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歷史深處的人性畸變

《湘山街七十八號》中存在著兩個姥姥形象。一個是公眾眼中的姥姥形象，是個年輕時飽受生活折磨、中年后皈依佛門、虔心信佛的老尼姑，她吃齋念佛，菩薩心腸，獨自一人苦心積財幾十年，終于修建了一座庵堂，獻給佛祖。這是正面的形象，甚至有好事者打算請縣電視臺給她拍個專題片，廣為宣傳。而她身邊的人眼中的姥姥形象卻迥然不同，尤其在作為敘述者的“我”——也就是姥姥的外孫看來，姥姥是個極其自私，貪財，好名，垂涎權力，待人冷酷，性情變態的人。兩者判若云泥，孰真孰幻?該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口吻，緩緩地揭開了歷史的幕布，一步步展示姥姥的公眾形象和真實本質之間的沖突。當姥姥最終如愿以償，當上了自己籌建的庵堂的住持，聲望達到頂峰時，也是她內心的恐懼徹底顯露不可避免地崩潰之時。就像張愛玲在中篇小說《金鎖記》中塑造出的曹七巧一樣，鄧煥以姥姥的命運闡釋了一種帶有極大普遍性的人性悲劇和人生悲劇。作為評論者，筆者感興趣的正是這種普遍性。

先要細細體味姥姥的人性一步步的畸變過程。姥姥出生于殷實之家，父親行醫，年輕時不但貌美而且心地善良，曾經對窮人傾囊相助。但天有難測風云，家父生病，姥姥家陷入困頓，債臺高筑，原先的親友馬上變為路人，年輕的姥姥嘗盡世態炎涼，性情大變，原初的善良被仇恨取而代之。為償還高利貸，年輕貌美的姥姥嫁入地主家庭，既飽受虐待，更有機會虐待他人，姥姥的人性便進一步畸變，狠毒之心漸漸壯大。姥爺被她無意間害死后，姥姥出逃到湘山庵，結果女住持對她的冷漠和刻毒進一步傷害了她，引發了她的權力欲，想著自己將來也能夠當住持。

至此為止，姥姥都還是一個受害者形象，這個世界對于她來說是殘酷的，生活是無處不在的暴力和凌辱。姥姥沒有能力理解這個世界和生活，原初的一點善心就像烈日下的一滴露珠很快就蒸發殆盡了，此外沒有人能夠給她持續的愛激發她的愛心，更沒有人能夠喚醒她自己心中的善，她也沒有能力尋找到自己的精神。姥姥認同了充滿暴力和凌辱的炎涼世界，剩下的就是如何加入其中，攫取她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這豈不是蕓蕓眾生普遍的人生道路嗎!我們遭受到惡的傷害，我們找不到超越惡的途徑，甚至從未聽聞存在超越惡的途徑，我們只能從惡的傷害中積聚起怨恨，然后變為惡的一分子，揚其波而汩其泥。因此，只要一有可能，作為受害者的姥姥就會成為傷害者，如她對姥爺的陰謀和對佃戶的凌辱。惡就是如此不斷地復制自身的，姥姥就是如此被惡同化的。

但姥姥展示的人性復雜性更來自于她隨后的尼姑身份。姥姥出家的根本原因，是在姥爺死后，她無處可去，無路可逃，并不是她有意向佛，洗心革面。在素無虔誠的宗教信仰傳統的中國社會，信佛者大都是那些塵世功名利祿競爭中的失敗者，例如老人、女人、病人等，他們或者借信佛平抑作為塵世失敗者的痛苦，或者借信佛逃避塵世競爭的殘酷，或者希望信佛能夠帶來塵世競爭的勝利，更有甚者，有些人本身就是把信佛作為追求功名利祿的“救國曲線”，而少有真正信奉佛法，超越塵俗，慈悲為懷的，像釋迦牟尼那樣的精神強者。姥姥就是一個頂著佛法旗號的、自欺欺人的塵俗之人。對于姥姥而言，她早已認同于塵俗，錢財和權力具有不可言喻的重要性;但現在因為尼姑身份的加入，事情變得更為復雜了。姥姥貪財，但現在她可以說自己是為了籌建庵堂、奉獻佛祖而積財的;姥姥領悟到權力的重要性，因此想籌建庵堂，當上住持，但現在她可以說自己為了弘揚佛法。如此一來，姥姥就能夠心安理得地滿足貪財貪權的私欲，又能夠為自己建構出非常良好的自我形象，自欺與欺人便天衣無縫地對接了。小說中專門寫到一個細節，當秋叔幫助姥姥跑前跑后，為籌建庵堂疏通關系，姥姥竟然拿出一張五元錢的票子要感謝秋叔，令秋叔啞然失笑;當他拒絕后，姥姥就稱贊秋叔為菩薩做了好事菩薩會保佑他的。姥姥的這種自欺欺人之道是中國歷史中最盛行的活劇，飄揚的彩旗底下往往是塵俗欲望的暗渡陳倉。

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盛行的是面子文化，其關鍵在于中國人缺乏超越的精神追求，沒有獨立的人格，總是從他人對自我的評價態度中汲取自我認同感，追求的是在他人面前有面子。《湘山街七十八號》寫到湘山街哭孝一事，親人死了，當事人是否感到悲戚，深表生命之痛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被別人罵成不肖子孫，因此為裝點門面，請人哭孝。這就是面子文化最生動也是最極端的表現，生命中最深切的情感竟然就是為了做給別人看的，是為了要有面子的!姥姥的人性畸變很大程度上也與此有關。姥姥對身邊親近的人，如李伯、秋叔、歐陽兄以及外孫“我”，都非常吝嗇，特別刻薄，對待那些遠道而來說好話的道友們卻極其熱情。為什么?因為那些說好話的人讓她很有面子，自我感得到充分的滿足。姥姥是極其世俗之人，她只是從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中來感受自我的，而不能夠對自我做出直接的判斷，因此她干任何事只是為了獲得別人的贊揚和肯定。贊揚和肯定的人數越多，他人的贊揚和肯定越多，她就越能夠從中獲得滿足。反之，越是眼前的人，越是熟人，對于她來說越是不重要。姥姥之所以同意接受汪媽做未來的徒弟，一方面是村里同意免除她五千元錢土地費，另一面更重要的就是村人贊美她是功德無量的活菩薩。因此，姥姥是個生存高度外在化的人，沒有獨立人格的人。從表面上看，姥姥孜孜矻矻籌建庵堂是無量功德，實際上只是她借此獲得自我中心滿足感的一個手段而已。

姥姥的人性畸變在給李伯喝春藥的事件中達到了高峰。姥姥與李伯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十六年，對他并不關心，在其生病時也舍不得拿出一點錢救急，但對他卻有一種潛隱的占有心態。當李伯出于好心帶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到他房間住了一晚后，姥姥竟然瘋狂地報復李伯，給他喝下蒙汗藥和春藥，赤身裸體地捆綁起來，更為可怕的是還自己赤身裸體地引誘他。考慮到姥姥是老尼姑，此場景的荒誕乃至恐怖不言而喻。從表面上看，這是姥姥的情欲沒有得到滿足后的變態釋放，就像《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打聽兒子兒媳的房事一樣。但更為深入的原因是姥姥的自我確證的方式。姥姥已經是肉體干枯的老人，本來已經不可能激起李伯的欲望，給李伯吃春藥激起其欲望，從而令他對自己蒼老的肉體產生變態的興趣;激起他人的欲望，展示自己可以滿足他人欲望的條件與特征，而又不去滿足他人的欲望，引起他人的極度焦渴以此懲罰他人，顯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并在他人面前確證自身受到忽視的重要性，這就是裸體之舞的深邃內涵。姥姥的裸體之舞與籌建庵堂都是怨恨的心靈打向這個世界的響亮耳光，都是畸形自我的變態之舉。

然而，人畢竟不可能僅靠外在虛假的名聲活著，怨恨最終會摧毀怨恨者。姥姥最終死于庵堂落成的慶典儀式上，此時姥姥可謂功成名就，春風得意。索命的姥爺鬼魂、汪媽血流滿面的笑臉、李伯無聲的笑，都是姥姥內心恐懼的外化。姥姥死于突發性腦溢血，這是最內在的疾病，宣告了外在的公眾形象不能安慰人心。姥姥若沒有猝死，巨大的內在空虛和內心絕望也無法克服，最終只能轉而去貪財弄權，支使他人乃至虐待他人，就像對待汪媽那樣。這也是當前中國社會中大部分作惡者的行為，正是拜他們所賜，這個社會表面上看熱鬧得就像富人家的葬禮，內在精神卻黑暗得如同地獄。

需要說明的是，姥姥的人性畸變歷程中，更多的是無奈，是人性的可悲，是中國社會中蕓蕓眾生的幾乎無事的悲劇。現實社會中，姥姥也是個無權無勢的人。不過，真正可悲的是，正是這些無權無勢的人復制著權勢者的人性畸變邏輯。姥姥的生活世界中，沒有能夠對姥姥指點迷津的人，也沒有能夠充分理解姥姥的人生追求的矛盾和困境的人，像秋叔、李伯、汪媽等人雖然稍為純樸一點，但與姥姥之間沒有本質的差別，而只有程度的差別。汪媽對六百元錢的專注，就是姥姥人生觀的另一種表現。李伯的房間里堆滿破爛，濁臭逼人，從歷史的傷害中活下來也就只求吃點好東西，同樣是沒有精神生活、人性畸變的一種表現。這是個沒有精神之光的世界，因此作家的敘述中便多了一份沉重的悲憫。

《湘山街七十八號》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人物也不紛繁，但故事敘述得頗有姿色，小說像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一樣緩緩向前推進，生動的細節紛至沓來，展示了豐富的生活意蘊。的確，該小說的細節描寫功力是值得稱道的，如小說曾寫到汪媽到湘山街七十八號后與李伯交談，一旦被姥姥看到，她就會借故把李伯或汪媽支開，打斷他們的談話。一個細節就把姥姥與李伯以前的關系隱隱綽綽地寫出，而且展示了姥姥內心的占有欲，還暗示了下文姥姥荒誕的裸體之舞。這實在是難得的高明。當然，該小說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敘述筆力有點偏弱，對敘述者“我”與姥姥之間的關系交代不清，對李伯為何會帶回那個四十多歲的婦女住一晚也沒有交代清楚。更為關鍵的是，姥姥的公眾形象被敘述者顛覆了，但與之相伴的精神建構卻很不足。這不但是該小說的內在問題，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整體問題，我們總是善于懷疑和批判，而不善于展示內在精神的真正建構過程。黑暗，我們已經感同身受了;但是光呢，那點亮心燈的光呢?

作者簡介:汪樹東(1974)，男，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為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主要學術著作有《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和《生態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