乎并不在意別人來看她,她的姿勢仍舊擺在那里,擺成了一尊白生生的陶瓷,她虛望著遠方,時間仿佛已經停頓了。
警察上到樓頂時,仲生正準備跳過對面的樓房,他的一條腿剛跨過欄桿就被警察喝住了。三個警察帶來了一個戴眼鏡的老頭。一個稍胖的警察喝住了仲生,走過來仰著頭向仲生問話。另兩個警察跟在那老頭身后,準備好隨時對女人施以援手。
我站在仲生的身后,聽到那警察問仲生:“你們認識她嗎?”仲生搖了搖頭。
“那么你們在這里做什么?”胖警察的聲音開始變得嚴厲起來了。
“我們找不到地方睡覺,在這里暫住一晚。”仲生說。
“找不到睡覺的地方?”胖警察似乎是個新兵,不太了解這里的情況,他皺了皺眉頭又問,“那么多的旅館你們不住,偏偏要住到這里來,還說找不到睡覺的地方?老實交待,你們到底有什么目的?”
仲生想了一會兒,還沒有回答,我忽然聽到對面那戴眼鏡的老頭大聲說:“姑娘,你說什么?你是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才到這里來?請問有這個必要嗎?”
胖警察似乎也聽到那邊的問話,他很有風度地問仲生是不是也和那女人一樣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才到這里來。此時的仲生似乎有些羞澀,他低聲說了一句:“我沒有她那么有想法,我們是沒有錢住旅館才到這里來的。”胖警察沒聽到,叫他大聲一點,仲生于是吼了一嗓子:“老子要是有錢不會住五星級賓館卻跑到這里來給蚊子咬呀,你腦子有病啊!問這樣弱智的問題。”
仲生的話無疑是惹火燒身。那女人被警察救到安全地帶后,胖警察也把我們一起帶到了派出所。事實上,我們一點兒也不怕胖警察把我們帶到派出所,我們原以為到了派出所,今晚的住宿問題就解決了。不想在派出所的容留室,胖警察只是讓我們看了一個小時的安全錄像之后,就把我們放了出來。
我和仲生站在派出所的門口,一時無計可施。雖然我們的行李還留在爛尾樓,但今晚回那里住已經不可能了。胖警察把我們帶下樓來已經驚動了看樓的老頭,他不可能再讓我們有機會上去了。仲生越想越氣,掏出家伙沖著派出所的大門滔滔不絕地撒了一大泡尿。撒完尿,還不見有人出來把我們抓進去。仲生對此頗為不解:“當真是怪事哩,沒人理我們啊。我在他們的大門口撒尿了呀?”我說:“天黑了,值班的人沒看見呢,你再撒。”仲生說:“我沒尿了。”我說:“這么快就沒有了?沒出息。”仲生說:“我剛才不是撒了嘛,你有出息你弄一泡給我看看?”我說:“我又不是豬狗。”
仲生忽然就啞了。
派出所門前的路燈亮了起來,仲生的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我隨著仲生望過去,卻見那女人正從派出所里走出來,一直走到路燈下,走到仲生的跟前。仲生又開始說起傻話來:“真白呀。妹子,你真白呀。”那女人似笑非笑地對仲生說:“還有更白的地方,想看么?”仲生說:“想。”那女人說:“想就跟我來。”女人說完掉頭就走,仲生當真著了魔一般跟著她走。我連連叫了幾聲,仲生都不理睬,只好暫且也跟著走。
那女人并不回頭,只顧低著頭走路。仲生跟在她的身后,像一頭被人家牽了鼻子的牛,也只是低著頭走路。都市的繁華我們無暇顧及,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也在牽著我和他們一路前行。
此處的道路有些復雜,女人左拐右轉,搞得我們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最后女人好不容易在一棟高層住宅樓前停了下來。仲生回過頭來,沖我擠眉弄眼起來,但他高興得太早了。女人并沒有帶我們上去的意思。她回頭沖我們一笑說:“等我。拿點東西。”說完,徑自上樓去了。我和仲生站在樓下等了十幾分鐘,我對仲生說:“你還想過兒童節啊。”仲生搖搖頭堅定地說:“不,我要等她!”很難理解此刻的仲生怎么會如此固執,我認識他以來,只知道他是個隨和的人。現在看來,仲生的確已經被女人迷住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可解釋呢。我想一走了之,又怕仲生說我不夠朋友。只好陪著他在樓下苦等。
又等了十幾分鐘,還不見女人下來,倒是等來了一個穿制服的保安員。保安員一來就要查我們的身份證。查完了身份證,又問我們來這里的目的。仲生說是等人。保安員問等誰。仲生一下子答不上來。正支吾間,忽見那女人出現在樓梯口。仲生抬手指了指那女人對保安說:“我等的人來了。”保安回頭見是那女人,忽然啪的一聲雙腳并攏,立正,然后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女人手上什么也沒拿,只是換了一件緊身牛仔褲,線條更加別致,亦更性感動人。她不看保安,也不看我們,只是說走吧。于是,我和仲生緊跟著她走出來。
女人領著我們坐了一陣子公汽,然后又換坐地鐵。我和仲生都是第一次坐地鐵,既新奇又緊張,可惜只坐了十幾分鐘,女人就領我們出了地鐵站。仲生問女人到底要去哪里?女人停了下來,呆了呆說:“想來就來。不想來就走人。”仲生望了望我,意思是還要不要跟著她走。我惡作劇地說:“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嘍。有什么大不了的。”仲生說:“我還怕她賣了我不成,走啊。”
于是我和仲生跟著那女人一路穿街走巷,越走越偏僻,熱鬧似乎離我們遠了。天色也越來越暗,路上的行人已是越來越少了。前面是一個小公園。這個時候公園里基本上已沒有人來了。公園里僅有的幾盞路燈,在高大且茂密的樹木遮掩之下顯得一片昏暗。那女人帶著仲生故意朝著公園里最暗的地方走。這時,仲生忽然回頭朝我招了招手說:“兄弟,睡覺的地方有了。”我明白仲生是想在這個公園里挨上一宿。除此也別無它法了。在沒有找到工作之前,吃飯的錢是絕對不敢亂花,比如睡覺我們寧可在公園里隨便地挨了一晚,也不會花上十塊錢去住一晚十元店。
女人把仲生領到一片低矮的小樹林前停了下來。遠遠的,我聽到女人說:“就這里吧,地下都是軟綿綿的草地,舒服得很。”仲生又回過頭來朝我揮了揮手,說:“兄弟,就這里了。”看來仲生是想在這草地上和女人做那事兒。為了避免看到這種倒霉的事,我到公園的另一邊找了一張石凳,用手抹了抹便躺了下來。
公園里靜得有點怕人,月亮從樹叢里升起來了。微風吹過,四下里仿佛彌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腥臭氣味。我躺在石凳上仰望著星空,想一些漫無邊際的往事。
記得去年六月,我還在一個叫淡水的地方上班。老板是我的一個遠房表親,他在遠離城區的一條小溪邊搞了一個生豬私宰場。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給生豬放血然后褪毛。放血的工具是一把瘦長瘦長的尖刀。老板規定我每天給生豬放血之前一定要把尖刀磨鋒利。每天傍晚我打掃完屠宰場的衛生之后就坐在小溪邊的石塊上就著溪水磨刀。夕陽恰好落到水庫的大壩頂,把水庫里的水染成屠宰場里的顏色,那是一種暗紅的色彩,帶著濃厚血腥味的色彩。
磨好刀之后,老板的女兒小葉就來喊我回去吃晚飯。小葉比我小一歲,在老家上完初中后就來屠宰場幫忙,十年間從來沒離開過屠宰場。她的工作主要是買菜煮飯。除了我和老板,另一個男人是個司機,是老板的姐夫,五十出頭的樣子,負責開車把豬肉送到很遠的工廠。
剛來時,我受不了屠宰場里的氣味,整天一到吃飯就打嗝。后來小葉想到了一個法子,她瞞著我到屠宰場弄回一小撮生豬毛,又瞞著我把它燒成灰,然后叫我沖開水喝了。沒想到這個法子居然很管用,從此吃飯時就不再打嗝了。她后來小心翼翼地告訴我,她剛來屠宰場時,也和我一樣天天不停地打嗝,試過很多法子,也吃過很多的藥,就是好不了。最后還是豬毛燒灰沖水喝了才沒事。小葉告訴我這些事情時,她的大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我,那神情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正等著挨大人的一頓臭罵。老實說,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小葉。愛有時候就是這么簡單,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心醉神迷了。
不過,這注定是一場只開花不會結果的愛情。很快,老板就發現了我和小葉之間的秘密。在一次我和小葉一起偷跑去水庫里沖涼回來之后,他和司機二話沒說拿條繩子就將我倒吊到屠宰場,并揚言要放我的血。如果不是小葉在半夜里偷偷將我放下來,我還真的不知道會不會像生豬那樣被人家放血。我帶上小葉塞給我的五百塊錢連夜逃離了淡水,在幾個城市之間蕩游,不停地找工作,間或打打零工聊以度日。
離開屠宰場已一年有余了,現在回想起在屠宰場里與小葉那一場沒有風花雪月的愛情,那種感覺就像害了一場病,這場病留給我的后遺癥就是每當一想起在溪邊磨刀的日子,屠宰場里的惡臭便潮水般向我涌過來,腦海里除了那些生豬臨死前無助的眼神之外,就是無邊無際且慘烈無比的號叫聲……
此時,月亮已經老高了,月光透過樹葉照到我的臉上,感覺一片清涼。遠處有汽車的喇叭聲尖銳地劃破夜空,顯得更為沉靜。我正沉入對往事的追懷之中,忽然聽到樹林那邊的仲生大叫了一聲,我急忙跑過去,見仲生躺在草地上雙手捂著下體呻吟,那女人卻不見了。我忙問仲生怎么了,仲生回答說:“痛死我啦,兄弟。”借著月亮的微光,隱隱可見仲生的褲子已褪了一半,露出一半白屁股。我心下狐疑:仲生不是把那女人干了么?難道沒得手?我問仲生:“你沒事吧?”大概疼痛稍減,仲生長吐出一口氣說:“她咬我了。”
“咬你?”我表示不解。
“是的。她咬了我一口。”仲生說。
“你是唐僧?她要咬你?!”我說。
“她真的咬了我。不信你看看。”仲生一邊說一邊將褲子全褪了下來。月光被樹木遮住了,太暗,我看不清楚。我掏出打火機在仲生的下身照了照,果然見仲生的生殖器腫得像條蕃薯。看樣子真是給咬了。
“呵呵,可能是她餓了,沒看清楚,把你的東西當成了香蕉啦。”我笑了起來。
仲生對我的奚落似乎并不介意,站起來穿好褲子,然后又躺到草地上,長時間仰望著天空,一言不發。我坐到他的身邊,試探著問了他一句:“兄弟,你和她那么長時間,難道真的沒干成么?”
“干了。”仲生說。
“干了她還要咬你?鬼才相信!”我說。
仲生側過頭來看看我,嘆了口氣說:“你不懂。”
“那騷貨既然讓你干了,還要咬你?我真的不懂了。”我說。
“她有名字,她叫月梅。”仲生說。那聲音讓我聽起來有一股酸餿的氣味。
“月梅她很好。”仲生又說,“你不懂她的好。”
“你讓她一身的白皮膚迷住了。”我說。
“月梅真的很好。”仲生說,“別說咬一口,就算咬上一千口,我也毫無怨言。”
眼前的仲生讓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此前三天,我和他相識在爛尾樓。當時我和仲生都急于找到一處棲身之所,結果當晚我們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爛尾樓。后來我們一同結伴找工作,也許是同病相憐吧,就在這短短的三天時間,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總的感覺仲生是一個性情爽快的人。
但是現在的仲生讓我感到陌生。從見到月梅開始到現在,也就短短幾個小時罷了。幾個小時里,仲生真正和月梅呆在一起的時間也就是在公園里的兩個小時。我無法猜測在公園里的兩個多小時內月梅對仲生都說了些什么,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仲生和月梅在公園的草地上一定是做過了。
“月梅真的很好。”仲生又說。
“她好在哪里?”我反問他。
“她的好你不懂。只有我懂。”仲生說。
“她讓你嘗到了性愛的快樂,所以你說她好?”我問。
“不止這些。”仲生說,“遠遠不止這些。”
“別賣關子了。”我說。
“我,我,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好。”仲生說。
“要是月梅真的把你那東西當成香蕉吃了,我看你還說不說她好!”我又笑了起來。
“就算她把我整個人都吃了,我也愿意。”仲生望著遙遠的星際,幽幽地說。看來,仲生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
“可是她還是走了,是不是?”我說。
“嗯。”仲生說。
“她還會回來嗎?”我問。
“大概是不會回來了。”仲生頗為傷感地說。
“我們現在怎么辦?”我問。
“睡覺唄,還能怎么樣呢。”仲生說完倒頭就睡。離天亮還早,看樣子也只能睡覺了。我們背靠背躺在草地上,誰也不說話。夜靜得彼此能聽到對方心跳的聲音。
后半夜時,我們被一陣急奔而過的腳步聲驚醒。樹林的另一邊,人影幢幢,幾束手電光,探照燈一樣照來照去,粗暴的喝罵聲不斷地傳過來。我和仲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正驚疑不定,忽然一束光亮照到了我們的身上,跟著就聽到有人大叫:“這里還有兩個!”
面對治安員的橫蠻無理,我和仲生趕緊閉上了嘴。我們十分清楚,這回是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說不清,只好再一次乖乖地坐他們的車回派出所,想不到的是,我們又回到了先前那個派出所。
令我們十分爽快的是,在派出所的容留室,我們終于安全且無風無雨地度過了一晚。
第二天,八點鐘左右,先前曾經把我們帶回派出所看過安全錄像的胖警察,見到我倆居然還在容留室,十分驚訝,問明情況之后,給我和仲生各倒了一杯水。喝過水,胖警察一直把我們送到派出所的大門口,望著胖警察轉身而去的背影,仲生說:“看在他給我們一杯水的份上,我這泡尿就不在這里撒了。”我說:“大白天的,量你也不敢。”仲生橫了我一眼,說:“不敢?”我冷笑了一聲,只見仲生咬了咬牙,忽然掉頭向派出所的大門走去。我一時搞不懂仲生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好在大門外等他。
仲生進去不久就出來了。出現在我面前的仲生居然拿回一袋饅頭,外加兩杯豆漿。仲生把饅頭遞到我的面前頗為得意地對我說:“吃吧,你竟說我不敢?我還有什么不敢的?等我吃飽了,再好好地撒上它一泡尿也不遲么!”
仲生雖然這樣說,但最終沒有付之行動,大概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不好意思再在人家的門口撒野了,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們現在要急于找工廠,我們不能老是睡爛尾樓或者公園了,得盡快找到一個安身之所。
吃過饅頭之后,仲生建議到就近的第三工業區去碰碰運氣,我自然不會反對,因為我也清楚,不可能走更遠的地方了,錯過了早上招工的黃金時間,去了也白去。
后來發生的事情有點出人意料。我想這事自然怪不得招工的人事小姐。工廠有工廠的規矩么。不過,人事小姐的一句話便讓仲生在工廠的門口空等了一場。
事實上,我們在工廠門口足足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輪到仲生時,人事小姐看了他的簡歷,連問也懶得問就說:“今天不招湖南籍的員工了,請回吧。”結果仲生在最后關頭給涮了下來。我是來自廣東,被榮幸地錄用了。交了身份證后,人事小姐要求我明天上班。仲生排了這么長時間的隊,沒想到等來的是這個結果,他沒有問人事小姐為什么不招湖南籍的員工,只是惡狠狠地盯著人家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然后就垂頭喪氣地跟著我一起走出了工廠的大門。在工廠的大門口,仲生站了片刻,突然又拉開褲子的拉鏈,準備又沖著人家的大門來一泡尿。我盯著仲生的臉說:“狗!”聽到我說他,仲生的臉立刻就紅了,迅速拉好拉鏈,掉頭就走。
我跟在仲生的后頭走了一段路,聽到仲生邊走邊說:“我尿急了,兄弟,我是真的尿急了。我不行了,我要找個地方撒尿才行啦。”我說:“這里是工業區,要找個公廁可不容易呀。”仲生突然停了下來向四周圍看了看說:“狗也要撒尿呀?”
“你的辦法不是挺多的嘛,派出所的饅頭你都有辦法弄到,難道連一個撒尿的地方都找不到么?”我說。
“那當然。”仲生在這一刻又恢復了自信,“你看吧,我這尿一定要撒得體體面面的。還有,以后不準叫我狗了。”
我笑了笑說:“有時候狗比人懂事呢。”仲生挖了我一眼,不再理會我,轉身就走。
十幾分鐘之后,仲生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個快餐店,果然如他所愿,快餐店的女老板熱情地把他帶到衛生間,讓他相當有體面地撒了一泡尿。我站在快餐店的門口,見仲生一臉得意地從快餐店里的衛生間出來,一邊走一邊拉上他的褲鏈。仲生還沒走到門口,就被快餐里的老板攔了下來。老板仍然很熱情地招呼仲生坐下來吃飯。仲生原以為幾句話就可以打發了老板,沒想到對方比他更難纏。弄到最后仲生不得不撕破了臉皮說:
“你想怎樣?”
“吃了飯再走也不遲。”老板說。
“我要是不吃呢?”仲生的聲音有些發抖。
“你不吃飯跑我這里來上什么廁所呢?我這里又不是公廁,你難道不知道嗎?”老板的語氣一變,有點來者不善的味道。
“我只是借用一下,對你們并沒有什么損失是不是?”仲生的口氣軟了下來。
“沒有損失?我這店子不用租金?沖廁所不用水?水費你幫我給嗎?”女老板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要收費嗎?好吧,我給你。”仲生實在是拗不過了,只好掏出一塊錢來遞給對方。不料女老板并沒有接他的錢,只是冷笑一聲說:“一塊錢就想打發我呀?拿塊鏡子自己照一下,你以為你是誰?”
見此情景,我趕忙進來打圓場。可是老板并不吃我這一套,她的宗旨很明顯,店里的衛生間只是為了方便顧客。言下之意當然還是希望我們能成為她的顧客了。可是吃飯的時間還沒有到,我和仲生心里清楚,在這種地方吃飯肯定是不劃算的。正相持不下,忽然聽到外面馬路起哄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似乎是發生了什么大事情。女老板警覺地望了我們一眼,然后走了出去。我和仲生也跟著走出店來。遠遠的,只見一女子光著雪白的身子,在馬路上旁若無人地走過來,馬路上的汽車堵起了長龍,喇叭聲此起彼伏。
“月梅!”
仲生大叫了一聲。我定睛一看,果然就是月梅,難怪那么白!我回頭看了一眼仲生,只見他迅速脫下上衣,追了過去。但月梅并不領情,見仲生朝她走近,突然拔腿就跑了起來。仲生只好也跟著她一路跑。兩人一前一后直往國道的方向跑,引得愛看熱鬧的人也一窩蜂地涌過去。我只好也跟著跑過去,身后聽到老板罵了句:“他媽的,碰上了倆傻×,真倒霉!”
初秋的陽光仍然猛烈,我追著他們跑了一段路便汗流浹背了,累得差不多走不動了。我叫了一聲仲生,但仲生并不回答,只顧緊跟著月梅跑。兩人快跑到國道時,月梅拐上了人行天橋。上了橋,月梅就停了下來。后面跟來看熱鬧的人也停了下來,大家都在橋下看熱鬧。我跑上橋去,才跑到一半,就聽到仲生喝了一聲:“兄弟,先別過來。”只見月梅的一條腿又已經跨出了欄桿,我只好停在天橋的階梯中間,隨機應變。
“你跟著我干什么?”月梅回過頭來對仲生說,那樣子看起來沒有一點瘋癲的跡象,語氣冷靜得讓人難以相信。仲生不敢看她,低著頭說:“你先穿上衣服好嗎?”語氣里竟有乞求的意味。
“穿你的衣服?”月梅冷笑了一聲。
“暫時先穿我的,好嗎?”仲生仍然低著頭說。
“你身上有一股臭味我受不了。”月梅說,“你多少天沒沖涼了?”
仲生忽然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月梅,又迅速低下頭去說:“我找不到沖涼的地方。”
“借口。”月梅說。
“我是真的找不到沖涼的地方。”仲生說。
“你為什么要說謊?”月梅再也不看仲生。
“我沒有說謊。”仲生急了起來,隨后用手指了指我又說:“要不你問我兄弟,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先穿上衣服再說,好嗎?”
“我白嗎?”
“白。”
“我穿上衣服你就看不到了呀。”
“不。你先穿衣服。”
“我的腰好看嗎?”
“好看。”
“我的奶子好看嗎?”
“好看。”
“你喜歡我嗎?”
“喜歡。”
“你愛我嗎?”
“愛。”
“那你為什么總是不沖涼?”
“我找不到沖涼的地方呀。”
“借口。”
橋下人聲鼎沸。我回頭看了看,原來是警察來了。兩個警察一前一后直往橋上沖。他們經過我身邊時,一個警察朝我揮了揮手,叫我下去。我還沒有動,就聽月梅對仲生說:“我真的是受不了你身上的味道,你就別跟著我了。這世界沒一個干凈的地方,現在又來了兩個臭警察,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月梅說完頭也不回就跳了下去,仲生大叫了一聲,也跟著跳了下去。
人行天橋其實并不高,但月梅還是死了。她是落地時被呼嘯而過的車撞死的。仲生幸運一點,沒有被車撞到,但是他一條腿斷了。他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月梅呢,我的月梅呢?”我說她死了。仲生沉默了半晌,突然說:“月梅是我害死的。”我頗有些意外,不過我即刻就明白了仲生的心思。我說:“兄弟呀,她是個神經病,你也神經病啦?”
“不,她很好。她很好。很好。”
“再好也死了。別再多想啦,好好養傷,我們還得找工廠呢。”
“死了也好。要不,太陽會曬痛她曬黑她的。”
我一時無話可說。
仲生沉默良久,突然說:“兄弟,幫我找個沖涼的地方,我要沖涼。”我心里一驚,抬頭,見仲生此刻已是淚流滿面。
作者簡介:曾楚橋,廣東省文學院第三屆簽約作家。近年在《收獲》、《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芙蓉》、《芳草》、《四川文學》、《作品》、《廣州文藝》、《廣西文學》、《百花洲》《特區文學》等文學雜志發表文學作品一百二十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另著有短篇小說集《觀生》。曾獲首屆鯤鵬文學報告文學一等獎,深圳“百年小平”征文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