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已經成為一種傳統(tǒng)

梁帥:(青年作家，1979年出生，黑龍江人。在《山花》《西湖》《小說林》等刊發(fā)表小說。現(xiàn)居哈爾濱。)

吳玄:(《西湖》雜志副主編。男，1966年出生，浙江溫州人。曾出版小說集《誰的身體》(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像我一樣沒用》(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陌生人》(重慶出版集團，2008年)、《吳玄中篇小說選》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關于刊物

梁帥:非常榮幸我們請到了《西湖》雜志的副主編吳玄先生，首先來介紹一下西湖這本雜志的情況吧。

吳玄:《西湖》是一家老牌刊物，有五十多年的歷史，這個刊史比那些著名的刊物，譬如《當代》、《十月》、《花城》還長許多，《西湖》也曾經有過相當?shù)挠绊懀绊懽畲髸r，還跨出過國門，在東南亞一帶的華語區(qū)也有不少讀者。

梁帥:我在一些資料上看過，《西湖》曾經改名字叫《鴨嘴獸》，這是一個什么東東?

吳玄:這些年，隨著文學期刊整體性的滑落，《西湖》也陷入了困境，大約在2002年改刊為《鴨嘴獸》。不過，我至今也沒見過《鴨嘴獸》，它肯定不是文學刊物了，據(jù)說是一本大文化刊物。它試圖走向市場，顯然，它的努力沒有成功，2003年又復刊為《西湖》了。

梁帥:沒想到曾經的《西湖》有這么長久的歷史，在我的印象中大約是進入2003年之后，《西湖》在眾多文學期刊中異軍突起，談談這本刊物的定位吧。

吳玄:復刊后的《西湖》，似乎終于明白了自己該干什么，可以干什么，《西湖》把目光集中在了新銳身上，西湖打出了“新銳出發(fā)的地方”，這廣告語也就是《西湖》的辦刊方向了，《西湖》該做的就是成為新銳們出發(fā)的地方。各種各樣的新銳們，都可以從這里出發(fā)。《西湖》并不刻意追求某種風格和流派，當下的文學期刊，似乎除了現(xiàn)實主義，就沒有別的主義了，但潛在的寫作肯定遠為紛繁復雜。《西湖》并不反對現(xiàn)實主義，但也可以為任何一種寫作提供足夠的空間，它是開放的，兼容的。

梁帥:《西湖》是寬容的，像我這種另類一點的作者也能成為新銳的一員，我也是很意外的。《西湖》打出“新銳出發(fā)的地方”后，大概有多少“新銳”已經從《西湖》出發(fā)，現(xiàn)在效果如何?

吳玄:《西湖》打頭的欄目就叫“新銳”，每期以三分之一的篇幅推出一位新銳作者，同時發(fā)表三個短篇或一個中篇一個短篇，一篇創(chuàng)作談，一篇評論，以及照片和簡介，這么隆重地推介新銳，在全國眾多的刊物中，應該說是不多的，而且效果是不錯的，《西湖》的新銳欄目引起了文壇的重視，北大刊評也將《西湖》列入了他們的點評范圍。七年來，“新銳”推出了將近一百人吧，像徐則臣、李浩、曹寇、袁遠、東君、呂不、李紅旗、石一楓、何麗萍、柳營、方格子、孔亞雷、俞梁波、王威廉、鄭小驢、楊遙、文珍這些人曾先后出現(xiàn)在新銳欄目上，現(xiàn)在，這些人中有的已經是當下重要的作家了。

梁帥:有人認為，《西湖》這本刊物中非虛構的作品要好于虛構作品，比如《一個人的文學史》、《文學前沿》、《海外視點》、《自傳和公傳》等欄目都很受歡迎，您如何看待這種觀點?

吳玄:確實，《西湖》的專欄是很強，程永新的專欄“一個人的文學史”，為當代文學史提供了細膩的感性記憶，“文學前沿”是邀請當下重要的作家、批評家、編輯家，就當下的文學關健詞展開對話，闡述他們的觀點和內心。“文學前沿”還跟《西湖》的另一專欄“海外視點”，構筑起了關于國內和國外對文學的兩重視界。另外，像“民間敘事”欄目，董學仁的《自傳和公傳》，算得上是近年來散文的代表作。作者構筑了一部包括“我”、“我”的城市、“我”的國度、“我”的世界的50年混合的編年史。其宏大敘事和個人敘事結合的很好。不過，專欄跟小說不太好比，小說大多是新人的作品，肯定不是他們最好的作品，他們最好的作品尚未寫出來呢。但是，這些新銳的小說還是很有文學品質的。

梁帥:個人比較喜歡《一個人的文學史》，幾乎每期都看，挺有意思。這些作品對《西湖》影響力提高起了很大作用，目前的發(fā)行量能有多大?

吳玄:對，在一些知識分子中反響還不錯。但我們的發(fā)行還不大。

梁帥:以年輕讀者為主的《獨唱團》在今年上市以來，就有幾十萬的發(fā)行量，您覺得純文學期刊如何面對發(fā)行數(shù)量下滑，讀者減少的現(xiàn)實?

吳玄:這是個老問題，這個問題韓寒解決了，但是，傳統(tǒng)的文學刊物都沒有解決。

梁帥:在一些主流刊物，像《人民文學》、《收獲》都推出了80后代表人物郭敬明的長篇小說，媒體也認為這是中國純文學對80后創(chuàng)作的認可，那么，《西湖》在這方面，也就是推舉文學新人有哪些做法呢?

吳玄:《人民文學》、《收獲》發(fā)表郭敬明的小說，好像成了一件事情。不過，他們發(fā)表郭敬明的小說，恐怕不是從文學方面考慮吧，郭敬明是80后文學方面的代表人物嗎?如果是，郭敬明的影響也夠大了，不需要刊物來湊熱鬧了。《西湖》只是個小刊物，我們沒法像《人民文學》發(fā)表郭敬明的小說那樣有影響，我們只能為新人剛出發(fā)時提供一點點動力，并希望他們很快能引起《收獲》、《人民文學》這樣的刊物的關注，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在為這些大刊提供作者。為了擴大新人的影響，我們特邀了程永新、洪治綱等16名專家作為“新銳”欄目的點評人，對新銳作者進行專門的作品點評。從2007年開始，我們還每二年舉辦一次“西湖·中國新銳文學論壇”及“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

梁帥:從刊物角度來講，80后的創(chuàng)作在一個什么樣的水平?

吳玄:好像有很多個80后，比如郭敬明的80后，韓寒的80后，這些其實是完全不同的群體，從刊物角度看，80后的創(chuàng)作跟70后、60后沒什么區(qū)別，他們的文學資源也沒什么區(qū)別，大多是西方二十世紀以來的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以十年為界來劃分，好像沒有什么意義。

梁帥:80年代的成名作品都是在刊物上發(fā)表的，現(xiàn)在出版一本書變成了很自由和方便的事情，一些作家通過圖書的出版也得到了市場的認可，那么，刊物現(xiàn)在是否依然是衡量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水平的標準呢?

吳玄:我覺得還是吧。目前通過市場認可的文學大多還是類型文學。

梁帥:刊物功不可沒，中國期刊界，有“一本期刊是一人辦成”的說法。也可說一家刊物的好壞，要看刊物是否有一個“靈魂”人物，比方魯迅之于《語絲》、巴金之于《收獲》，一個好的主編與刊物之間的關系是如何的?

吳玄:就是你說的靈魂吧。

關于寫作

梁帥: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寫小說的?第一篇小說在什么刊物上發(fā)表的?

吳玄:90年代開始寫作，是一個中篇叫《都沒意思》。發(fā)在《江南》。

梁帥:我知道您是溫州人，那是一個全民皆商的地方，應該說經商對一些人來說意義更大，但您為什么選擇當一名作家呢?

吳玄:我覺得是這樣的，一個人走上作家的道路和他生活的地域沒有必然聯(lián)系。主要是和他生活的圈子有聯(lián)系，我們當時也是有一群文學青年，整天在一起討論文學作品，當時的觀念也很新潮，因此當年在一起的那些人，現(xiàn)在基本上在文壇上都很活躍，像馬敘、東君這些人。我們在溫州那個地方，都不會做生意，好像活在另外一個地方，每天都在談文學，應該是小圈子每個人互相影響吧。

梁帥:當時你們的文學小團體，經常討論一些作品，互相推薦一些書目，那么您的閱讀口味是什么類型的，崇拜過那些經典著作呢?那些作品對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過什么影響?

吳玄:我們那時候基本上都在閱讀現(xiàn)代派的那些文學作品，卡夫卡、馬爾克斯、博爾赫斯、意大利的卡爾唯諾、法國的加謬，喬伊斯啊，應該說，對于中國大部分寫作者來說這是大家的共同的閱讀背景。一直到現(xiàn)在，這些經典作家還在一代一代的影響著我們的作家。

梁帥:就您個人來說，你喜歡哪些作家的作品?

吳玄:我個人喜歡那種敘述上比較簡單的，在精神上反英雄的類型，和那些寫作姿態(tài)比較低的作品，像加謬的《局外人》我就比較喜歡，海明威的一些我也喜歡，《老人與海》，馬爾克斯《一個沒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些都是敘事很簡單的作品，它們的敘事從表面上看可以一點都不先鋒。但是，他們寫作的那種精神還是站在當時那個時代的前沿的，因此，這些作品傳達出對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態(tài)度都是先鋒的。

梁帥:先鋒文學是一種文學態(tài)度。主要是看內容，而不是形式?

吳玄:我不是很喜歡那種把文本拆開，顛來倒去的實驗的作品。文本的實驗只是先鋒的一種可能，但真正的先鋒是精神層面上的，對人的精神的探索。從先鋒文學產生來看，確實有過那樣一個文本實驗的時期。就像那個喬伊斯《尤利西斯》，把文本切割開來，但我個人認為，文學是一個線性結構的東西，硬把他切割開來，沒有那個必要，因為他不像電影，蒙太奇，什么都解決了。形式上的先鋒已經過去了，但精神上的先鋒，是永遠不會過時的。

梁帥:結構主義大師的代表略薩獲得了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也是對重視文本實驗的一種肯定啊?

吳玄:略薩是搞結構的，因為它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那個拉美文學爆炸的背景下產生的，那時候，整個西方文學玩結構比較時髦。但是，今天看來，它的結構其實給普通讀者的閱讀造成了障礙。我曾寫過一個隨筆《告別文學恐龍》，說的就是那些被經典化的作家作品，有一個“不好看”的標準。

梁帥:是啊，我覺得略薩的小說結構很生硬，有時候為了閱讀一個完整的故事，我需要跳躍章節(jié)來看。那個《胡利婭姨媽和作家》就是這樣的結構。在一個長篇中插入幾個短篇。我看的時候基本上把那些短篇都越過去了。

吳玄:今天來說，先鋒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思潮已經過去了。在中國也是這樣，80年代轟轟烈烈的的先鋒小說，作為潮流和運動已經不存在了，也可以說，作為文本實驗的先鋒寫作，已經不是主流了，但先鋒小說的另一個方面，就是先鋒文學的精神已經成為一種傳統(tǒng)，先鋒寫作的各種元素已經集體無意識地融入到現(xiàn)在每個作家的寫作中。先鋒和以前的現(xiàn)實主義、古典主義一樣，已經成為寫作的一種傳統(tǒng)了，我是這樣認為的。

梁帥:先鋒已經成為傳統(tǒng)。說得好。先鋒寫作已經自然地呈現(xiàn)在更多的作家的作品中了。

吳玄:先鋒文學除了文本試驗。更主要的是那些作家站在思想史前沿來看問題的，先鋒精神是對世界的看法，人生的態(tài)度，對人的精神方面的不斷探求。

梁帥:經常聽你說無聊，“無聊”也是現(xiàn)代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啊?這種“無聊”先鋒嗎?

吳玄:我以為，無聊就是存在的基本困境，就是后現(xiàn)代的關健詞。我所說的無聊，是指零意義的生活狀態(tài)，不是日常用語里的那種無聊。現(xiàn)在，我或者說我們，就是吃飽了撐的活在無聊的狀態(tài)里面，當然，這并不是我們愿意的，我們更愿意活在有意義的狀態(tài)里面，對吧。可是，到了我們這個時代，意義已經統(tǒng)統(tǒng)被解構了，我們除了面對無聊，還有什么呢?在此之前，生活是有意義的，文學也是有意義的，比如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古典主義追尋的是美，浪漫主義追尋的是激情，現(xiàn)代主義追尋的可能更復雜一些，主要的大概是自我，然后就是所謂的后現(xiàn)代了。我們處在一個文化思潮的末端，這個思潮從文藝復興開始，直到現(xiàn)在，簡單地說，這個思潮就是自我不斷建構的一個過程。到了現(xiàn)代主義，人對自我的建構已經完成了，或許是過分地完成了，就像當下的股市泡沫、房市泡沫，于是后現(xiàn)代就來了，后現(xiàn)代是對以前的一次反動，從各個方面進行質疑，比如福柯對歷史的質疑，德里達對語言的質疑，拉康對自我的質疑。拉康說，根本就沒有自我，自我是虛構的。還不僅僅自我是虛構的，利奧塔爾在《后現(xiàn)代狀況》里總結了，其實歷史、語言、科學、宗教等等也是虛構的，這一切，只不過都是敘事，敘事之外，一無所有。也就是說，我們人，不過是活在一場宏大的虛構里面。這樣，我們的文化大廈驀然間就倒塌了，這是不是也很像股市房市的突然崩盤。

梁帥:因此，在您的大作《陌生人》中，就在試圖表現(xiàn)這種“無聊”的精神狀態(tài)。

吳玄:現(xiàn)在，我們是站在我們自己的精神廢墟上面，《陌生人》試圖想寫的就是這個廢墟上面的自我，就是不存在的自我。

梁帥:《陌生人》這個名字總讓人想起文學史上的“局外人”、“多余人”。

吳玄:陌生人是有文學淵源的，是多余人到局外人到陌生人，這些文學人物演化中的一環(huán)，也許是最后的一環(huán)。我在序言里說過，多余人是十九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人物，局外人是二十世紀存在主義的人物，陌生人是后現(xiàn)代人物，是對自我也感到陌生的那種人。何開來比多余人更多余，比局外人更局外，他對于他自己也是多余的，他是一座廢墟，一座移動的廢墟。

梁帥:你那個序言寫的太好了，一下子把自己就貼了一個標簽。被人認為是一個觀念先行的作品了。

吳玄:是啊，這個序言本來是為了作這本書的推廣用的，它其實不應該放在前面，影響了讀者對小說的理解。首先我覺得《陌生人》是一種狀態(tài)，一個故事，至于它傳達出的觀念，如果不看序言，看完故事之后，大概不會認為它是一個觀念先行的作品。關于狀態(tài)，我認為每一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的感受。

梁帥:除了寫作還有什么其他的愛好嗎?

吳玄:下圍棋。

梁帥:我覺得你寫得很少，最近有沒有寫作計劃呢?

吳玄:暫時沒有要寫的。我寫得很少，節(jié)約文字，也是一種美德啊。我相信一本書主義，我覺得一個作家一輩子寫一本書就差不多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