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紹]
安德烈·紀德(1867-1951),是法國20世紀最活躍、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生于巴黎,是獨生子,父親在巴黎法律學院任教授,母親是富家閨秀,篤信天主教新教。紀德早年體弱多病,沒有完成正規的中等教育,但這并未阻礙他的創作才能。11歲時喪父,由母親撫養并給予清教徒式的教育,釀成了他的叛逆性格。從15歲起,愛上他舅父的女兒,表姐瑪德菜娜;六年后求婚,既遭母親反對,又被表姐拒絕。直至1895年母親去世后,二人才結婚,但是紀德仍不改同性戀癖,婚后生活并不美滿。瑪德萊娜于1938年臨死時,囑咐女兒將紀德青年時寫給她的情書全部焚毀。
1891年,紀德參加象征派詩人馬拉美主持的“星期二晚會”,開始接受尼采主義的影響,全面揚棄傳統道德觀念,宣揚獨立自由。紀德的文學創作走的是一條探索之路,作品充滿矛盾,表現人們普遍關注的問題。他親身體驗并由作品人物延伸體驗的人生,旨在發現自我,探索存在的價值和人生的真諦。1908年與友人創辦《新法蘭西評論》,對現代法國文學產生巨大影響。1925年,他去剛果、乍得旅行,目睹了非洲人的生活慘狀,回國后對殖民制度口誅筆伐。1936年應邀訪問蘇聯,回國后又著文批評了蘇聯的社會現實。194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頒獎詞]
安德烈·紀德在保存了半個世紀之外的杰出游記的第一頁寫道:在他20歲時,他發現自己站在拉丁區一幢房子的六層樓上,為屬于他們年輕人的“象征主義者”們尋找一個聚會的場所。從窗口眺望秋天的落日、塞納河和巴黎圣母院,他覺得自己像巴爾扎克小說中的拉斯蒂涅一樣,正準備征服腳下的這座城市:“現在,讓我們兩個來拼一下吧!”但是,紀德的雄心并不滿足于輕易的勝利,而是要尋找長遠而蜿蜒曲折的道路。
今天,這位獲得諾貝爾獎榮譽的78歲高齡的作家,是一位素來充滿爭議的人物。從寫作生涯開始,他就把自己置于精神焦慮的傳播者的第一線,但這并不能阻止幾乎使全世界的人都把他奉為當代法蘭西文學泰斗之一的事實,也不能阻止他的無可爭辯的影響力波及了幾代人的事實。他最早在19世紀90年代發表作品,而他的最后一部則問世于1947年春天。在他的作品中,涉及到一段歐洲宗教史的重要時期,而這一時期也是他一生戲劇性變化的基礎。也許人們會問:為什么這些作品的重要性到現在才被確認其有真正的價值?原因是,紀德無疑屬于這樣一位作家,他的真正價值需要放在長遠的展望中才可以評價,需要有足夠的空間,才可以讓辯證法的三段論有回旋的余地。紀德比他的同輩作家中的任何一位都更有對比性,是一個善變的普洛透斯,他的態度永遠在變,永無休止地從對立的一端著手,以激起火花。這就是他的作品為什么表面看來好像是不停的對話,而實質是誠實與懷疑、禁欲與愛情、規范與自由的不斷的爭斗。即使作家自身的外在生活也是動蕩不定的:我們只需舉兩個例子——即1927年的剛果之行和1935年的蘇聯之行,就足以證明他不是那種喜歡安居樂業的文學家。
紀德出身于新教家庭,其社會地位允許他自由地追尋自己的使命,比大部分人更能將注意力集中在培養他的人格和發展他的智能上。他的家庭環境在他著名的自傳中有所描述,自傳題為《如果種子不死》(1924),引自圣約翰的話,就是說:如果種子不死,總能結出果實來。盡管他強烈地反對他所受的清教教育,他卻終生都在探討道德與宗教的基本問題,有時他還用稀有的純凈的語言來闡釋基督的愛,尤其是在他的小說《窄門》(1909)中,它幾乎可與拉辛的悲劇作品相比擬。
另一方面,我們發現紀德的著作中強烈地表現了他那著名的“非道德主義”——這是他的反對派常常誤解的一個觀念。事實上,它所指的是自由的行為,“無緣無故”的行為,是從良心壓抑下的解放,是類似于美國的隱士索羅曾經說過的那樣:“最糟糕的是做自己的奴隸販子。”我們必須記住,紀德并不認為缺乏一般公認的道德就是一種美德。《大地的果實》(1897)是他年輕時代的一部力作,內中他熱忱地歌頌了南方的美麗果實,而這果實卻不經久留;日后他自己也從這番努力中掉頭另去。他向他的追隨者與讀者們所做的勸告是:“現在,請丟開我的書,離開我!”但第一個遵從這種勸告的正是他自己,這在他后來的作品中更使人了然。然而,不論在《大地的果實》或是在其他作品中,他給我們留下的最強烈的印象是分離與回返;這分離與回返含有強烈的詩意,而他表達的方式則是如歌一般的散文。我們常常在他的作品中多次發現這種特質:譬如說,有一個5月的早晨,在布魯薩一所清真寺的附近,他在一篇簡短的日記中這樣寫道:“啊!再度重新起步,感覺到細胞里精細的溫柔與歡樂像乳汁一般地滲透出來……花園中濃密的灌木,純潔的玫瑰,在懸鈴木的陰涼里懶散的玫瑰,你能夠不知道我年輕的歲月嗎?那么從前呢?我現在難道只活在記憶里嗎?我是真正坐在這清真寺小小的角落嗎——和我呼吸著并且愛著的人?或是我只在夢中愛著你?……如果我是真真實實的存在,這些燕子為何這么向我貼近?”
無論是在小說、散文、日記或對時事的分析中,紀德都不斷提供給我們異乎尋常而不斷變換的觀點,但不管他的觀點如何變化,我們始終都見到豐富的智慧,對人心普遍而深刻的了解,而其語言則達到了古典的明晰程度,又具備了豐沛的變化。著名的《偽幣制造者》(1926)即是一個例子:這部小說對一群法國年輕人作了毫不容情而透徹的分析。其寫作技巧的新穎,已經在當代的敘事藝術上造成了一個全新的趨勢。另一個例子便是我們剛才提到的回憶錄,在這部作品中,作者意圖忠誠地記載了他的往事,沒有增加任何于他有利的話,也沒有掩蓋任何不愉快的事。盧梭也曾作過同樣的努力,但盧梭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在他展示自己的缺點之際,相信所有人都像他一樣邪惡,沒有一個人敢于評論他或詛咒他。而紀德卻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的同胞評論的權利;他訴諸更高的法庭,要求從更廣的角度來看待他,在這樣的法庭之下,他會把他自己鋪陳在神的眼下。因此,他的回憶錄的意義便可用《圣經》中的那句神秘的話指示出來,而“種子”則代表了人格:只要這人格是有情的、前思后慮的、自我中心的,他就只能孤獨地存在,而沒有創生的力量;只有以他的死和變形為代價,他才可以獲得生命,并結出果實。“我并不認為,”紀德寫道,“有任何看待道德與宗教問題的方式,或在這方面的行為方式是我所不知道的,或在我的生活中未曾實行過的。事實上,我希望把所有這些至為分歧的觀點調和在一起,什么也不排除,準備將迪奧尼修斯與阿波羅之間的爭端交付給基督去解決。”
紀德心靈活動的多樣性,可在上述話中窺見一斑,雖然他的多樣性常常遭人誤解與責備;但是他的多樣性卻從沒有把人導入歧途。他的哲學有一種傾向,無論代價如何都必須要有新生,仿佛要激起那神奇的鳳凰,使之從火焰的巢中重新起飛。
今天,紀德作品中的豐富的主題與動機,已引起廣泛的感動與贊美,紀德本人雖然似乎喜歡引起別人對他的批評,我們卻可以把這些批評放在一邊。即使在已經成熟的年齡,紀德也從沒有想要我們完全接受他的經驗與結論。他的最大的愿望是挑起問題,呈現問題。即使在未來,他的影響力也將落在他的作品的熱烈爭論上,而不是在全然的接受上。真正的偉大,正是以此為基礎。
他的作品中的一些段落,幾乎常有懺悔錄式的坦誠。他希望與法利賽人較量,但在較量中,要想不動搖某些細微的人性模式是有困難的。我們必須永遠記住,紀德的這一態度是對真理的熱愛。而這一態度,自蒙田和盧梭以后,就已經在法蘭西文學中成為一個公理了。在紀德的各個演變過程中,都表現了他對文學人格的真正捍衛,而這種捍衛乃是以作家人格的權利與義務作抵押,而把人格的一切問題誠實地表現出來的。從這一點看,他在眾多方式中所表現的、激起的文學活動,無疑代表了一種理想主義的價值。
由于安德烈·紀德先生不幸因健康原因,不能前來親自接受頒獎,但他已對接受這項榮譽表示了極大的感激之情。現在就請法蘭西大使閣下來接受頒給他的諾貝爾獎。
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安德斯·奧斯特林
[獲獎演說]
我被迫放棄這次預期中的愉快而有意義的旅行,不能親自來參加這次莊嚴的聚會,不能親自用我的聲音來表達感激之情,我的懊惱心情無須多言。
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一向拒絕榮譽——尤其是一些由法國頒發的、而我憑著是一個法國人這一點即可當之無愧的榮譽。諸位先生,我坦率地承認,我是在一種頭暈目眩的狀態下,突然知道你們給予我的,一個作家所能期望的最高榮譽。許多年來,我以為我是在荒野里呼喊,后來我只是對著一小群人說話,但今天你們向我證明了,我信仰少數人的道德是正確的,而這種道德遲早會獲得勝利的。
諸位先生,在我看來,你們的票與其說是投給我的作品,不如說是投給那種使它有了生命的獨立精神,這種精神在我們這個時代受到了各種方面的攻擊。你們從我身上看到了這種精神,并且你們覺得有必要贊許它、支持它,這使我充滿了信心,內心感到極大的滿足。然而,我不能不想到,不久前,法蘭西有另外一位人士,這種精神表現得比我更加充分,他就是保羅·瓦萊里。在我與他半個世紀的友誼中,我對他的贊美與日俱增,而只因他的去世才阻止了各位把他選人我的位置。我常說,我總是用何等友善而又非示弱的虔誠向他的天才致敬;在這位天才面前,我總是感到“人性,太人性了”。愿對他的回憶充滿頒獎典禮的會場,而這回憶,在黑暗越深沉之際,在我眼中越顯得光亮。你們渴求自由的精神,要它戰勝一切,在透過這象征的、不分國界的、不愿看到任何派系紛爭的獎勵,你們給予了這種精神出乎意料的機會,使之發出奇異的光芒。
由法國駐瑞典大使加布里埃爾·皮埃克斯宣讀
[作品欣賞]
窄門(節選)
第一章
我這里講的一段經歷,別人可能會寫成一部書,而我傾盡全力去度過,耗掉了自己的特質,就只能極其簡單地記下我的回憶。這些往事有時顯得支離破碎,但我絕不想虛構點兒什么來補綴或通連:氣力花在涂飾上,反而會妨害我講述時所期望得到的最后的樂趣。
喪父那年我還不滿十二歲,母親覺得在父親生前行醫的勒阿弗爾已無牽掛,便決定帶我住到巴黎,好讓我以更優異的成績完成學業。她在盧森堡公園附近租了一小套房間,弗洛拉·阿什布通小姐也搬來同住。這位小姐沒有家人了,她當初是我母親的小學教師,后來陪伴我母親,不久二人就成了好朋友。我就一直生活在這兩個女人中間,她們的神情都同樣溫柔而憂傷,在我的眼中只能穿著喪服。且說有一天,想來該是我父親去世很久了,我看見母親的便帽上的飾帶由黑色換成淡紫色,便驚訝地嚷了一句:
“噢!媽媽!你戴這顏色太難看了!”
第二天,她又換上了黑飾帶。
我的體格單弱。母親和阿什布通小姐百般呵護,生怕我累著,幸虧我確實喜歡學習,她們才沒有把我培養成個小懶蛋。一到氣候宜人的季節,她們便認為我臉色變得蒼白,應當離開城市,因而一進入六月中旬,我們就動身,前往勒阿弗爾郊區的封格斯馬爾田莊:舅父布科蘭住在那里,每年夏天都接待我們。
布科蘭家的花園不很大,也不很美觀,比起諾曼底其他花園,并沒有什么特色;房子是白色三層小樓,類似上個世紀許多鄉居農舍。小樓坐西朝東,對著花園,前后兩面各開了二十來扇大窗戶,兩側則是死墻。窗戶鑲著小方塊玻璃,有些是新換的,顯得特別明亮,而四周的舊玻璃卻呈現黯淡的綠色。有些玻璃還有瑕疵,我們長輩稱之“氣泡”;隔著玻璃看,樹木歪七扭八,郵遞員經過,身子會突然隆起個大包。
花園呈長方形,四周砌了圍墻。房子前面,一片相當大的草坪由綠蔭遮著,周圍有一條砂石小路。這一側的圍墻矮下來,能望見圍著花園的田莊大院,能望見大院的邊界,按當地規矩的一條山毛櫸林蔭道。
小樓背向的西面,花園則更加寬展。靠南墻有一條花徑,由墻下葡萄牙月桂樹和幾棵大樹的厚厚屏障遮護,受不著海風的侵襲。沿北墻也有一條花徑,隱沒在茂密的樹叢里;我的表姐妹管它叫“黑色小道”,一到黃昏就不敢貿然走過去。順著兩條小徑走下幾個臺階,便到了花園的延續部分菜園了。菜園邊上的那堵圍墻開了一個小暗門,墻外有一片矮樹林,正是左右兩邊的山毛櫸林蔭路的交匯點。站在西面的臺階上,目光越過矮樹林,能望見那片高地,欣賞高地上長的莊稼。目光再移向天邊,還望見不太遠處小村子的教堂,在暮晚風清的時候,還能望見村子幾戶人家的炊煙。
在晴朗的夏日黃昏,我們吃過飯,便到“下花園”去,出了小暗門,走到能夠俯瞰周圍的一段高起的林蔭路。到了那里,我舅父、母親和阿什布通小姐,便在廢棄的泥炭巖礦場的草棚旁邊坐下。在我們眼前,小山谷霧氣彌漫,稍遠的樹林上空染成金黃色。繼而,暮色漸濃,我們在花園里還流連不返。舅母幾乎從不和我們出去散步,我們每次回來,總能看見她待在客廳里……對我們幾個孩子來說,晚上的活動就到此為止;不過,我們回到臥室還往往看書,過了一陣就聽見大人們也上樓休息了。
一天的時光,除了去花園之外,我們就在“學習室”里度過。這間屋原是舅舅的書房,擺了幾張課桌就行了。我和表弟羅貝爾并排坐著學習,朱麗葉和阿莉莎坐在我們后面。阿莉莎比我大兩歲,朱麗葉比我小一歲;我們四人當中,數羅貝爾年齡最小。
我打算在這里寫的,并不是我最初的記憶,但是唯有這些記憶同這個故事相關連。可以說,這個故事確是在父親去世那年開始的。我天生敏感,再受到我們服喪的強烈刺激,即或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傷,至少是目睹母親的哀傷所受的強烈刺激,也許就容易產生新的激情:我小小年紀就成熟了。那年我們又去封格斯馬爾田莊時,我看朱麗葉和羅貝爾就覺得更小了,而又見到阿莉莎就猛然明白,我們二人不再是孩子了。
不錯,正是父親去世的那年;我們剛到田莊時,母親同阿什布通小姐的一次談話證實我沒有記錯。她正同女友在屋里說話,我不意闖了進去,聽見她們在談論我的舅母:母親特別氣憤,說舅母沒有服喪或者已經脫下喪服。(老實說,布科蘭舅母身穿黑衣裙,同母親穿淺色衣裙一樣,我都覺得難以想象)。我還記得,我們到達的那天,呂茜爾·布科蘭穿著一件薄紗衣裙。阿什布通小姐一貫是個和事婆,她極力勸解我母親,還戰戰兢兢地表明:
“不管怎么說,白色也是服喪嘛。”
“那她搭在肩上的紅紗巾呢,您也稱為‘喪服’嗎?弗洛拉,您別氣我啦!”我母親嚷道。
只有在放假那幾個月,我才能見到舅母,無疑是夏天炎熱的緣故,我見她總穿著開得很低的薄薄的襯衫。我母親看不慣她披著火紅的紗巾,見她袒胸露臂尤為氣憤。
呂茜爾·布科蘭長得非常漂亮。我保存她的一小幅畫像,就能看出她當年的美貌:她顯得特別年輕,簡直就像她身邊兩個女兒的姐姐。她按照習慣的姿勢側身坐著,左手托著微傾的頭,纖指挨近唇邊俏皮地彎曲。一副粗眼發網,兜住半瀉在后頸上的那頭蜷曲的濃發。襯衫大開領,露出一條寬松的黑絲絨帶,吊著一副意大利鑲嵌畫飾物。黑絲絨腰帶綰了一個飄動的大花結,一頂寬邊軟草帽由帽帶掛在椅背上,這一切都給她平添了幾分稚氣。她的右手垂下去,拿著一本合攏的書。
呂茜爾·布科蘭是克里奧爾人,她沒見過,或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母親后來告訴我,沃蒂埃牧師夫婦當時還未生子女,便收養了這個棄女或孤兒;不久,他們舉家離開馬爾提尼島,帶著孩子遷到勒阿弗爾,和布科蘭家同住一個城市,兩家人交往便密切起來。我舅父當時在國外一家銀行當職員,三年后才回家,一見到小呂茜爾便愛上她,立刻求婚,惹得他父母和我母親十分傷心。那年呂茜爾十六歲。沃蒂埃太太收養她之后,卻生了兩個孩子,她發現養女的性情日益古怪,便開始擔心會影響親生的子女;再說家庭收入也微薄……這些全是母親告訴我的,她是要讓我明白,沃蒂埃他們為什么欣然接受她兄弟的求婚。此外我推測,他們也開始特別為長成姑娘的呂茜爾擔心了。我相當了解勒阿弗爾的社會風氣,不難想象那里人會以什么態度對待這個十分迷人的姑娘。后來我認識了沃蒂埃牧師,覺得他為人和善,既勤謹又天真,毫無辦法對付陰謀詭計,面對邪惡更是束手無策:這個大好人當時肯定陷入困境了。至于沃蒂埃太太,我就無從說起了:她生第四胎時因難產死了,而這個孩子與我年齡相仿,后來還成為我的好友。
呂茜爾·布科蘭極少進入我們的生活圈子:午飯過后,她才從臥室姍姍下來,又隨即躺在長沙床或吊床上,直到傍晚才懶洋洋地站起來。她那額頭時常搭一塊手帕,仿佛要拭汗,其實一點晶瑩的汗氣也沒有;那手帕非常精美,又散發出近似果香而非花香的一種芬芳,令我贊嘆不已。她也時常從腰間的表鏈上,取出同其他小物件吊在一起的一面有光滑銀蓋的小鏡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唇上沾點唾液潤潤眼角。她往往拿著一本書,但是書幾乎總是合著,中間插了一個角質書簽。有人走近時,她也不會從遐想中收回心思看人一眼。從她那不經意或疲倦的手中,從沙發的扶手或從衣裙的紋褶上,還往往掉下一方手帕,或者一本書,或者一朵花,或者書簽。有一天——我這里講的還是童年的記憶——我拾起書,發現是詩歌,不禁臉紅了。
吃罷晚飯,呂茜爾·布科蘭并不到家人圍坐的桌子旁,而是坐到鋼琴前,得意地彈奏肖邦的慢板瑪祖卡舞曲,有時節奏戛然中斷,停在一個和音上……
我在舅母跟前,總感到特別不自在,產生一種又愛慕又恐懼的感情騷動。也許本能在暗暗提醒我防備她;再者,我覺出她蔑視弗洛拉·阿什布通和我母親,也覺出阿什布通小姐怕她,而我母親不喜歡她。
呂茜爾·布科蘭,我不想再怨恨您了,還是暫且忘掉您造成了多大傷害……至少我要盡量心平氣和地談論您。
不是這年夏天,就是第二年夏天——因為背景環境總是相同,我的記憶相重疊,有時就難免混淆——有一次,我進客廳找一本書,見她在里面,就想馬上退出來,不料她卻叫住我,而平時她對我好像視而不見:
“干嗎急忙就走哇?杰羅姆!難道你見我就害怕嗎?
我只好走過去,而心卻怦怦直跳;我盡量沖她微笑,把手伸給她。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則撫摩我的臉蛋兒。
“我可憐的孩子,你母親給你穿得真不像樣!……”
她說著,就開始揉搓我穿著的大翻領水兵服。
“水兵服的領口要大大地敞開!”
她邊說邊扯掉衣服上的一個紐扣。
“喏!瞧瞧你這樣是不是好看多啦!”
她又拿起小鏡子,讓我的臉貼在她的臉上,還用赤裸的手臂摟住我脖子,手探進我半敞開的衣服里,笑著問我怕不怕癢,同時手還繼續往下摸……我突然一跳,猛地掙開,衣服都扯破了;我的臉火燒火燎,只聽她嚷了一句:
“呸!一個大傻帽!”
我逃開了,一直跑到花園深處,在澆菜的小水池里浸濕手帕,捂在腦門兒上,接著又洗又搓,將臉蛋兒、脖子以及被這女人摸過的部位全擦洗一遍。
有些日子,呂茜爾·布科蘭就“犯病”,而且突然發作,鬧得全家雞犬不寧。碰到這種情況,阿什布通小姐就趕緊領孩子去干別的事;然而,誰也捂不住,可怕的叫喊從臥室或客廳傳來,傳到孩子們的耳朵里。我舅父慌作一團,只聽他在走廊里奔跑,一會兒找毛巾,一會兒取花露水,一會兒又要乙醚。到吃飯的時候,舅母還不露面,舅父則焦慮不安,樣子老了許多。
一次發病差不多過去之后,呂茜爾·布科蘭就把孩子叫到身邊,至少是羅貝爾和朱麗葉,從不叫阿莉莎。每逢這種可悲的日子,阿莉莎就閉門不出,父親有時去看看她,因為父女倆時常談心。
舅母這樣發作,也把仆人們嚇壞了。有一天晚上,病情格外嚴重;當時我正在母親的房間,聽不大清客廳里發生的事情,只聽廚娘在走廊里邊跑邊嚷:
“快叫先生下來呀,可憐的太太要死啦!”
我舅父當時正在樓上阿莉莎的房間,我母親出去迎他。一刻鐘之后,他們倆從敞著的窗前經過,沒有注意我在屋里,母親的話傳到我耳中:
“要我告訴你嗎,朋友:這樣鬧,就是做戲給人看。”她還一字一頓重復好幾遍:做—戲—給—人—看。
這情況發生在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父親去世有兩年了。后來很久我沒有再見到舅母。一個可悲的事件把全家攪得天翻地覆,而在這種結局之前不久還發生一件小事,促使我對呂茜爾·布科蘭的復雜而模糊的感情,一下子轉化為純粹的仇恨了。不過,在講述這些情況之前,我也該談一談我的表姐了。
阿莉莎·布科蘭長得很美,只是當時我還沒有覺察到。別有一種魅力,而不是單純的美貌吸引我留在她身邊。自不待言,她長得很像她母親,但是她的眼神卻迥然不同,因此很久以后,我才發現母女這種相似的長相。她那張臉我描繪不出了,五官輪廓,甚至連眼睛的顏色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她微笑時已經呈現的近乎憂郁的神情,以及眼睛上方挑得特別高的兩道彎眉:那種大彎眉的線條,我在哪兒也未見過……不,見也見過,是在但丁時期的一尊佛羅倫薩小雕像上,在我的想象中,貝雅特麗奇小時候,自然也有這樣高聳的弓眉。這種眉毛給她的眼神乃至整個人,平添了一種又多慮探詢又信賴的表情——是的,一種熱烈探詢的表情。她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完全化為疑問和期待……我會告訴您,這種探詢如何抓住我,如何安排了我的生活。
看上去,也許朱麗葉更漂亮,她身上煥發著健康和歡樂的神采;然而,比起姐姐的優雅深致來,她的美就顯得外露,似乎誰都能一覽無遺。至于我表弟羅貝爾,還沒有什么獨特的地方,無非是個我這年齡的普通男孩。我同朱麗葉和羅貝爾在一起玩耍,同阿莉莎在一起卻是交談。阿莉莎不怎么參加我們的游戲,不管我怎么往前追溯,她在我的記憶中總是那么嚴肅,一副微笑而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們倆談什么呢?兩個孩子在一起,又能談什么呢?我很快就會向您說明;不過,我還是先講完我舅母的事兒,免得以后再提及她了。
那是父親去世之后兩年,我和母親去勒阿弗爾過復活節,由于布科蘭家在城里的住宅較小,我們沒有去住,而是住到母親的一位姐姐家。我姨媽家的房子寬敞,她名字叫普朗蒂埃,孀居多年,我難得見到她,也不怎么認識她的子女:他們比我大得多,性情也差異很大。照勒阿弗爾的說法,“普朗蒂埃公館”并不在市內,而是坐落在俯臨全城的人稱“海濱”的半山腰上。布科蘭家臨近商業區。走一條陡峭的小路,能從一家很快到另一家,我每天上坡下坡要跑好幾趟。
且說那一天,我是在舅父家吃的午飯。飯后不大工夫,他就要出門;我陪他一直走到他的辦公室,然后又上山去普朗蒂埃家找我母親。到了那兒我才聽說,母親和姨媽出去了,直到晚飯時才能返回。于是,我立即又下山,回到我很少有機會閑逛的市區,走到因海霧而顯得陰暗的港口,在碼頭上溜達一兩個小時。我突然萌生一種欲望,要出其不意,再去瞧瞧剛分手的阿莉莎……我跑步穿過市區,按響布科蘭家的門鈴,門一打開就往樓上沖,卻被女仆攔住了:
“別上樓,杰羅姆先生!別上樓:太太正犯病呢。”
我卻不予理睬:“我又不是來看舅媽的……”阿莉莎的房間在四樓。二樓是客廳和餐室,舅母的房間在三樓,里面有說話聲。我必須從門口經過,而房門大敞著,從里邊射出一道光線,將樓道隔成明暗兩部分。我怕被人瞧見,猶豫片刻,便閃身到暗處,一見房中的景象就驚呆了:窗簾全拉上了,兩個枝形大燭臺的蠟燭的光亮增添一種喜興;舅母躺在屋子中央的長椅上,腳下有羅貝爾和朱麗葉,身后站著一個身穿中尉軍服的陌生青年。今天看來,拉兩個孩子在場實在惡劣,但當時我太天真,還覺得盡可放心呢。
他們笑著注視那陌生人,聽他以悠揚的聲調反復說:
“布科蘭!布科蘭!……我若是有一只綿羊,就肯定叫它布科”
我舅母格格大笑。我看見她遞給那青年一支香煙,那青年點著煙,她接過來吸了幾口,便扔到地上,那青年撲上去要拾起來,假裝絆到一條披巾上,一下子跪倒在我舅母面前……這種做戲的場面很可笑,我趁機溜過去,沒有讓人瞧見。
來到阿莉莎的房門口,我停了片刻,聽見樓下的說笑聲傳上來。我敲了敲門,聽聽沒有回應,大概是敲門聲讓樓下的說笑聲蓋住了。我便推了一下,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屋子已經很暗了,一時看不清阿莉莎在哪兒。原來她跪在床頭,背對著透進一縷落日余暉的窗子。我走近時,她扭過頭來,但是沒有站起身,只是咕噥一句:“噢!杰羅姆,你又回來干什么?”
我俯下身去吻她,只見她淚流滿面……
這一剎那便決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來,心里仍然惶惶。當時對于阿莉莎痛苦的緣由,我當然還不十分了解,但是已經強烈感到如此巨大的痛苦,這顆顫抖的幼小心靈,這個哭泣抽動的單弱身體,是根本承受不了的。
我站在始終跪著的阿莉莎身旁,不知道該如何表述我心中剛剛萌發的激情,只是把她的頭緊緊摟在我胸口,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以便傾注我的靈魂。我陶醉在愛情和憐憫之中,陶醉在激情、獻身和美德的混雜而模糊的萌動中,竭盡全力呼喚上帝,甘愿放棄自己的任何生活目標,要用一生來保護這個女孩子免遭恐懼、邪惡和生活的侵害。我心里充滿祈禱,最后也跪下,讓她躲進我的懷抱,還隱隱約約聽她說道:“杰羅姆!他們沒有瞧見你,對不對?噢!快點兒走吧!千萬別讓他們看到你。”
繼而,她的聲音壓得更低:“杰羅姆,不要告訴任何人……可憐的爸爸還什么也不知道……”
我對母親只字未提;然而我也注意到,普朗蒂埃姨媽總和母親嘀嘀咕咕,沒完沒了,兩個女人神秘兮兮的樣子,顯得又匆急又難過,每次密談見我靠近,就打發我走開:“孩子,到一邊玩去!”這一切向我表明,布科蘭的家庭隱私,她們并不是一無所知。
我們剛回到巴黎,就接到要母親回勒阿弗爾的電報:舅母私奔了。
“同一個人跑的嗎?”我問由母親留下照看我的阿什布通小姐。
“孩子,這事兒以后問你母親吧,我回答不上什么來。”家里的這位老朋友說道;出了這種事,她也深感驚詫。
過了兩天,我們二人動身去見母親。那是個星期六,第二天我就能在教堂見到表姐妹了,心思全放在這事上;我這孩子的頭腦,特別看重我們重逢的這種圣化。歸根結底,我并不關心舅母的事兒,而且顧忌面子,我也絕不問母親。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