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于這次行動,確實蓄謀已久,但結果卻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主要是秦姐在最后時刻突然昏厥了,從征兆上看應該是生氣所致。我沒想到會節外生枝,不過,好在目的總算達到,所以,我在感到愧疚的同時,也還心懷喜悅。
事實上,春節前的兩個星期,我一直在思考著是否要這樣做。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但是,當看著家庭氛圍越來越尷尬、冰冷時,我知道如果不做點什么,將迎來一個非常糟糕的春節。我不想讓大家失望,因為三百六十五天才過一次年,應該好好珍惜。于是,深思熟慮之后,我做出了這個生平最出格的行為。
時間一天比一天緊,轉瞬就到了大年三十。這天早上,秦姐還未起床時,睡眼惺忪的我就悄悄跳上陽臺鉆進防護欄里,蜷縮在最里端。這里很隱蔽,如果不把房子弄個底朝天,不會有人發現我的。當時,我心跳得厲害,從未如此忐忑不安而又充滿期待過。提前幾天,我就偷偷摸摸地把食物儲存在這里,初步估計可以吃一整天了。我想,天黑之前事情就該結束了,否則就失去了意義。一切安妥之后,我就屏住呼吸,安心等待秦姐來找我。我知道,她起床后一旦沒有看見我,就會心急如焚。
看到這里,我相信朋友們大概猜到我的身份了。沒錯,我是一條小狗,名叫小黑。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我的第一個主人見我擁有一身黝黑而柔順的皮毛,就這樣給我起了名。我五歲了,按照狗齡計算,已經到了更年期。不知道為什么,最近一年里,我沒有緣由地感到焦慮、煩躁以及憂心忡忡。
這大半輩子里,我更換了三個主人。但是,我卻沒有顛沛流離的感覺。因為,三個主人對我都非常好,給了我強烈的歸宿感。同時,我也是一條隨遇而安的狗。秦姐是我的第三個主人,已經五十多歲了。自從我進她家門之后,她就叫我兒子。不過,我卻不希望稱她為媽媽。在我的心里,心中的那個媽媽是永恒的,誰也不能替代她。院子里的人都叫她秦姐,于是,我在心里也這樣稱呼她。
半個小時后,秦姐起床了。緊接著,她的聲音就傳進了我的耳朵。盡管聲音很小,但我有兩只敏銳的耳朵,還是能夠清晰地聽到。她說,兒子呢?怎么沒看見它?她是在問丈夫老張。老張沒好氣地說,我怎么知道?起床后就為一條狗神經兮兮的,真是無聊。說完,他拿著報紙去蹲廁所了。老張不喜歡我,從來都是這樣。
秦姐的嗓子一下就變得尖細了,她驚叫起來,兒子——兒子——我的兒子呢?隨后,她又改變了稱呼,直接喊起我的名字來。她說小黑小黑,你藏在哪里呀?接著,我聽見屋子里有物體翻滾的聲音。秦姐以為我藏在某個角落里,為了找到我,她開始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尋找。我隱約覺得秦姐之前發現了我儲藏食物的行為,仿佛知道我要逃跑或失蹤一樣,不然,她的反應為何如此快速與激烈?
大概在二十分鐘時間里,我聽見秦姐把家里翻了個遍。當時,我有點小小的幸災樂禍,認為自己的藏身本領還不錯。但是,幾分鐘后我就迎來了緊張的時刻,秦姐跑到陽臺上來了。她一邊走一邊嘀咕,這孩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心都提到喉嚨上了,生怕她發現我。事情才剛剛開始,我不想前功盡棄。好在只是虛驚一場,秦姐在陽臺上翻弄幾下就離開了。她怎么也想不到,我就躲在一堆雜物里面。
這時候,廁所里連續傳來兩遍水響的聲音,然后老張出來了。秦姐及時抓住機會,她說,快幫忙找兒子,這孩子,一大早就不見了。老張氣沖沖地說,我沒那閑心,你自己找吧。說完,他把報紙扔在茶幾上,看起電視來。秦姐也生氣了,她詰問丈夫,你寧愿看電視也不幫我找兒子?老張不耐煩了。我猜他的眉頭早已皺成一團,因為他一生氣就那樣。他說,別兒子兒子地叫,聽起來惡心死了,那狗崽子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嗎?停了停,老張接著說,還是把你的親生兒子找回來吧。秦姐說,小張他不回來有什么辦法呢?我又不是沒有給他打電話。老張聽妻子這么一說,也針鋒相對,他說,狗日的小黑還不是自己不回來,否則聽你這么一嚷嚷,它早就搖著尾巴回來了。秦姐說,這不是一回事嘛。老張說,我看就是一回事。
秦姐和老張的聲音都越來越小,然后對話停止了。屋子里陷入了空寂。我的腦子里不斷閃爍著秦姐著急和委屈的樣子,心里泛起一股酸楚。
二
已是大年三十了。雖然如今年味越來越淡,但是誰也賴不掉。院子里很冷清,人們敷衍了事地購置年貨,打掃衛生。不過,秦姐卻沒有精力做這些,她在努力尋找一條失蹤的狗。在家找了大半個小時后,秦姐開門下樓去了。她一路走下去,樓道里灌滿了她真切的呼喚,小黑,我的兒子,你到底在哪里?快出來呀,別跟媽媽捉迷藏了。秦姐出門之后,我聽見老張在空空的屋子里罵了一句,神經病,不就是一條狗嗎,丟就丟了唄。
老張這句話讓我很是不爽。我知道他不喜歡我,但也用不著這樣無情無義。畢竟,我們同在一個屋檐下。兩年前,我闖入了這對老人的生活。當時,我的第二個主人,也就是秦姐的兒子小張,親手把我送到他媽媽的手里。其實,小張挺喜歡我的,因為我們共同度過了一段患難時光。但是,由于他的第二任女朋友不喜歡狗,無奈之下,他只得將我依依不舍地交給秦姐了。我不計較這些,也沒有失落感,盡管小張待我不錯。我不想再次因為自己弄得一對戀人分道揚鑣,這樣的錯誤只能犯一次。只要小張能跟他喜歡的女人在一起,我到哪里都無所謂。好在小張后來結婚了,而且,到目前為止,兩個人看上去還是非常甜蜜和幸福。
退休后無所事事的秦姐對我的到來非常歡迎,她似乎一下就接納了我,而且在心里替代了她的親生兒子。我想,這與小張常年不在她身邊有關。據我所知,小張已經有整整四年時間沒與父母生活在一起了。秦姐總是把我抱在懷里,親昵地撫摸著我光滑、黝黑的皮毛。這引起了老張的嫉妒。最開始,他借口說動物身上細菌多,要秦姐離我遠點兒。秦姐白了他一眼,她說我每天給小黑洗澡,一天要換兩次衣服,我看它比你身上干凈。秦姐說的沒錯,她對我的照顧確實算得上無微不至。當然,我也明白,老張身上也不臟。老張是個干凈體面的人,沒事的時候,就讀報看電視,從來不像其他人那樣沉溺于麻將。后來,老張又說,你成天抱著一只狗在大街上走來走去,難道不累嗎?你放下來讓它自己跑呀,狗嘛,本來就該到處亂跑。秦姐笑呵呵地說,不累,不累。老張立即黑著臉說,你那么有力氣,怎么不把我抱在懷里?
其實,老張既不是嫌我臟,也不是因為秦姐抱著我累,他看我不順眼,是他認為我搶占了他的老婆。在我的記憶中,自從有了我之后,秦姐很少和老張說話。只要有空,她就對我訴說著各種各樣的心事。當然,說的最多的就是小張。在秦姐的眼里,小張不是個孝順的孩子,結婚之后,一年半載都不回來看一眼父母,甚至連電話都懶得打。她苦笑著對我說,估計是他老婆管得嚴,不讓他回來。我暗自想到,秦姐說得似乎有道理。我跟小張的老婆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覺得那是個心機頗重的女人。
隨著秦姐與我越來越親昵,老張就越發孤獨了。大多數時間,老張吃了飯就抽煙,一邊抽煙一邊讀報或看電視。他的生活就是這樣簡單、枯燥乏味。但秦姐就不一樣,她買菜做飯,給我洗澡換衣,然后帶著我出去散步,感覺她成天沒有半點兒空閑時間。秦姐的充實與老張的空虛形成了對比,在這個空巢家庭中淋漓盡致地上演著。
不過,我倒覺得是老張自作自受。老張是個呆板的人,不懂得尋找屬于老年人的生活。他完全可以跟妻子一道,多在我身上費些心思,這樣既可以跟老婆搞好關系,又可以增添生活的樂趣。但是,他卻錯誤地理解了生活。年過半百的夫妻,還能像年輕人那樣天天粘在一起嗎?你們現在需要的,是心靈的相守。我如果懂得人類的語言,一定會扯著老張的耳朵,把這些生活經驗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可惜,我只能著急地對他一陣狂吠。
隨著時間的推移,老張對我越來越難以容忍了,他時刻都在尋找處置我的辦法。有那么幾次,家里來了客人,老張非常認真地對客人說,你們誰家需要狗,把這個黑黑的狗東西帶走吧,我看著它就心煩。客人們紛紛表示,寵物好啊,跟人親近著呢。老張立即皺起眉頭,揮舞著手臂說,好什么呀,你沒看見那個秦老婆子,把它當親兒子看。為了這個雜種狗,她連我都不要了。我當時很驚訝,老張那么斯文,怎么說話如此難聽?好在秦姐萬般阻攔,沒有讓客人將我帶走。不過,家庭氛圍從未再融洽過,吵吵鬧鬧成了主旋律。
下樓后的秦姐在院子里四處找我,她的聲音悠長地飄揚在空中。我窩在三樓陽臺的防護欄里,能夠清晰地看見秦姐羸弱的背影。坦率地說,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不這樣做又不能解決問題。當時,我的心里很矛盾。
又過了兩個小時,秦姐幾乎走遍了小區的每一寸土地,她的聲音因為長時間地呼喊而沙啞了。然后,她垂頭喪氣地坐在草地旁邊,半天都沒有站起來。我想,她一定是累了,而且心中知道再也找不到她心愛的小黑了。
這時候,另一幢樓里的劉老頭走了出來,他身后是一條雪白的哈巴狗。那是一條母狗,名叫小白,我非常喜歡它。以往的日子里,我常常與小白一起在小區里歡快地奔跑,但是,秦姐和劉老頭卻很少來往。我記得他們唯一一次對話,竟然是為了我和小白進行了激烈地爭吵。當時,劉老頭認為我對小白進行了性騷擾,他氣勢洶洶地來找秦姐討個說法。哪知秦姐卻將老頭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她跳起來吼道,是你家小白不守婦道,成天扭著屁股來勾引我兒子,還好意思說是小黑性騷擾,還是管好你那條水性楊花的騷母狗吧。劉老頭頓時啞口無言,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從此以后,他們成了仇人。
今天,秦姐卻主動與劉老頭說起話來。我看見了,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像個病人。秦姐走上前去,點頭哈腰地說,劉大爺,你看見我家小黑了嗎?劉老頭沒吱聲,眼睛斜盯著樓上某家人的窗戶。秦姐看著旁邊的小白說,我兒子最喜歡和你家姑娘一起玩了,今天早上它來過你家嗎?劉老頭瞪了秦姐一眼,對小白說,走,甭理她。小白跟著劉老頭,慢騰騰地走了。秦姐追了兩步,帶著哭腔說,我兒子不見啦,你看見它沒有啊?
三
半個小時后,秦姐回來了。當她發現老張還死死地瞅著電視時,不免怒氣沖天。眼看明天就是春節了,小張不但不回來,這個節骨眼上我又突然失蹤,這讓她心里堵得慌。于是,她對著丈夫咆哮起來。秦姐憤怒地說道,你這死老頭子怎么啦?看我著急地尋找兒子也不來幫忙,就守著一個破電視。你還不明白都什么時候了嗎?大年三十啦,快過年啦!老張見妻子這么一吼,積壓在心底的怒氣也即刻翻了上來。他跳起來指著妻子說,就為了找一條狗?我告訴你,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小張叫回來。你說說看,住在同一個城市,過年也不回家,這成何體統?說話的同時,憤怒的老張不知道將什么摔在地上了,我聽見砰的一聲巨響。接著他又說,如果今天晚上他不回來,這個兒子就算白養了。從此以后,我沒他這個兒子,他也沒有我這個爹。
屋子里出奇地安靜,我把耳朵貼在墻壁上,依然沒聽見秦姐和老張是否在說話。老張如此憤怒,完全是因為小張。這個倔強的老頭子非得要兒子回家過年,可小張也執拗得很,非要跟老婆過二人世界。我對小張很熟悉,但卻對他這樣的行為也大為不解。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而且又是萬家團圓的時刻,應該與父母在一起。后來,秦姐的一句話給了我啟示。她在我的耳朵邊低語道,估計是他老婆的主意,不然的話,他不會這樣做的。小張這孩子到底是我親生的,他的心思我很清楚。
小張必須回家過年,這是老張的意思。作為一名父親,他的態度很強硬。秦姐作為母親,雖然不想給兒子增添麻煩,表面上沒有支持老張,但她的內心我也明白,希望兒子兒媳婦都能回家團圓。但是,小張卻堅決地拒絕了父母的要求。最近十來天里,全家人都為這事鬧心呢。我看局勢已經僵持了,如果不親自出面,估計不會有好的收場。于是,我選擇玩失蹤。
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自己跟小張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事實上,小張也是愛我的,如果不是囿于現在的妻子,他也不愿意將我送給他媽媽。關于我和小張的經歷,說起來有些年頭了。而且,還不得不提到我的第一個主人,小張的初戀情人。她叫若菲,一個長發飄逸的女孩。
五年前,若菲把我從一個菜市場抱回了家。我還記得當時的場景,天下著冰冷的雨,當她把我藏在羽絨服里時,我感到溫暖極了。若菲是個充滿愛心的女孩,就像母親對待孩子一樣照顧著我。當然,她叫我兒子,我也叫她媽媽。在若菲的照料之下,我茁壯成長,很快就成了一條健壯、可愛的小狗了。當時,我在心里默默立誓,要永遠陪伴在若菲身邊,帶給她無窮的快樂。但是,后來形勢卻發生了改變。
所有改變都來源于若菲的一場戀愛,她的男朋友就是小張。按道理,小張和若菲應該終成眷屬,因為他們志趣相投,至少都是愛狗之人。但是,我卻成了他們之間的一道障礙。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在為他們的分手而感到遺憾。與此同時,自責也一直伴隨著我。如果不是因為我,若菲和小張又將擁有怎樣的幸福生活?回首往事,真是惆悵不已。
若菲與小張生活在一起后,常常為了我而爭吵。他們都有自己的主張,若菲覺得這樣喂養好,而小張卻認為他那一套是正確的。從小喂到大,若菲對我有著特殊的感情。而小張又是個性執拗之人,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不改。兩人都不讓步,生活勢必亂成一團。其實,我對生活的要求不高,他們怎么喂養都無所謂,吃飽穿暖就可以了。但是,作為一只狗,我不懂得怎樣向他們表達。在他們爭吵不休的時候,我只得木然地待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最終,若菲和小張分手了。可讓我想不到的是,若菲將我丟給了小張。走的時候,她憤然地說,把它交給你一個人喂,隨便你怎么弄都沒人跟你爭,這樣滿意了嗎?小張看著若菲的背影,滿臉都是驚愕與不解。不過,女人還真是難懂。就說若菲吧,她那么喜歡我,可為何卻獨自拋棄我呢?
失戀后的小張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之中。看得出來,他對初戀情人愛得真切。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都意志消沉、郁郁寡歡,拒絕交往新的女朋友。這期間,小張把我當成了知心朋友,對我訴說著對若菲的思念。那些情話,我就不方便對你們講了。我想說的是,通過那些綿綿的語言,我明白若菲在小張心里是無可替代的,哪怕是他的第二個女朋友,也就是他現在的妻子。
小張的第二個女朋友不喜歡狗,但小張卻希望跟這個女人結婚。經歷一次感情創傷之后,小張變得脆弱了。于是,小張把我送給了秦姐。但是,他割舍不掉對我的情感,時刻都在牽掛著我。這么說吧,只要秦姐對小張說我有點感冒,無論他有多忙,也會風風火火地趕回來。正因為這樣,我才玩起了失蹤這套把戲。只要秦姐給小張打個電話說我不見了,我敢保證,用不了一個小時,他一定會出現在家里。這樣,舉家團圓的夢想就順理成章地實現了。這一點,老張肯定不相信,他認為一條無足輕重的狗不可能會有如此大的魅力。
四
現在已是中午了,屋子里還是沒有一點兒聲響。秦姐和老張到底在干什么?我抖動了幾下耳朵,試圖獲得一些信息,但卻無濟于事。轉而我又想,秦姐怎么還不給小張打電話呢?以往,我稍微有點兒事,她都會急著告訴小張。如果她不給小張打電話,那么,我的計劃不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嗎?秦姐啊,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呢?不過,無論是人與人之間還是人與狗之間,心思都不是輕易能夠猜透的。這樣想著,憂傷塞滿了內心。
肚子里咕隆咕隆地響了幾聲,有點餓了。我小心翼翼地拿出糕點吃了幾口,生怕弄出響聲而露出破綻。吃完之后,我就默默地等待局勢的發展。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法。從一開始,我就處于被動之中。對于這次行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失蹤和等待。究竟有怎樣的結果,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此刻,無所事事的我又想起了很多往事。
從若菲到小張,從小張再到秦姐,我始終生活在一個家庭之中,存在于一種相對固定的情感世界里。這使我看到了人與人之間奇怪而難以琢磨的關系。比如若菲與小張,倆人的感情一度熱火朝天,但分手時卻是干脆而決絕;比如秦姐和老張,走過風雨幾十年,晚年時卻過著沉默的日子,仿佛兩個剛認識不久的人;又比如小張與他的父母,明明血脈相連,但卻有著深不可測的距離。作為一條狗,我認為人與人之間真是太復雜了。
就在我浮想聯翩時,老張冒火了。他把茶幾拍得砰砰響,然后放出了火藥味濃厚的話。他對秦姐說,再給那個狗崽子打個電話,如果不回來,就叫他永遠別回來了。沉默了很長時間的秦姐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道,你自己怎么不打呀?老張說,讓你給自己的兒子打個電話,又不是叫你去犯罪。秦姐頂嘴道,既然如此,你還是自己打吧。老張的火更大了,他猛烈地掀翻茶幾,茶杯瞬間就支離破碎了。接著,他氣勢洶洶地說,你就為了一條狗,連兒子都不要了。難道兒子還不如一條狗嗎?秦姐又沉默了,她不知該說些什么。或許,因為我還沒有找到,讓她的內心又感到憂愁。但是,老張接下來這句話卻把局勢推向了懸崖。他說,是不是天天抱著一條狗,時間長了就變成畜生了,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要了?
秦姐急了,她聲嘶力竭地說,誰是畜生?你再說一遍,到底誰是畜生?我就只聽到她說了這兩句,接下來就是他們洶涌的口角相爭。他們的聲音都很大,大到完全淹沒了對方。我聽不見他們到底表達了什么,腦子里浮現出的是他們好像都要吃掉對方的樣子。那種樣子很恐怖,也很搞笑。
我本以為,秦姐找不到我,就會打電話告訴小張,然后小張和老婆就在年三十這天回來了。但是,現在秦姐卻只顧著和老張爭執不休,根本沒有給小張打電話的意思。這再一次證明,我把人類想得太簡單了。到底該怎么辦呢?常言說解鈴還需系鈴人,我該跳出來平息他們之間的戰爭嗎?我陷入了尷尬與矛盾之中。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物體轟然倒地的聲音。緊接著,老張就驚慌地叫起來。老秦,老秦,你怎么啦?你別嚇我啊。老秦,你快把眼睛睜開呀。我明白秦姐出事了,因為她心臟不好。頓時,我全身冷汗淋漓。我什么也沒考慮,雙腿一伸,身子向前一躍,嗖的一聲就跳了下來。當時的場景嚇得我渾身顫抖。秦姐倒在地上,臉色鐵青,不省人事。我大喊了兩聲,秦姐!秦姐!但是,她沒有理我。要在平時,只要我輕微地叫一聲,她就會把我摟在懷里。
老張氣急敗壞地看著突然現身的我,他的眼珠子就快要掉出來了。幾乎是在眨眼之間,他抬起腳就朝我踢來。別說我能否閃開,當時,我根本就沒打算躲閃。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秦姐身上。我在為她擔心,在為她祈禱。老張的皮鞋狠狠地砸在我的肚子上,差點兒讓我沒喘過氣來。我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可是,我很快又重新站了起來。老張用仇恨的眼神看著我,然后憤懣地罵了一句,都是你狗日的惹的禍。
盡管疼痛還在繼續,但急切的心情讓我忽略了身體的創傷。老張真是個傻鳥,都這個時候了,還跟一條狗計較。快打電話呀。如此危急的時刻,既要給小張打電話,還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呀,人命關天呢。我不停地狂叫,以此來提醒他。讓我驚喜的是,我剛叫幾聲,老張就拿起了電話。一切正如我想的那樣,他先后給小張和醫院打了電話。不知道是他腦子開了竅,恍然中才記得自己此時該做什么,還是他真的聽懂了我的話。不過,這都不重要。讓我欣慰的是,事情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在小張和醫生到來之前的這段時間,氣氛非常緊張。老張并未繼續對我實施報復,他焦躁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面對狼藉的局面,我也無能為力。我默默地看著秦姐,心里生出了絲絲悔恨。我知道秦姐、老張以及小張夫婦都會原諒我,因為我也是一番好意,只是沒想到弄巧成拙。但是,眼前的事實卻讓我感到失落與傷感,畢竟秦姐現在生命令人擔憂。
就在我思緒翻飛時,我看見秦姐的眼皮微微動了兩下。我興奮極了,又大聲地喊了兩聲,秦姐!秦姐!秦姐蘇醒了,她的眼睛由一條縫慢慢變大,然后驚奇地看著我。她哭了,淚水奪眶而出。秦姐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我,半晌,她一把將我拖過去,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我又感受到了秦姐的心跳和溫暖。但是,沒有人察覺到,此刻的我早已淚流滿面。
作者簡介:蔣林,男,生于20世紀70年代。作品散見《四川文學》、《文學界》、《特區文學》、《青年作家》、《黃河文學》、《翠苑》、《佛山文藝》、《都市小說》、《小說林》等刊物。主要中篇小說:《安眠藥沒有痕跡》、《回家路通往天堂》、《黑暗中歌聲飛揚》以及《薔薇》等。主要短篇小說:《一場悄然無聲的謀殺》、《鳥巢》、《蜂巢》、《馬不停蹄的憂傷》、《胸前掛牌子的女人》、《回家》、《尋找張國榮》、《取暖》、《故事或現實》、《春光乍泄》以及《諾亞方舟》等。現在成都某報社工作。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