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的秘密

1.疾風(fēng)劍

二月，冬。

天寒地凍。剛下過一場雪，白色冰封了三秦的土地。

將軍府大門緊閉。門前車馬稀疏，偶爾有行人路過，也是壓低著腦袋快步經(jīng)過。

從前的將軍府不是這樣的?；趾氲墓氽≌紦?jù)著咸陽的中央，前來的賓客絡(luò)繹不絕，府里夜夜笙歌，燈紅酒綠。樊於期的朋友遍及六國，門客更是多得可與四公子媲美。

可這一切，都是幾個月以前的事情了。自從秦王罷了樊將軍的爵位，就再很少人登門拜訪了。所有人都知道秦王嗜殺的脾氣，沒有人愿意冒著生命危險來牽扯麻煩。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從前樊將軍身居高位戰(zhàn)功顯赫，慕名而來的人自然云集?，F(xiàn)在已經(jīng)門庭衰弱今非昔比，稍微親近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更何況萍水相逢?

樊於期自然也想到了，當(dāng)呂不韋被罷相位，趙太后囚禁后宮，他已經(jīng)意識到危機的來臨。秦廷之上，秦王面色冷峻目光如電，當(dāng)著群臣的面宣讀那杜撰的十大罪名。他當(dāng)然知道那些都是秦王設(shè)下的圈套，一切都只不過是秦王準(zhǔn)備開始屠戮的借口而已。他不知道這樣的屠戮何時開始，卻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結(jié)束——直到知道秦王秘密的人都死絕之后，屠戮才會結(jié)束。

他很了解秦王。寧可錯殺一萬，不會漏網(wǎng)一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如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已經(jīng)差不多都被殺光了，只剩下他還活著。

他的存在對秦王就是潛在的危險。更何況，他掌握著一個足以讓秦王身敗名裂，讓秦國萬劫不復(fù)的秘密。

這是個什么秘密?為什么秦王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他很清楚，所以他很無奈。

他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來保全秦王的秘密并且實踐對呂丞相的許諾，但是卻無法阻止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一起陷入這陰謀和血腥交織的旋渦中。

整個咸陽城的關(guān)卡早已關(guān)閉，通往別國的道路都被封鎖。將軍府周圍布滿了秦王的眼線，各種暗哨睜著猩紅的眼睛窺視著將軍府的一切。

曾經(jīng)威震六國名動天下的樊大將軍，如今已成困獸。

困獸猶斗，而樊於期，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力量來為自己和家族爭取一線的生機。秦王為他設(shè)置的牢籠太堅固太空洞，他甚至都無法選擇是魚死網(wǎng)破或者茍延殘喘，只能等待那個未知時間卻知結(jié)局的時刻來臨。

他撫摸著自己的疾風(fēng)劍，像擦拭自己的生命一樣擦拭著它。這柄劍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斬殺過多少敵將的首級，而如今，這柄劍卻是他唯一可以保護(hù)自己的東西，是他的全部依靠。

他能感覺殺戮的逼近，卻不知道將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發(fā)出致命的襲擊。

他們來了。

一片寧靜，死一般的寧靜。樊於期揮劍，凝固的空氣迎刃破裂。劍入鞘，身后倒下兩具尸體。

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進(jìn)來的，竟然沒留下一點兒氣息和痕跡?？諘绲拇筇煤杖幻俺鰺o數(shù)的死士，手上各式的兵器交織成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殺陣。

兵器的寒光照得大堂亮如白晝，逼人的殺氣中帶著死亡的輝煌。風(fēng)吹過，拂起他的衣袂。腰帶筆直地飄然而起，衣袖飛展，同時劍光出鞘。

沒有人看到他的出手，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最前排的死士只覺得眼前一片輝煌，周身籠罩在一種燦爛的光芒中。這光芒如同死亡，光芒散盡，他們的頭顱已經(jīng)噴涌著鮮血與身體脫離。

人一排排地倒下，兵器一件件地掉落。死士們?nèi)纪资湛s，縱使是不懼死亡的人都被他的劍所釋放的威力所震懾。因為他的劍本身就代表死亡。

倒下的人，有的身首異處，有的皮開肉綻，有的是穿透鎧甲一劍穿心，有的是體無完膚千瘡百孔。死的方式各種各樣，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的眼里都帶著疑惑和恐懼的目光。

劍光還在閃爍，血液還在噴涌。樊於期已經(jīng)殺得性起，血水染紅了他的衣服，但沒有一滴血是他流的，都是已經(jīng)死在他劍下的人流的。

“砰!”閃爍的劍光突然被克住。如果說他的劍是一條吐著芯的毒蛇，那么這一下無疑打中了這條毒蛇的七寸。

劍入鞘。

身前站立一個人，他全身上下用鎧甲保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幾乎沒有任何一點兒空隙可以突入。他也用劍，但不是樊於期的烏鞘劍，而是一柄長八尺、重九斤，劍身厚重沉實的斬馬劍。這種劍適用于戰(zhàn)場的肉搏，一劍揮出，帶著劍本身的長度和重量可以橫掃千軍。運用這種劍，本身就需要持劍者具備良好的臂力和腕力，要將這種沉重的兵器運用自如，更需要持劍者存乎一心的靈動和專注。

天底下能使用這種劍的人并不多，運用得好的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眼前站立的這個人，就是其中的好手。他身長九尺，虎背熊腰，再加上這一柄斬馬劍，簡直宛若天神。

在別人眼里，他就是天神。

他是白起，與樊於期、蒙天放并稱秦國三大劍客。他使的劍法，和他的人一樣，兇悍毒辣，目空一切。他就是用這柄劍，一舉坑殺了趙國四十萬降卒。

克住樊於期劍光的，就是這柄劍。

“你還是來了?！狈镀谖站o手中的劍，目光不離白起的眼睛。

“該來的總該是會來的?！卑灼痣p手橫托斬馬劍，然后慢慢舉過頭頂豎立，劍鋒直指樊於期?！澳阃〝撑褔?，圖謀犯上，罪無可赦，還有什么可說的嗎?”

樊於期冷笑道:“我無罪。只不過我知道了諱莫如深的秘密，所以你們才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白起一動不動，劍也一動不動，眼睛甚至沒有眨動。高手過招，關(guān)鍵在一個快字。在生死決斗中，甚至一眨眼的工夫，都能要了對方的命。白起不愧是高手，靜的時候安如泰山，一旦爆發(fā)，必將山崩地裂。

“今天終于可以了卻我的一樁心愿。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是你的疾風(fēng)劍快，還是我的斬馬劍利?！?/p>

樊於期默立著。他還是緊握著劍，眼神不離白起的眼睛。

他們都在等待，等待對手露出破綻，然后發(fā)出致命一擊。

兩人幾乎同時揮劍。

白起笑了。斬馬劍巨大的威勢壓制得樊於期只能后退，幾乎沒有任何回避的余地。斬馬劍比疾風(fēng)劍長出好幾分，當(dāng)下就已經(jīng)到了樊於期的心口。

他仿佛聽到了斬馬劍刺入樊於期胸口，血液噴涌皮肉撕裂的聲音。可是，疾風(fēng)劍，卻頂?shù)搅怂暮韲怠?/p>

他沒有看清疾風(fēng)劍何時出手，也沒看清樊於期如何閃避他的必殺一擊。當(dāng)他的招式用到極致的時候，樊於期已經(jīng)脫離了他的殺陣和劍風(fēng)，把劍頂?shù)搅怂暮韲怠?/p>

喉嚨的血液噴涌而出，他的舌頭舔到了血液的黏稠，是自己的血。

劍入鞘。

白起倒下，可是他并沒有死。樊於期沒有殺他。他只是無奈，他不想殺人，卻偏偏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不想殺人，卻偏偏殺了這么多人。

白起嚎叫著:“樊於期，即使你逃離這里，也逃不出秦王的掌心。你認(rèn)命吧!哈哈哈……”

“我根本沒打算要逃。”樊於期 著血水，頭也不回地走出將軍府。

2.天下第一

入夜。

咸陽宮。

夜的黑色鋪展開來籠罩著整個宮殿，黑暗中咸陽宮亮起點點燈火。

黑暗和寧靜，是最接近死亡的顏色和氣息。

死一般的沉寂。

這里永遠(yuǎn)都是莊嚴(yán)和肅穆，同時陰森和恐怖。咸陽宮因為他的主人而顯得凌厲而不可侵犯，甚至連鬼神都不敢挑戰(zhàn)它的尊嚴(yán)。

這里的主人是秦王，那個懷抱掃清六國一統(tǒng)天下的決心的秦王，那個嗜殺可怖而又深不可測的秦王。

白起曾經(jīng)說過:咸陽宮里最可怕的不是秦王的威嚴(yán)，而是秦王的劍。

沒有人看到過秦王的劍，也沒有人看到過他出手，就連宮廷侍衛(wèi)長蒙天放也沒有看過。

其實，他曾經(jīng)看過一次，只是因為出手太快，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劍已入鞘。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秦王出手，只因為太快了，在出鞘入鞘之間，秦王就已經(jīng)完成了一次殺戮。

秦王的劍拔出來的時候，劍鋒甚至沒有沾血。因為太快了，快得甚至血液都來不及流出。

蒙天放以前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是樊於期，能不能避過秦王的劍呢?樊於期與秦王，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劍呢?

現(xiàn)在，他卻無法再思考這個問題了。他很痛苦，他知道秦王已經(jīng)下達(dá)了誅殺樊氏九族的命令，而且派去了大秦第一猛將白起去追殺。也許樊於期已經(jīng)死在白起的斬馬劍之下了。

有一種滾燙透明的液體從他的眼眶流了下來。是眼淚，是為朋友惋惜的眼淚。樊於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相信通敵謀反之人絕不會是樊於期。可是，秦王要他死，他不得不死，天下沒有任何人，能夠逃脫秦王的手段，六國不能，樊於期也不能。

可是他至死都不曾為自己辯解一句，任憑秦王的迫害也始終保持沉默。他一定隱藏著什么驚天的秘密，他一定有自己難言的苦衷。

如果他只是作為樊於期的一個朋友，那么，他寧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樊於期的生命。

但他同時是秦王的首席侍衛(wèi)。他是秦王的臣，是臣就要忠。

蒙天放守在大殿門外，大門緊鎖，秦王在里面批閱奏章，他幾乎不用休息。殿里從來燈火通明，可是蒙天放不敢有任何放松，任何的放松都有可能讓刺客有可乘之機。雖然他知道，天下沒有任何人，能殺得了秦王，除了他自己。

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是一種熟悉的氣息，一種他最尊崇最摯愛的氣息。

他懷疑自己有沒有搞錯?？墒侨绻皇撬€會有誰能在戒備森嚴(yán)的秦宮行走自如?

任何人一踏入這里，渾身都會戰(zhàn)栗在它的肅殺和陰森之中，即使三朝為官的老臣一走進(jìn)這里，都會莫名地打顫。除非修養(yǎng)極高的劍客，沒有人能做到心寧神靜。而這樣的劍客，本來天底下就沒有幾個。

樊於期是一個。所以他來了。

“你不該來?！泵商旆虐磩Χ?，“你不能殺秦王!”

樊於期沒有停步，他繼續(xù)走著，手中緊握著劍，眼睛直視著這個最好的朋友，

“你還不快逃?”蒙天放的劍已出鞘，劍尖直指樊於期的額頭。

“我不想逃，我只不過是來找他求證一件事?！?/p>

“什么事?”

“我不會告訴你的，因為我不想害你。這個秘密仿佛一個魔咒，誰知道了誰就要惹上殺身之禍。已經(jīng)有多少人為之喪命，我不想你因此而罹難?！?/p>

“我不會讓你殺秦王。”蒙天放的劍已經(jīng)頂?shù)椒镀诘念~頭，輕輕一挑，一道血痕從皮肉上顯現(xiàn)出來。

兩人站住，對峙。

雙劍齊出，天地為之變色。

漫天劍花，銀光飛濺，火星四射，咸陽宮的瓦片紛紛震落。

終于平靜。

一個人倒下。一個人站著。

倒下的是蒙天放。站著的是樊於期。

“對不起，我必須要去找他求證一件事。”

“你會死的，天下沒有人能接住秦王的劍，你也不能，你這是去送死?！?/p>

樊於期沒有回應(yīng)，他收劍入鞘。

蒙天放沒有死，但是他的心已死。他的心死，不是因為樊於期驚天動地的劍法，而是心痛。因為他悲哀地預(yù)感到，秦王的殺氣已經(jīng)把他這個好朋友席卷進(jìn)去，無論如何都抽離不開。

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咸陽宮內(nèi)，夜更深。

秦王批閱完最后一卷奏章，揮手讓侍從退下。每次這個時候，他都會屏退身邊的人，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小憩一會兒。他也是人，不是機器，是人就需要休息。

他坐直身子，從案桌下拿出自己的劍。帝王之劍，也是天下之劍。是韓國的鑄劍大師邵力子，采集祁連山上的金鐵之英，融合天山的銀石之晶鑄造而成。劍身上刻著四個字:四海歸一。

四海歸一，這是多少代中國人的夢想。百余年的戰(zhàn)火，幾個世代的殺伐，已經(jīng)讓七國大眾苦不堪言。秦王就是要在自己的手上實現(xiàn)秦國歷代先烈夢寐以求的夙愿，建立一個同樣文字同樣語言同樣法度的國家。每當(dāng)他凝視著這四個字，腦海都會浮現(xiàn)中原的壯闊，心里都會升騰起統(tǒng)一的雄心。

他要做天下第一個皇帝，同時也是天下第一劍客。

他緩緩拔劍出鞘。

“既然來了，為什么不現(xiàn)身?”

話音落處，樊於期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對樊於期來說，咸陽宮的戒備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愿意，他可以出入這里的任何地方，沒有任何人能擋得住他。

“我想問你一件事情?！?/p>

“說?！鼻赝醯幕卮鸷芾涞?/p>

“是不是我死了，就可以永久埋葬這個秘密，你也不會再濫殺無辜?”

“以前我想是的，但是現(xiàn)在我改變了主意。如果我殺了你，天下人會認(rèn)為我殘害忠良，我將難以服眾。我不要你死在我手里，我要你死在天下人手里。只有這樣，我的手才會清白，我的心才會安寧?！?/p>

“你……好狠毒……”樊於期咬著牙，于是，他拔劍。

迅如疾風(fēng)的疾風(fēng)劍，天下無雙的劍法。

一擊之后全然不給自己留下后路，他這一刺已用上全身的精魂，這一劍已附上他的決死的信心和勇氣。一擊不中，就身死魂滅。

疾風(fēng)劍法本來就可怕，再加上他懷抱必死的決心，天底下幾乎沒有人能夠阻擋這一劍了!

秦王也已出手。他的劍似乎并不快，但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變換著前進(jìn)的角度和方向。樊於期的劍剛進(jìn)入秦王的劍心，就迅速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所裹脅。樊於期突然感覺自己像掉入蛛網(wǎng)的臭蟲，渾身都被秦王的劍花所粘附，所纏繞，進(jìn)不能攻，退不能守。

這一刻，他真實的感覺到死亡。

他終于知道秦王的厲害。

他聽到自己的血液從胸膛噴涌出來的聲音。

疾風(fēng)劍掉落在地。他的靈魂，他的劍法，也在一剎那間凋落。

他現(xiàn)在終于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劍。

秦王收劍入鞘。

“你永遠(yuǎn)也贏不了我，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我不但是天下的共主，也是所有劍客的王。你知道為什么你不能擊敗我嗎?因為我懷抱的是吞并一切的決心和勇氣，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我。你的劍很快，可是你卻不知道為什么而用劍。我卻很清楚，我要用劍削平六國的峰巒，摧毀六國的城宇。而你呢?僅僅不過是為了報仇。劍用到極致的境界，根本不在乎誰的劍快，而在于誰的氣質(zhì)更強，氣魄更大。你為報仇而使劍，而我卻是為天下而使劍。所以，你永遠(yuǎn)也贏不了我?！?/p>

樊於期不支倒下。

秦王把疾風(fēng)劍踢還給他，轉(zhuǎn)身離去。

3.不能為

他狂賭，賭光身上所有的錢，甚至連貼身的衣物都拿去抵還賭債，差一點連疾風(fēng)劍都輸了出去。

他狂飲，每天沉醉在酒店之中，然后一身酒氣地被伙計拋到街上。

他濫嫖，和風(fēng)塵女子上床，假意地恩愛，直至自己的身體虛脫。

他濫殺，看見不順眼的人，舉劍就砍，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劍客和無辜的人死在他的劍下。

咸陽宮一敗之后，他就徹底喪失了自信。他發(fā)現(xiàn)自己苦練的絕世劍法，根本不能走過秦王的一招。他根本報不了仇。對一個劍客而言，只有勝或者死兩種選擇。現(xiàn)在，他不但敗了，而且還活了下來。這樣的生活，對他而言簡直生不如死。秦王讓他活著，茍延殘喘地活著。不但讓他活著，還給他很多錢。讓一個人死去并不難，讓他活下去卻不容易。

最痛苦地死法不是一劍穿心也不是車裂凌遲，而是讓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備受心靈的折磨和壓迫最后自己走向絕路。秦王不想親手殺了他，所以要讓別人殺了他，要讓他自己結(jié)果自己。秦王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他有足夠的自信——樊於期不會泄露那個秘密。

所以，他到現(xiàn)在還活著。

對于一個劍客而言，最寶貴的不是生命，而是尊嚴(yán)。

他吃喝嫖賭，拼命掏空自己的身體折磨自己的靈魂，就是為了忘卻痛苦。但是這痛苦又豈是輕易能忘卻的?宗族慘遭屠戮，劍法為人所破，這樣的恥辱，又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

也正因為他不是一般人，所以他活了下來，雖然活得很艱難。

現(xiàn)在，要殺他的人已經(jīng)很多了。他殺戮太重，想取他性命的劍客多如牛毛。他幾乎每天都要面對生死決斗，每天都在流血，每天都有人死去，他還是屹立不倒。

因為他是樊於期，是秦國的大將，是曾經(jīng)的天下第一劍。縱使現(xiàn)在潦倒落魄，但身上的剛硬熱烈的氣質(zhì)，還是支撐著他的身體沒有倒下。

不過他已經(jīng)漸漸有些不支了，他甚至有過死的想法。如果他死了，秦王的目的就達(dá)到了。如果他死了，那個讓無數(shù)人葬送生命的秘密，不就可以永遠(yuǎn)保守了嗎?

他已經(jīng)快到了崩潰的邊緣了。

這時候，一個人讓他重新恢復(fù)了精魂。

那是一張沉郁冷峻的臉，衣著光鮮。手里握著一柄赤紅長劍，紅色的劍身淬毒之后更顯毒辣。他身后站立兩個大漢，全是劍士打扮。看得出他不是一般的人物。

“好劍法，不愧是天下第二劍。”他朗聲笑道。這聲音卻聽來刺耳，不只是刺耳，而是刺痛樊於期的內(nèi)心。

“你怎么知道我是天下第二?”樊於期的劍頂?shù)剿拿夹?，他卻巋然不動。

“呵呵，樊將軍，你自己也應(yīng)該知道，為什么是第二，而不是第一。第一的現(xiàn)在正坐在朝堂上指點江山，只有第二的才會在這里喝酒。”

天下人都認(rèn)為他是天下第一劍，沒有人知道真相。但是真相永遠(yuǎn)是真相，他不是天下第一。

于是他狂飲，那人也陪他狂飲，直到他倒下。

夜無月。星如水。

太子宮。太子丹為樊於期敬酒。

他們都帶著劍。

太子佩帶的是淬了毒的赤紅長劍。樊於期帶的是疾風(fēng)劍。

太子宮一片笙歌。

酒是好酒。劍是好劍。

樊於期不禁被美女曼妙的舞姿所陶醉。曾幾何時，在咸陽的將軍府里，也是這樣的場景?？上В谰七€在，美人還在，地方卻已經(jīng)變了。

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威震四海的秦國大將軍，現(xiàn)在變成了燕國太子丹的座上賓。

燕國是秦國的敵人，而自己現(xiàn)在卻成為了燕太子丹的朋友。

太子給了他失去的一切。秦王從他手里奪走的一切，太子又全都給了他?？墒?，他卻高興不起來。他隱隱感覺到，太子不是個一般的人，也絕不會是因為欣賞自己的劍法而收留自己。自古無功不受祿，別人給了你多少，你就要還報多少。他并不后悔，單是為了這些，也已經(jīng)足夠讓他赴湯蹈火來報答太子?？墒牵烤瓜胱屪约簽樗鍪裁茨?

他能看出，太子和秦王，都是身懷抱負(fù)的人，他們身上都有王者之氣。

“樊將軍，這么多年了，你可曾想到過報仇?”

“想過。但是我殺不了秦王，天底下沒人殺得了秦王?！?/p>

“你也不能?”

“不能?！?/p>

太子嘆了口氣:“我見過秦王的劍?！?/p>

“什么，您見過秦王的劍?”

“是的，我和秦王曾經(jīng)都在趙國做人質(zhì)。那時候，我們就比試過劍法，他的劍幾乎沒有破綻。這幾年他的劍術(shù)一定越發(fā)精進(jìn)，天下恐怕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了?！碧诱酒鹕韥?，“如今秦國已滅韓亡趙覆魏，不日就要兵臨城下了?！?/p>

“有什么辦法嗎?”

“沒什么辦法。我誓死與燕國共存亡。不過，如果……秦王死的話，那么一切也未可知……”

“秦王怎么可能會死?”樊於期問。

“我有一條毒計。將軍假意代表燕國出使談判，并獻(xiàn)出督亢地圖，秦王因你是燕國使節(jié)，又曾是秦國舊將，一定會放松警惕。你就趁這個時候，下手刺殺?！?/p>

心驚。原來太子這樣厚重的款待，就是為了讓樊於期替他行刺秦王。原來太子養(yǎng)他，就是要讓他為太子送死。

報仇，當(dāng)然是他所想的。即使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報恩，是他必須做的。樊於期一諾千金，又怎會在恩人要求施予援手之際置之不理。

可是，他心里始終有一個結(jié)。那個結(jié)，就是秦王的秘密。他知道，如果泄露了這個秘密，不但秦國大亂，天下也將大亂。秦王當(dāng)然想要他死，不過秦王是希望樊於期自己親手埋葬這個秘密，他不想背上謀害忠良的惡名。

“我不能。”

“為什么?秦王不是你的仇人嗎?你難道有什么秘密瞞著我?”

樊於期下跪:“太子，我離秦而不背秦。縱使我和秦王有血海深仇，我也不能殺他。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訴您，至死都不能說出來?！?/p>

太子拂袖而走。

他長久地跪在那里。

是什么秘密讓他長久地糾結(jié)于此?是什么秘密讓他不惜忤逆自己的恩人?

他想殺秦王卻又不能殺。天下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明明能為卻不能為。

4.使命

此后，太子就很少來找樊於期了。

也許，他覺得樊於期太不重信義了。

至少，樊於期是這么覺得的，他辜負(fù)了太子。

他很清楚太子的計劃。太子的計劃證明，他遠(yuǎn)比自己更了解秦王。

如果說秦王的劍法還有唯一的破綻，那一定是他的自大。他太過于相信自己，相信天下沒有人能殺得了他。他更加不會防范一個弱國的使節(jié)，一個秦國的舊將，一個敗給自己幾乎已經(jīng)失去信心的人，會在秦廷之上刺殺自己。這就是他唯一的破綻。

太子的計劃可謂滴水不漏天衣無縫。可惜，他不能做，因為那個秘密。

“你到底在為秦王保守什么秘密?”這句話的末尾，一柄劍貼面而來。

疾風(fēng)劍出鞘，隔開了致命的一擊。

劍已入鞘。他才看清這是一張多么年輕的臉。

年輕人的劍已夠快，若是自己當(dāng)年，恐怕還比不上他。剛才若是遲疑片刻，現(xiàn)在只怕身首異處了。

他的劍剛猛有余而沉穩(wěn)不足，這是年輕劍客都會犯的毛病。他們大多血氣方剛急于成名，卻忘了決斗的勝負(fù)往往取決于沉穩(wěn)而不是勇敢。

“我叫荊軻，聽說你的劍很快?！?/p>

“你的劍也快?！?/p>

“是什么秘密讓你忘了自己的復(fù)仇大計?”

“人生總有很多無奈，你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樊於期看著這張年輕的臉，“你來干什么?”

“我來替你做你做不到的事情?！?/p>

“你要刺殺秦王?”

“對!為了報答太子對我的厚愛，荊軻不惜一死?！?/p>

看來，太子和秦王是同一類人，他們?yōu)榱诉_(dá)到目的不擇手段。

太子為了達(dá)到自己的目的，不斷招募劍客，施予他們恩惠，從而實現(xiàn)自己刺秦的目的。

劍客從來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他們的命是別人的。為別人而生，為別人而死。

“你一定要去?”

“對。”

“天下沒有人殺得了秦王，他幾乎沒有破綻。”

“一點也沒有?”

“是的，如果說有，除非……”

荊軻的眼睛發(fā)亮。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殺死秦王的機會，也不愿放過任何一個揚名立功的機會。

樊於期只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多么的單純和質(zhì)樸，他鮮活的生命很快就要在秦王的劍下灰飛煙滅。他是多么不忍心看到這樣年輕的生命白白去送死，可是他卻無法阻止。

他無法阻止秦王殺戮自己的家族，無法阻止太子唆使更多的人去送死，無法阻止自己為了保守那個該死的秘密而日漸沉淪墮落。

既不能復(fù)仇，也不能報恩。

看著這個年輕人，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舉起手中的疾風(fēng)劍，曾經(jīng)天下無雙的疾風(fēng)劍，跟隨他出生入死的疾風(fēng)劍。

拔劍出鞘。

“秦王的弱點只有一個，就是自大。取去我項上的人頭獻(xiàn)給秦王，騙取信任，趁機行刺，這是你唯一的機會?！狈镀诤笸艘徊秸f，“如果你見到秦王，請代我轉(zhuǎn)告他，太后宮的秘密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

荊軻的瞳孔忽然收縮，眼前銀光一閃，隨后一片血紅。

樊於期的頭顱已經(jīng)和身體分離，卻保持著站立的姿勢巋然不倒，右手緊握住劍。

就在頭顱與身體分離的那一瞬間，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呂丞相，我對你的許諾做到了。太后宮的秘密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你的兒子，將是天下之王……”

5.后來的事

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那是屬于荊軻的戲分兒，他很好地演繹了自己的角色，并作為一塊豐碑永久地鐫刻在后人的心中。

樊於期的戲，看似在自刎的那一刻就落下了帷幕，實則不然。

他是這樣謝幕的——

咸陽宮，三百甲士分列兩排，文臣武將神色肅穆，白起和蒙天放貼身保衛(wèi)著秦王的安全。

荊軻展開督亢的地圖。

秦舞陽打開裝著樊於期首級的盒子。

秦王的眼睛貪婪地射向督亢肥沃的山川土地，不覺放開了握劍的手。

荊軻按樊於期所說的，趁這一刻刺出匕首。

電光石火。千鈞一發(fā)。

秦王大驚失色，不知所措。

這時，貌似強悍的秦舞陽在關(guān)鍵時刻露出了他的怯懦，雙手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

裝著樊將軍首級的盒子掉落，頭顱正好滾落在荊軻腳下，把他給絆倒了。

秦王乘機反手抽劍，直指荊軻心臟。

到底，還是樊於期救了秦王。

“樊於期讓我告訴你……太后宮的秘密他對誰也沒有說……”荊軻閉眼前斷斷續(xù)續(xù)地對秦王說道，“想不到秦國這樣一個不講信用的國家……還有……樊於期這樣舍生守信的人……”

秦王默然無語。

兩個月后，秦王發(fā)兵滅燕。

作者簡介:黃蕉風(fēng)，男，21歲，廈門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香港浸會大學(xué)聯(lián)合國際學(xué)院大三影視系學(xué)生。參與創(chuàng)作的《珠海印象》獲東京錄影節(jié)JVC中國賽區(qū)最佳風(fēng)光旅游記錄片，《紅牛》獲全球華語非常短片大賽30強，并有短篇小說、散文、隨筆、影評等刊于《青春潮》、《觀察與思考》、《廈門文藝》、《名牌》等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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