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落落是自己開車到的省城,這段路他開了三個多小時。途中,他弟弟張落生不斷打來電話告訴他,到了省城直接去家里,然后吃一頓兄弟之間的團圓飯。張落落對弟弟傷感地說,咱倆有四年沒見面了吧。張落生抱歉地說,怨我,都是我的錯。張落落不客氣地說,當然都是你的錯,爸媽去世十年了,你到我這看望過一次嗎?張落生沒說話,張落落看著旁邊的大卡車使勁兒超過了他,害得他差點撞到高速的護欄。他摸了一把額前的冷汗,對弟弟說,我才剛開了半年車,還是不跟你說話了。
夕陽落下山,進入省城的高速口堵滿了車,排了很長的隊。張落落是個急性子,下了車跑到前邊詢問,有人告訴他,今天是周末,高速卡子的人要輪班休息。張落落罵罵咧咧,抱怨都是當頭的毛病,越是這個時候越是應該服務啊。張落生打來電話,問到哪兒了?張落落生氣地說,到你家門口,就是不讓進。張落生納悶地問,怎么回事?張落落說,我現在排在進高速口子這,看陣勢沒有一個小時進不來。張落生說,要不我找人給你開個口子。張落落不耐煩地說,不用,我不愛沾你光。張落生為難地說,那今晚吃飯就不行了,我這安排了一個重要飯局,北京部里有兩個領導需要我陪著。張落落說,你別管我,我自己找個地方先住下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張落生說,給你安排省政府招待所了,你進去到前臺,一提我名字就行了。先吃飯,甭管多晚我過去看你。張落落說,我就煩提你名字。張落生笑了,好,提你名字。現在省城比較亂,你住下就別在外邊跑了。張落落說,你少管我,我愛自己跑?,F在我不擔任校長了,就是一個普通老師,更不想憋著了。張落生說,好,不管你,但別見你前妻,她現在隔三差五找我,給她的公司幫忙。張落落說,我不見。
夕陽已經落下來,云彩變得好看多了,什么顏色都有。張落落看著車窗外的景致,他被弟弟一句前妻攪得心神不定。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跑到省城名義是看弟弟,給父母掃墓,但好像是想見前妻。他前妻叫蔡元秀,是散熱器公司的經理。兩個人離婚五六年,原因很簡單,就是張落落實在不能忍耐蔡元秀玩命賺錢的感覺。離婚的晚上,蔡元秀對張落落說,咱們結婚這么多年,我可是一心一意地跟你,你就因為我賺錢和我離婚,這是不是你胡鬧。張落落反駁說,我忍受不了你天天晚上數鈔票,一數兩個小時。蔡元秀固執地說,這是我人生享受,改不了!張落落憤怒地吼叫著,你的享受,我的難受。我是個全市響當當的政治老師,我信奉的跟你信奉的不同。蔡元秀冷笑著,你的信奉就是虛偽,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張落落煩躁地回答,我愿意,我就想這么自由自在地活著。蔡元秀說,我最后給你做次散伙飯,再陪你睡一晚上。天亮了,我就走人。張落落納悶地問,你去哪兒?蔡元秀說,我把我的公司遷到省城了,反正你我各奔東西了。張落落叮囑,你到省城別找我弟弟。蔡元秀說,找不找那得看我愿意不愿意,我為什么放著河水不洗船呢。那天晚上,蔡元秀給張落落特意做了鮑魚干鍋雞。蔡元秀烹調一絕,這是讓張落落一度不想離婚的主要理由。蔡元秀把小雞一只斬成塊,用了鮮鮑魚5條。然后把香菇數朵泡軟,精心挑揀了幾粒紅棗,然后是白花花的蒜,像是個綻開笑容的少女牙齒。然后香醋數滴,米酒一大匙。張落落看著蔡元秀不停地翻炒,然后將所有材料轉入砂鍋,上蓋置小火上燒至熱鍋,將米酒從蓋上淋下至香氣溢出即可。就在香味沖出來的一剎那間,張落落很想說不離婚了。可吃晚飯,看著已經病入膏肓的蔡元秀在那兒開始津津有味地數鈔票,都是嶄新的,一邊說一邊叨叨著,他的離婚信念已經堅如磐石。蔡元秀數完了錢,習慣地去衛生間洗手,問張落落,知道今晚這頓鮑魚干鍋多少錢?張落落的胸悶開始,蔡元秀就是這么計算的,每次都鬧得他很掃興。蔡元秀說,六百三十元。張落落蹦起來喊著,我不聽了,聽這么多年聽夠了!
二
終于把車開進了省城,可能是周末的緣故,馬路上的車很多,把小心翼翼開車的張落落擠得無路可循。張落落看到很多女孩子穿著很暴露,長長腿像是一根根藕,白皙而挺拔。在他那座城市還沒有這么多,女孩子還穿著長裙子。蔡元秀曾經懷過一個女孩,因為要去深圳倒騰服裝,走時做了流產。張落落在醫院走廊里來回狂走,滿臉是淚水,嘴里喊著饒命饒命的話,一個護士看著不對勁報了警。對這個城市張落落有些悲傷。他為了蔡元秀離開了這里,爸爸媽媽都反對,說蔡元秀是個很不靠譜的女人,見異思遷。先是倒騰服裝,然后開始推銷保險,沒幾天又熱衷美容美發。你們結婚這么幾年,蔡元秀就因為她的生意,不給張家生孩子,導致我們當不成爺爺奶奶。為了散熱器,蔡元秀執意要離開省城,去下邊一個擁有制造廠家的城市發展,張落落就得跟著她去奔命。張落落沒有因為爸爸媽媽的反對離開蔡元秀,還是毅然選擇離開省城。走的時候,蔡元秀發誓,一定要掙足銀子再殺回來,讓你爸爸媽媽看看我蔡元秀是不是個人物。還沒等蔡元秀有了動靜,一場車禍發生,張落落的爸爸媽媽雙雙遇難身亡。
張落落沒有去省政府招待所,他不愿意借弟弟的職務光,就隨意找了一個快捷酒店住了下來。他想喝點兒酒,離婚后,張落落每天晚上從學校下班回家都愛喝點兒酒。他吃慣了蔡元秀做的菜,蔡元秀走了,就在外邊買著吃。為了喝點酒,張落落沒有開車,走出快捷酒店的門口,看看天氣還挺好,夕陽帶來的暈色還沒完全褪去,夜色還是淺淺的像是水墨畫。月亮孤零零掛在天空一角,罩得人心里不冷不熱??諝庖材敲葱迈r,他看到道路兩旁的梧桐樹郁郁蔥蔥,他走時還沒這么茂盛呢。他本想去爸爸媽媽的舊宅看看,房子已經讓弟弟處理掉了,給了他三十萬。蔡元秀的散熱器要上一個工程,前期的投資沒錢,蔡元秀晚上甜甜的叫了許久,張落落心腸軟了,只得把三十萬給了蔡元秀。蔡元秀指天戳地,說,兩個月后一定還,而且有利息的。結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張落落提了一次,蔡元秀頓時耷拉著臉子說,你還好意思跟我說,我是你老婆懂嗎。張落落說,那是我爸爸媽媽的房子錢,不是你做生意的錢,你為什么不還呢?蔡元秀翻臉,說,我做生意還不是為了你,你一個男人讓我拼死拼活,還有臉說這個!
夜風刮起,張落落就覺得好像有女人在撫摸他。蔡元秀走了以后,張落落就沒有再找女人,盡管很多朋友為他張羅。張落落的回答是,我讓女人掏空了,需要再放點東西才能找第二個。走到馬路上,張落落見街面上車來人往的很熱鬧,于是就順著街面走著,十多年前他曾經在這個城市讀研究生,學的是政治經濟學。在這個城市有他的很多記憶,一個漂亮女孩子在眼前晃了一晃,他陡然又想起蔡元秀,盡管有時恨她恨得牙根子疼。他讀研究生時,蔡元秀在同一所大學上大四,那是一個洋溢著水氣的女人。皮膚干凈得沒有一塊兒斑痕,像一張白紙。那頭發很黑,黑得如墨染一般。張落落懷疑她是染的,蔡元秀總是笑呵呵地說,你給我染一個看看。蔡元秀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眸子那么清澈透明,一望到底。蔡元秀和張落落說話也很干凈,從不拖泥帶水的。張落落常問蔡元秀,你愛不愛我?蔡元秀就說,愛。張落落再問,我愛不愛你。蔡元秀說,不愛。張落落就假裝生氣,蔡元秀說,你心眼小。張落落問,我怎么心眼小?蔡元秀說,你只愛你自己。張落落和蔡元秀不吵架,因為蔡元秀的話就這么多,好像是拍電報一樣。在張落落研究生畢業前,張落落把蔡元秀帶到宿舍和蔡元秀做了一場愛。那場愛做得天崩地裂,因為蔡元秀痛苦地大聲嘶喊,像是被人宰殺。蔡元秀款款走后,張落落驀然看見床單上攤得都是血,濃濃的,用毛筆蘸上去能寫大字。
夕陽完全落沒了,天黑得也不透徹,張落落看到飯館里開始有人了。他想給蔡元秀打個電話,他知道蔡元秀的散熱器公司距離這里不遠。從網上看,蔡元秀的散熱器居然賣得不錯,說散熱快,屋子里的溫度提升也迅速。一年多沒聯系了,知道蔡元秀還是一個人。有次晚上,他給蔡元秀打電話,說,趁著你還有一個女人模樣,趕快再找一個。蔡元秀說,我想找,可找誰都好像惦記著我的錢。張落落哭笑不得,說,那也不能為了這個就不找了。蔡元秀說,就是,我看見喜歡的男人就想跟人家,一到飯館讓我掏錢就不高興,怎么吃軟飯的男人那么多呀。張落落開始抑制不住給蔡元秀打電話,好半天才通。蔡元秀懶洋洋地問,你是誰呀?張落落說,你連我的電話都不知道了。蔡元秀應了一聲,說,我的散熱器裂了不少正鬧心呢。張落落說,吃個飯吧。蔡元秀說,你掏錢。張落落悻悻地說,我掏。蔡元秀立即有了精神,說,我能不能點一個好吃的飯館,就是貴點兒。張落落問,吃什么?蔡元秀理直氣壯地說,鮑魚啊,我就愛吃鮑魚。張落落說,我身上就帶了兩千塊。蔡元秀說,少了點兒可也夠了,你去省政府后街的鮑魚館,我在那兒等你。張落落說,就你一個啊。蔡元秀說,我想見你弟弟。張落落說,他太忙了。蔡元秀口無遮攔地說,你要是你弟弟就好了,我就不這么玩命掙錢。張落落很傷感,覺得這輩子就愛上一個女人,結果還是這么無情無義。
張落生打來電話,問他到了嗎。張落落說,到了,我自己找個快捷酒店住下了。張落生很是惱火,說,我給你安排完了,人家好幾個人在那兒等你,你這不是把人家都坑了嗎。張落落說,我不喜歡你插手管我。張落生說,你是我哥,我不管你誰管你。張落落說,我這次來就是看看爸爸媽媽的墳墓,跟你沒關系。張落生直截了當問,你一準是見蔡元秀吧,我告訴你,她現在惹了不少禍,欠了一屁股債,散熱器都裂了。張落落不說話,張落生說,你千萬別管她的散熱器,管了你倒霉,我也遭殃。說完,張落生咣當把電話掛斷了。張落落覺得自己是哥哥,可在弟弟面前就像是一個弱者,弟弟的權勢把他壓在五指山下。在他那座城市,張落落很是響亮,因為全市高考孩子幾乎沒人不知道他名字。考政治就是他在掌舵把脈,特別是對形勢的估計。只要他一上講壇,下面的學生和家長黑壓壓的一蠕一蠕,像是一群群的螞蚱。
在去省政府的后街上,有一座水庫,城里人就把它稱為情人湖,編造了很多生離死別的愛情故事。在結婚前,張落落和蔡元秀在水庫的大閘上面曾經眺望遠處的山巒,他摟住了蔡元秀的后腰。他對蔡元秀說,你的胸脯就是遠處的山巒。蔡元秀靜靜地問,我知道你畢業后要去省政府的研究室,那我呢?張落落說,跟我走。蔡元秀說,我父親去世早,母親有病,必須要我來伺候,你讓我去哪兒?張落落賭氣地說,你就是不能找我弟弟,他剛提拔上來不容易。蔡元秀說,你是他哥哥,你說句話我就能留在省城,就能找個好工作。張落落沖著滔滔庫水喊著,你愛我就跟我走,情感是純真的,不能被任何物質玷污。蔡元秀聲音小得如風,我愛你,但我不能跟你走。張落落惡狠狠地掐住蔡元秀,問道,你愛的是我,還是我弟弟?蔡元秀說,掐死我吧。結果是張落落抱著蔡元秀哭,哭得像個孩子。蔡元秀把張落落帶來的照相機取出來,對過路的一個人說,給我們合張影吧。過路人讓張落落離蔡
元秀近一些,張落落把蔡元秀攬在懷里。于是,在照片上看到張落落的表情是痛苦的,蔡元秀的笑容是幸福的。
三
張落落發現出租車在繞彎兒,就沒好氣地對司機說,我不是外地人,你直接開到后街好不好。司機氣鼓鼓地說,不知道省政府四面禁行,到后街必須得繞啊。張落落說,你怎么這個態度?司機惱火地說,我是什么態度,你上車就急皮賴臉的。張落落說,你再繞也得朝后街繞啊,你現在繞大發了,我是會客人沒時間陪你。司機用鼻子哼了哼,說,以后上車得說人話,一聽你就外地人,不懂我們這規矩。張落落瞪著司機,問,你們這是什么規矩?司機說,外地人對我們得客氣。張落落問,憑什么外地人對你們要客氣?司機拍著老腔,我們這是省城,省城懂嗎?張落落笑了,省城有什么了不起。司機說,不跟你那么多廢話,我這車沒有計價器,現在先說好價錢,省得到時候再找麻煩。張落落問道,出租車為什么沒計價器?司機不耐煩地,你問這么多干什么,我保準比正式出租車便宜就是了。張落落明白上了賊船了。說來,張落落起碼好幾年沒有坐過出租車了,他當校長這么久,都是車接車送。多少學生家長都大宴請他,可張落落從來不屑。如果要是有熟人知道他現在坐在出租車上,會暈過去的。好在這是個陌生城市,沒有人注意他。因為他這張普通的臉在街上哪兒都是,可在他的城市,他的臉就等于城市的名片。路上,出租司機隨手打開收音機,放著節奏感很強的流行音樂,鬧得張落落心煩。張落落當校長坐車,給他開車的司機都不敢出聲音。他在車上端坐著,從來都是閉目養神。有回,司機覺得實在太悶,聽了一段流行音樂。張落落說,關上。司機沒聽見,張落落厲聲道,關上你聽見沒有。司機嚇得連忙關上,從此,就再也沒開過收音機。司機對一個好友偷偷說,張校長坐在車上,我就害怕,因為后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跟拉死人一樣。
張落落對出租司機客氣地說,能不能把你那音樂關上?司機嘟囔著,讓你白聽音樂還不好。張落落說,我聽著鬧心。司機不樂意地關上,然后就叨叨著,你是不是大干部呀?張落落不解其意,問,什么是大干部?司機說,就是坐在機關大樓里看著報紙喝著茶水聊著閑天。張落落說,我不是。司機打量著張落落,那你是干什么的?張落落說,我干什么的跟你有什么關系嗎?司機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張落落不說話了。他看著窗外掠過的城市景色,高樓比以前多起來,霓虹燈也比走的時候斑斕了不少。他看見兩個女孩子打鬧著走著,超低短裙,長長的腿在闌珊中晃動著。他知道自己中邪了,到了省城注意的都是女孩子。記得跟蔡元秀離開省城的時候,蔡元秀曾經穿過一條淺藍色裙子。蔡元秀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腰很細,臀部很是圓潤。張落落偷偷撩開她的裙子,蔡元秀死命壓著,呵斥著,你流氓。張落落說,我是張落落,不是流氓。張落落就這么惚惚想著,司機默默開著,車廂里有些沉悶。張落落有些想說話了,他想自己剛到這個城市,所有回憶還都停留在十年前。他問司機,你怎么不辦營業證呀?司機惱火地說,我辦了半年,花了有三萬,到現在還沒有譜,辦事的都他媽的太黑了。張落落問,給誰花這么多錢?司機說,誰都是我爺爺,辦理出租司機的許可證比登天都難。市長說,出租車多了,要限制。一個限制,給這些爺爺們掙錢的機會,過去辦一個一萬塊出頭,現在三萬塊也打不住呀。昨天給我辦證的哥們兒告訴我,再準備兩萬。我操他媽,我不辦了。我就這么開,逮著我就算完,逮不著我就算賺!張落落驚訝地說,那一個人辦證就得掏三萬,辦證的不就得天天坐著收錢,不得成億萬富翁呀。司機撇嘴說,那還算新鮮。你伸出腦袋看看,街上的出租車后尾那個提示燈,聽說是交通局的一個主管副局長下令,所有的出租車都必須得到勝利廠子去買。后來,大家才鬧明白,那個勝利廠子的廠長是主管副局長親外甥。你算算,外甥得給他舅舅多少回扣。
車終于繞過了省政府的四周,拐到了后街上。后街全是吃飯的地方,由于與省政府臨街,吃飯的人很多,飯館的檔次都很高。張落落催促不緊不慢的司機說,你快點,我朋友肯定等急了。出租車司機看見前面的車太多,就想拐上便道,可上了便道發現不少人堵在那里,司機又想朝后退,張落落對司機說,后面有兩個人下棋,你注意點。司機說,我在倒車鏡里看著呢。出租司機小心翼翼開車,張落落搖開車窗,對兩個正在下棋的人客氣地喊著,兩位,讓一讓。下棋人根本不理會,出租司機慢慢朝后退,沒走幾步,就聽到有人連聲喊,你眼瞎了,你王八蛋軋我腳了!出租司機忙從車上下來觀看,一個下棋人朝著出租司機憤怒地指責著說傷了他了。張落落看見那人長得不含糊,穿著中式的坎肩,左邊繡的是龍,右邊綴的是鳳。出租司機沒有下來,張落落性急先下來。還沒說幾句話,呼啦涌上幾個人。出租司機連忙下來對張落落說,你別幫我了,后街人惹不起。這時,張落落的手機突然響了,蔡元秀問,你到哪兒了,我都在鮑魚樓坐半天了。張落落說,我坐的出租車在后街遇到麻煩了,碰到了不是善茬的人。蔡元秀說,你走吧,又不是你惹的。你不知道后街住的都是什么人嗎。張落落問,什么人?蔡元秀說,沒有背景的人能住后街嗎,三姑六舅的都是政府的人,老住戶都拆走了,能留下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出租司機被一群人圍著,從來沒有經事的張落落有些害怕,他看到那一張張不依不饒的大臉,馬上打電話報了警。很快,警察來了,出租司機對張落落不滿地說,你喊警察干什么呀,他們來了更壞事。來了兩個小警察,歲數都不大,穿著都很整齊,臉色紫青。那個下棋人戳著出租司機,對警察說,就是他小子開上了便道,軋了我的腳。另一個下棋人忙搶話,說,還有這個坐車的挺橫,下了車不問青紅皂白就打我。張落落吃驚地看著眼前人,誰打你了?另一個下棋人說,你,就是你使勁推了我,讓我摔一個跟斗扭了后腰。他話音還沒落地,旁邊人就都說,我們看見了,這個人推得很使勁兒,嘴里罵罵咧咧很難聽。張落落惱火了,說,誰罵街了,我罵什么了?另一個下棋人說,我聽見你罵了,你罵的是操你媽。張落落愕然地看著,張了張嘴竟然說不出話。其中一個警察揮揮手制止了亂哄哄的場面,說都請到所里解決問題,這是鬧市區,不要影響了交通。另一個警察也對越來越多的人群喊著話,這里經常有外國客人來逛,看我們這么起哄架秧子好看嗎,影響我們省城形象知道不知道。出租司機前邊開車,后面警察跟著,張落落坐在警車上,旁邊就是那個自稱被軋腳的人,還有另一個自稱被張落落推倒的人。另一個警察坐在了前面的出租車上。在車上,蔡元秀手機打進來,問,你怎么還不到?我肚子都前心貼后心了。張落落沒趣地說,我在去派出所的路上,你吃不了鮑魚了。那個自稱被張落落推倒的人咯咯笑著,請我吃啊,我愛吃鮑魚。張落落不說話,悶著臉。兩個下棋人聊天,彼此說著對方是臭棋簍子,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那個小警察回頭呵斥著,這是去派出所,不是喝茶。
四
在派出所,張落落看見一個自稱是所長的走過來。他細心,回頭看到墻壁上登著派出所人員照片,所長姓萌,一個很古怪的姓。兩個下棋人頓時把萌所長團團圍住,臉色立馬變成了訴苦狀,語調也高昂起來,說萌所長不處理出租司機和張落落就甭想動彈。萌所長似乎跟這兩個人比較熟,但又礙著張落落和出租司機的面子不好表現。出租司機說,是我軋了他的腳,我真是沒注意,看看我怎么賠償。那個下棋人說,你知道你在哪兒開車嗎,你是在便道上,你已經無法無天了。萌所長皺著眉,問出租司機,你是在便道上開嗎?出租司機連忙點頭,說,馬路上已經擠滿了人,我只好抄便道了。另一個下棋人,也就口口聲聲說張落落打了他的下棋人說,你開便道上還有理了?萌所長,應該吊銷他駕駛執照,起碼罰他個傾家蕩產。出租司機小聲地嘟囔著,我認罰,多少錢?我交錢走人。被軋腳的下棋人喊起來,你以為給錢就完了,你得帶我去看病,我骨頭一直疼著呢,沒看見我強忍著。出租司機看著下棋人笑了笑,說,我看你剛才上派出所臺階時挺利落的。下棋人忽然上前狠狠揪住出租司機脖領子,說,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敢跟我扎刺。萌所長咳嗽一聲,下棋人不以為然地繼續揪著出租司機。張落落忍不住了,你們到了派出所還這么囂張,誰給你們那么大膽子啊。萌所長看了張落落一眼,問,你是哪兒的?張落落說,我是到省城探親。萌所長斜著眼睛說,他們膽子大,你聲量也不小啊。這時,萌所長接手機離開,出租司機找個椅子坐下隨手翻著報紙。沒一會兒,萌所長進來對出租司機說,你留下聯系的電話號碼,我把駕駛執照扣下。你老婆打電話,說你得到醫院接老娘出院,接完了你再過來。出租司機利落地掏出駕駛執照,隨手寫了一個電話號碼就走了。兩個下棋人喊著,不能讓這小子走,走了誰給我們掏錢啊。萌所長火了,瞪著眼睛,你們是想找倒霉嗎,要是想找就都別走了。兩個下棋人不含糊,說,他小子溜走了,我們怎么辦?說著那個被軋腳的蹲在地上,喊著腳疼。張落落這時看到出租司機已經無影無蹤,天色完全黑下來。張落落手機再響,是蔡元秀打來的,說,你在哪個派出所啊,盡管你是我前夫,我也不能坐視不管。張落落左右看看,我不知道哪個派出所,我問問。張落落隨口問萌所長,這是哪個派出所?萌所長饒有興趣地問,這是誰要過來啊?張落落老實回答,我前妻。萌所長問,你前妻是干什么的?張落落別扭了,他不耐煩地問,我是問你這是哪個派出所。萌所長冷冷地,后街派出所。
當蔡元秀走進后街派出所時,看見兩個男人正圍攻著張落落。一個說,你就是推了我,我后腰現在劇痛,估計磕在地上摔裂了。另一個信誓旦旦,我看見了,你是用左手推的,腳下還有磕絆。張落落滿臉通紅,說話已經結結巴巴。旁邊的警察就這么叉腰看著,眼睛里一點兒表情都沒有。蔡元秀走過來對警察說,如果這位腰給摔裂了,那就到醫院檢查。確實摔裂了,我給付款,花多少給多少。但反過來什么事情沒有,那就是訛詐,怎么處理你最知法了。萌所長看著進來的蔡元秀,半天才說,你就是這位先生的前妻吧,一準是做大買賣的,腰包里都是錢。蔡元秀一愣,問,什么意思?萌所長說,你就是想用錢來了事,判斷事情的過程。蔡元秀說,我說的沒有道理嗎?萌所長說,這地方我說了算,不是你進來就替代我處理。張落落問,那你是怎么處理,現在出租司機被你放走了,就剩下我成當事人了。萌所長說,你也可能是肇事人,別這么快就把自己刨出去。兩個下棋人開始抽煙,好像這事跟自己無關,在這兒看熱鬧的。萌所長停頓了片刻,說,這樣吧,這位女士說的也有道理,先到醫院檢查,如果人家腰的骨頭有裂縫,那就證明是你推的,你將受到法律的制裁。如果沒有那再說,法律就是辦法。蔡元秀說,好啊,現在就到醫院。萌所長把那個小警察叫來,張落落聽名字叫劉德來,他在墻壁上尋找,確實叫劉德來。萌所長說,德來,你帶著他們去醫院檢查,軋腳的就不去了,出租司機跟他的事明天再了。
劉德來對萌所長讓出租司機走不高興,他看到所長接了一個電話,肯定這個電話是為出租司機說情的。他調到這個派出所一年了,覺得萌所長的關系很多,似乎后街的人都認識他。在派出所墻壁上,掛著都是后街人給他的光榮錦旗。今晚是劉德來跟另一個叫大董的警官去處理的報警,他對后街那幾個下棋人很了解,就是無賴地痞。一個是黃騮,一個是胡春來。兩個人都是把自己房子出租給門臉,然后坐等收租子的人。下棋是他們太無聊了,或者說是想在這里找便宜看樂子的閑人俗人。黃騮被軋腳,劉德來就不信,他曾經小聲跟大董說,這就是碰瓷。大董笑笑,大董跟萌所長不錯,一般后街出事,大董都明白怎么處理,那就是絕對不點燃后街人的情緒,盡量向著后街人說話。對張落落打人,大董對劉德來說,這個人推胡春來,我信,你沒看這個人來頭很厲害,一準是當過官或者有過錢。但對軋黃騮的腳,就別聽他忽悠了。劉德來沒應聲,他歲數小,但很有主見。在去醫院的路上,劉德來對胡春來說,你要是檢查沒事,說你訛詐過重,但你以后在后街算是沒信譽了。胡春來委屈地解釋,他真推我了,我敢向天發誓。張落落是坐蔡元秀的車,蔡元秀氣惱地說,你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出租車一出事,你拉開門一走了事,你離鮑魚館已經很近了。張落落說,我看不慣這些人,理不直就氣壯。蔡元秀氣惱地說,為你這個局,我推了不少,你就是愛顯擺自己,這不是你那個城市!張落落看著蔡元秀,發現蔡元秀可能做了整容,彎曲的鼻梁骨直了,眉毛也細膩了許多。他問,你整容了?蔡元秀說,我喜歡上一個男人。張落落問,做什么的?蔡元秀說,政府的,老婆死了看上了我。張落落不滿地說,你太喜歡權力。蔡元秀撲哧笑了,當然了,有錢的和有權的湊在一起,這就是完美。萬一你在這里被人欺負了,我就找他解決,一句話就幫助了,你不感覺美妙嗎。
劉德來帶著胡春來到醫院立刻檢查,張落落覺得餓了,就輕松地到小賣部買面包吃,他自認為絕對沒有推這個叫胡春來的,結果肯定對自己有利??蓻]料到檢查結果是胡春來的后腰第四根腰椎確實有了個小裂紋,張落落懵了,他想象不出來在哪兒出了問題。劉德來也是根本沒料到,他看到胡春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覺得這事太蹊蹺。他仔細回憶每一個細節,覺得似乎是一個事先挖好的井,連同他一起被推了下去,萌所長似乎知道這個結局。胡春來得意了,對劉德來張口提出,先拿一千塊,預備四千塊看病,再拿兩萬塊作為賠償。劉德來虎著臉,說,你瘋了,你這個小裂紋究竟怎么回事還沒鬧清楚就敢血口噴人。張落落看著劉德來,覺得錯怪了小民警,這句話提醒了他。張落落問,你這個小裂紋是新的是舊的,結果出來后才結論呢。胡春來陰冷冷地掃視著眼前的人,他看到蔡元秀的耳朵在動,腳步在悄悄后移。胡春來說,那好,如果是新的,那你就按照我提出的賠償做。是舊的,我左右扇自己兩嘴巴子,轉身走人。劉德來說,好,但你不能轉身走人,你跟我去派出所,你就是訛詐,懂嗎。胡春來攔住從診斷室出來的一個大夫,問,我的第四根腰椎小裂紋是新的,還是以前舊的?那個大夫看著胡春來,又看了一眼劉德來,回答道,新的舊的重要嗎?還沒等胡春來張嘴,張落落插過來,很重要。大夫說,我得回去看看片子,看準了才能說。說完,這個大夫扭身走了,劉德來觀察胡春來瞇縫著眼睛若有所思。蔡元秀的手機響了,她忙跑到一邊接電話,說話聲音很小,但張落落憑借著對她的了解,知道在央求著對方什么。很快,蔡元秀踱回來,臉色很難看。劉德來說,這樣吧,胡春來你先走,我跟這兩位談一下,留下電話號碼明天再處理,現在已經快半夜了。胡春來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等吧,明天太陽出來了,結果就都有了。胡春來晃晃蕩蕩地走了,好像腰肢塌了,腦袋始終抬不起來。
五
劉德來頭腳走,張落落和蔡元秀后面跟著。張落落對蔡元秀說,你剛才碰壁了,你那男友不樂意管我的事,還把你奚落一番對吧。蔡元秀說,他媽的,就不是一個男人。張落落拍了拍蔡元秀的肩,說,我身上就帶了兩千多塊,萬一要是賠償,你先給我墊上。蔡元秀不情愿地問,給你墊多少?張落落說,你沒聽說得兩萬多嗎。蔡元秀說,我沒有那么多,只能給你墊付一萬,這已經是念咱們過去夫妻情分上了。張落落覺得嗓子眼一陣陣泛酸,自己跑到省城來的那一半心思灰飛煙滅。其實,他是帶了兩萬來的,錢留在了快捷酒店,想給父母的墓地修整一下。五年前來,墓地的石灰都破落了,字跡也模糊,周圍兩棵松柏也枯萎了。他曾經告訴過弟弟,說,你把咱爸咱媽的墓地好好修修,兩位老人最疼愛你了。張落生滿口應著,可就是不動。
走出醫院的大門,張落落看見劉德來把警車門打開,喊著,我送你們回家。張落落鉆進警車,他看見醫院大門外停著一輛嶄新的寶馬,寶馬響了兩聲喇叭。蔡元秀也沒告別張落落,像燕子般地飛了進去。寶馬啟動得快,還沒容張落落看清楚什么,寶馬已經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兩個后尾燈像是警惕的眼睛一閃一閃。
張落落回到快捷酒店,給劉德來留下手機號碼。劉德來說,明天一早你得到派出所,我去醫院拿最后診斷結果。我提醒你,結果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你做好最壞的準備。張落落納悶地問劉德來,什么是最壞的準備。劉德來說,你得賠償他,還給他治病,估計要花上三萬左右吧。張落落說,我根本沒推他,他一直站著,怎么能腰椎骨裂呢。劉德來說,我每天處理的案子中,有很多都是不符合情理,可結果偏偏就是你想不到的。張落落犯愁地說,我該怎么辦呢?劉德來說,你認識我們那兒的人嗎?張落落搖頭,說,我就是一個老師,認識的都是學生。劉德來說,有學生家長干我們這行的嗎?張落落繼續搖頭,劉德來說,現在就是人背后的權力較量,在醫院我就感覺到了。張落落問,你感覺到什么?劉德來說,我感覺到那醫生跟胡春來很熟。張落落回想著,搖頭,沒感覺出來呀。劉德來說,你沒看見胡春來過去拍了醫生一下,拍的姿勢很自信。還有,你沒看到胡春來對醫生并不很熱情,期待感也不強烈,這就違背了正常的思維關系。張落落點頭,說,那意味著不等明天我就輸了。
半夜,張落生敲開了他的房間,張落落看見弟弟很疲憊。張落生進來,不高興地說,都給你安排好了,你非出幺蛾子。張落落說,明天你給我安排一輛車,我要去父母墓地,指著你算瞎眼了,我親自去修整。張落生說,沒看我每天忙得腳朝天,一晚上我得趕四個局。張落落擺了擺手,那說明你不是個好領導。張落生說,我給你安排車,明天一早就到。晚上回省政府招待所住,其實今晚就已經給你空著了。后天上家里來,你弟妹在醫院值夜班,咱哥倆好好聊聊天,我也有好多話要說。張落落突然想起弟妹叫王純,在今天去的那家醫院當門診主任。張落生看哥哥愣神,便問,你沒事吧?張落落從不愿向弟弟提什么,他搖頭。張落生說,你可別招惹蔡元秀啊,她那天堵在我辦公室門口,整整一天,我沒讓警衛拽她走就是看你面子。你知道她連上廁所都不走,自己在那兒方便。張落落問,那怎么方便呢?張落生說,尿不濕唄。張落落替蔡元秀悲哀,對弟弟說,你這么對待她也不好,給她多少能解決點兒不就完了嗎。張落生火了,說,她要稅務局給她免稅,知道多少錢嗎,三百多萬,你想我能這么干嗎!
六
上午,太陽很高了。張落落走出快捷酒店,看見事先約好的那輛車停著,張落落走到近處看,是一輛美國吉普,司機歲數不大。兩個人先到派出所,張落落對司機說,你把車停遠點,有人上車問起你,你就說是我侄子。進了派出所,劉德來正等著,值班的萌所長在窗戶那兒看見了這輛美國吉普。萌所長知道后街要拆遷了,頭疼得厲害。下棋那兩個人,一個胡春來一個黃騮,肯定都會是釘子戶?,F在給他們點甜頭,到時候就可以轄治他們。這兩個人在后街惹了不少是非,橫行霸道的,萌所長一直想找機會辦了他們??删驮谙朕k的時候拆遷任務下來了,他跟區長曾經拍過胸脯,發誓一定不留一個釘子戶。他知道胡春來是訛出租車上這個人,他絕對不會讓這個人推倒,大都是他把別人推倒。他曾經跟別人因為租金打架,確實被人推倒摔傷了后腰,就這樣摔倒前他把對方的生殖器打傷了。萌所長盤算去了醫院,胡春來肯定要耍鬼,萌所長等著他耍。耍完了,這個人賠償他錢走了,萌所長在拆遷時就會借機亮出來,逼胡春來徹底滾蛋。萌所長叫住劉德來,對他耳語說,別讓胡春來太胡鬧,讓這個人賠個兩三千就完了。劉德來說,胡春來會干?萌所長說,不干就不管。劉德來審視著所長的臉,看不出想什么,應了聲就朝外走。萌所長突然喊住劉德來,心事重重地說,我覺得這個人不簡單,有機會你盤盤這個人,如果來頭太大,就別讓胡春來表演了。劉德來轉過身,對所長說,什么叫來頭大?萌所長說,你沒看見他帶來的那輛美國吉普車嗎。劉德來好奇地問,美國吉普怎么了,大街上有的是。萌所長說,你看車牌號。劉德來看不清楚,萌所長說,那是省政府的。劉德來笑了,說,所長您眼真尖。
劉德來帶著張落落來到醫院,看見胡春來在醫院走廊上正溜達。這個大夫就是上回他踢傷對方生殖器,送人家到醫院看病時的大夫,他曾經悄悄塞給這個大夫一萬塊。因為對方的生殖器踢傷,哭著嚷著讓他賠償兩萬。結果大夫給對方寫的踢傷報告比較輕,才賠償了五千多塊。胡春來很得意,盡管給了大夫一萬,還省下五千呢。胡春來知道大夫出來的診斷結果一定是新的,他就可以讓張落落賠償兩萬五千,把上次的都補回來還有余。胡春來昨晚興奮得一夜幾乎沒睡,感謝上天給了他機會。劉德來問胡春來,你的腰還疼嗎?胡春來說,疼了一晚上。張落落說,你真會裝。胡春來哼了哼,我裝不裝的一會兒就知道了,有你小子哭的時候。劉德來帶著兩個人朝診斷室走,走著走著,張落落看見了弟妹王純。王純驚訝地看著張落落,說,大哥你怎么上這兒來了?!張落落其實不想見弟妹,他覺得自從弟弟升官,這個弟妹就一直趾高氣揚,看誰眼睛都是斜的。其實跟弟弟剛結婚時,脾氣挺隨和,對家里人都是笑瞇瞇的。張落落說,沒事,看一個病人的結果。王純看見穿著警服的劉德來,還有旁邊鬼鬼祟祟的胡春來,職業讓她感到出了什么事。她問劉德來,我是今天的值班主任,你告訴我怎么回事?劉德來指了指胡春來說,你大哥昨晚推搡了他,導致他腰椎骨裂,現在看看結果是新紋還是舊紋。王純馬上問,什么叫新紋和舊紋呀?胡春來知道遇到麻煩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在后街上混了這么多年,什么混亂場面沒碰過。區長來調解,他都敢戳著區長鼻梁子罵街,躺在馬路上一個多小時,活活斷了后街的交通。他知道現在政府怕鬧事的,你越鬧政府越怵你。胡春來說,我不管你是什么主任,我找看我病的大夫。王純問,誰是你的看病大夫?胡春來說,張大夫。王純也不說話,推開一扇門對里邊說,張大夫你出來。很快張大夫走出來,他看見王純的那張閻王爺似的臉,又看到昨晚那三個人齊刷刷地盯著他,腿肚子就朝前了。醫院沒人敢跟王純找茬,都知道王純丈夫是誰。王純說,你把你診斷的片子拿出來,我看看!胡春來不懂醫院規矩,喊著,這有你臭娘們什么事!王純指著胡春來說,你住嘴,你再鬧我讓保安帶你走!張大夫回屋把片子拿來,王純拿起來沖著東窗射過來的陽光就看,只看了幾秒就對劉德來厲聲道,這個骨裂有一年了,你把這個人帶回去處理,處理不好,我會找人處理你們!胡春來跳起來,說,你胡說八道,我是昨晚被推倒造成的。你他媽的見面就喊他大哥,你這是徇私情!劉德來對王純也反感,他說,我們怎么處理不用你管,你這么馬馬虎虎看了幾眼就斷定是一年前的也太草率吧。王純說,那好,你拿這個片子去找任何大夫看,如果說的跟我不符,我甘愿承擔一切責任。如果我說的都對,我就看你們怎么處理這事,明擺著就是敲詐勒索。
張落落沒想到會是這個場面,他原打算在醫院賠償幾千塊,然后趕快去墓地。他想住一個晚上,明天一早就回去,因為下午還有他的政治課。張落落不好說話了,他不好對弟妹說什么,其實他知道弟妹的醫術,省領導看病都找她。六年前,醫院懷疑他肝上長了瘤子,他惶惶的拿給弟妹,沒看幾眼,弟妹告訴他是良性,我給你做手術取出來。上了手術臺,也就半個多小時,弟妹告訴他完了,捧出一個像鵪鶉蛋大的東西給他看。胡春來開始撞墻,嘴里喊著,我就是竇娥啊,現在沒王法了快來人啊。很快圍了很多人,胡春來逼真的表演,一把鼻涕一把淚,抽搐著,哭著說,醫院是老百姓的死對頭,就是不讓老百姓舒服過日子,總是賺老百姓的錢,不給老百姓一個說法。劉德來慌了,他不知道怎么處理,眼睜睜自己穿著警服。他上前去拽胡春來,沒想到胡春來朝他懷里扎,喊著,警察也打人了,快來看啊!有群眾喊,警察還打人,太陽還出得來嗎。王純猛地喊道,我是這的主任大夫,我叫王純,這個無賴是看完病不給錢就想跑,我們已經報警。警察來了說他有前科,曾經多次到醫院偷患者的錢。希望大家讓開,讓警察把這個偷錢的帶走,我們讓開一條路好不好。這句話讓張落落震驚,劉德來也沒想到這個主任會這么說話,很快就有路讓開,劉德來看見群眾瞬間變換了憤怒的表情。胡春來也沒料到場面急轉直下,他馬上喊著,我沒有偷,這是栽贓。劉德來聰明,立刻喊著,他在這里偷了好幾年,我們一直抓不到他,有在這里丟錢的可以到我們那兒申報。馬上有人喊,我丟過,去哪個派出所?劉德來拽著胡春來回答,后街。
七
走出醫院的大樓,劉德來忽然看見有幾輛警車停在那兒,他看見局長在前面,萌所長緊張地跟在后邊。張落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覺得像是在拍電影。胡春來哆嗦了,他沒見過這陣勢,怎么也想不通能折騰這么大。局長過來給張落落敬禮,說,放心,這兒的事情您就不用管了,我們處理。張落落疑惑地說,什么叫你們處理?萌所長湊過來,抱歉地說,真不知道某某是你弟弟,我有責任。張落落明白了,他回頭找王純,沒有身影,一定是王純打的電話。他看胡春來已經蹲在地上,兩只手高高舉起來,抱著腦袋,嘴里叨叨著,什么聽不清楚。張落落對局長說,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這事跟我弟弟無關。說完,他尋找那輛美國吉普,看見已經停在他眼前。他上了車,車開始慢慢啟動,他看見不少警察向他敬禮,他像是個首長回禮,姿勢很笨拙。他聽見局長在跟大家說話,聲音很大:這碰瓷跟攔路搶劫沒什么區別。如果放之不管任其發展,碰瓷的會有持無恐,就會嚴重擾亂社會的秩序。我看打擊了,狠狠地懲處了,讓碰瓷人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就沒人敢碰瓷了……
中午了,張落落一直坐在父母的墓地前。他覺得心里空空的,嘴里澀澀的,好像心思跟著父母在地下埋藏著。他想起小時候,他帶著弟弟在風雨里跑。他踩著軟泥,一邊奮力地飛奔,一邊回頭招呼著弟弟,你這個廢物,你跟不上我了。他記得弟弟瘦瘦的雙臂張開著,如鳥的翅膀在風中抖動……那個開美國吉普的司機走過來,說,該吃飯了,首長等著您呢。張落落一揮手,說,讓他自己吃吧。
作者簡介:李治邦,1953年5月出生天津,1970年入伍,1978年轉業到天津市群眾藝術館工作,現任館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五部,散文隨筆集一部,中篇小說90多部,短篇小說100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