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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山街七十八號

2010-01-01 00:00:00
小說林 2010年3期

引子

時隔兩年,當我再次踏進湘山街,小心翼翼地沿著青光光的石板路靜靜地走著時,湘山街還是兩年前的模樣:門碑還是那座紅漆斑駁的木樓,只是換了一幅新對聯,然而鮮紅已褪;一壁殘頹半廢的鵝卵石墻上苔痕處處,耷拉在墻頭的枯草在風中無力地搖著;那條斷尾巴的老狗也還在湘山街的石板上散步,只是頹廢衰老了許多。

我毫無思緒地走著,不知是想溫習舊景觀,還是想拾起兩年前遺失的那個故事。這時,遠處湘山寺的鐘聲,不緊不慢地穿過冷冷的寒空,鉆進我的耳膜,敲擊我心中那塊厚重的幕布。我知道,兩年前關于姥姥的故事就要在這鐘聲中拉開序幕了。盡管關于姥姥的故事并不是以鐘聲為開端的,但我想,只有在這寧靜寒寂的日子里,才能喚醒陳年的記憶,就如老農面對糧倉里去年的舊糧一樣,對著它們總能引起上年豐收的燦爛的笑,而對于姥姥的故事,對于湘山街七十八號的記憶卻是慘淡又帶些哀愁和蒼白的。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湘山街七十八號,那塊記憶的幕布也在一點一點地滑落。我知道我走得越快那塊灰色的幕布就滑動得越快,那么幕布后面舞臺上的半真半幻一半客觀一半主觀想象的故事,就越快呈現在眼前。我不敢的,怕吵醒一個剛入睡的夢。可腳卻不聽使喚地一直朝前走。

最后我還是站在了七十八號門前,看到了七十八號:兩扇掉了漆的深褐色沉重的杉木板,虛掩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鎖,隨便掛著,門檻下一棵白菜,沒有營養似的黃嫩黃嫩地長著,門頭上一張蜘蛛網,一只碩大的蜘蛛吃飽了正在陽光下睡覺。

我舉起手,想敲門,可是在半空中定格了。回頭看看湘山街,那悠長深遠蜿蜒曲折的青光光的石板街,像蛇一樣,藏頭露尾,如姥姥的故事,忽明忽暗,讓人琢磨不透。

鐵鎖并沒有鎖,只是生了厚厚的一層滲紅的銹。把鎖取下來,輕輕地把門推開,光線忽然就暗淡了,正如一場戲劇開幕前,劇場的燈光全部熄滅了。我知道,幕布就要全部拉開了,兩年的時光,歷史并不久遠,記憶也還新鮮。

我不記得第一次見到姥姥時的具體時間了。只記得那是夏末盡秋將迎來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時候。那時候我還是一所中學的高三學生,為了高考,為了有一個安靜的私人學習場所,我決定租一間房子,就這樣,我走進了湘山街。我一邊走,一邊用雙眼搜索我要找的字跡。終于,我看到四個怯怯的字:有房出租。于是我就走過去,這就是湘山街七十八號。因為膽怯,我幾次舉起手,又幾次放下。最后還是鼓起勇氣敲了門,聲音小而沉悶。過了許久還沒有人來開門,于是我懨懨地準備離開,這時吱的一聲,門卻開出一條縫來,一個腦袋探了出來。一張陰陰的素白的臉,沒有表情,好像覆蓋著一層不透明的白膜,以致臉上什么都是白的,眉毛是白的,眼球在一輪的當兒,我看見的也是白的,似乎沒有黑眼珠,這感覺像一股陰森森的寒氣向我襲來,使我每個細胞都在顫抖。

那人就那樣冷冷地盯著我不說話,我似乎感覺一切都凝固了,死了,嚇得我想逃。過了半晌,這時一個聲音卻飄了過來:“想租房嗎?進來看看吧!”說完那人轉身進去,把門打開。

這赫然是一位老尼姑。一身青布道袍,一頂青布帽,一雙青布鞋。我暗自吃了一驚。

我跟著老尼姑走進七十八號。里面暗暗的,一股陰陰的冷風在流動。靠著墻壁的過道,經過兩間似乎用白紙隔開的廂房,再走幾步,突然明亮起來。原來剛才走過的是瓦房,到這里瓦房的山墻根了,貼著低低的山墻,我看到有一棟兩層樓的平房。那矮矮的山墻與樓房的墻壁上就空出一個陽臺。

陽臺下,一位老頭正在悠閑地喝酒。一只手夾著煙,另一只手拿著筷子正在面前一口鍋里掏。這時老尼姑叫聲:“李伯,今天不出去?”那老人抬起頭來,給老尼姑一個無聲無息的笑,然后又低頭關注他的鍋去了。

跟著老尼姑上了樓梯,到了二樓一間房間。房間很陳舊了,是五十年代的建筑。但是有一個陽臺。陽臺下面是寬闊的湘江,河水清綠碧澄,河對岸是一座翠竹的山。我喜歡這里的環境,所以就決定租這兒了。

那天是星期五,我跟老尼姑談好條件,周末就回家了,準備下個星期搬東西。

周末回到家,跟老爸說起租房子遇到老尼姑的事。老爸聽完我的描述,目光定定地說:“她是你姥姥。”于是老爸給我講姥姥的故事。

老爸講得很凌亂,沒有一件事能貫穿姥姥的整個人生,為記敘方便和連貫,我把它們分散到這個故事中去,重新排列,再加些合理的想象和虛構,使這個關于姥姥的故事有可讀性。

姥姥并不是一開始就是尼姑的,她嫁過人,也有子女,出家當尼姑是后來的事,姥姥是十七歲那年出嫁的。在一個冷冷的深秋,姥姥坐在四人抬的花轎子里,任花轎顛簸著走在深秋的林間小道上。喇叭在前面震天震地地響,鞭炮也在震耳欲聾地炸,這一切姥姥似乎都沒聽見,她只聽見了如泣如訴的嗩吶聲。那條路那片林子都是姥姥熟悉的,可姥姥還是忍不住掀開頭巾,把花轎的布簾撥開一條小縫兒往外看。林間小路上,并沒有一片枯葉從樹上飄下來,樹葉早掉光了,在層層疊疊的枯葉叢中,姥姥看到一簇簇開得金燦爛的野菊花。我想,當時姥姥肯定被這簇簇野菊花感動過,因為老爸說聽村里人說姥姥出嫁的時候沒哭,很平靜,看不出一絲悲傷。

姥姥的花轎在喇叭、嗩吶聲中繞村子轉了一圈兒,又回到了自己對面的另一戶人家。進了那家以后,姥姥就被喚做楊家大少奶奶了。

姥姥未出嫁之前,太公在床上已躺了兩年。兩年來,姥姥家四處舉債換得一包包大家都感覺很普通的中藥來挽救太公的生命。親戚朋友都借遍了,最后再也借不到一個子兒了。姥姥一家就借高利貸,而村里放高利貸的只有楊家。

那時楊家是快要衰落的地主家庭。表面上看有闊綽的深宅大院,實際上已是外強中空了。楊家兩位少爺是兩個敗家子:一個酒鬼,一個賭鬼。

姥姥嫁給楊家大少爺是迫于無奈。那年楊家老爺逼著姥姥一家還高利貸,姥姥家自然還不起錢。于是,楊家老爺就想了一個還高利貸的方法,就是把姥姥拿去抵債。那時候楊家雖然富有,但大少爺這樣的酒瘋子是沒有人愿嫁的。

楊家大少爺先是讀書人,后來不知為什么就退學了。退學后一次酒醉,就脫光了衣服在街上跑。人們不知道楊家上輩子造的什么孽,出了這么一位禽獸。有人說是上天對黑心地主的報應,但是姥姥還是嫁過去了。村里人除了用同情、可憐的聲音安慰之外就沒有別的表示了。要知道姥姥那時候正是有著花一樣的容顏和花一樣年齡的時候呀!

姥姥進了楊家就很少出來了。太婆天天在門口探望卻總也不見女兒的影子。偶爾幾次太婆見到姥姥,姥姥被折磨得不像人樣兒,消瘦不堪的臉上有幾道紫色的傷痕也有幾道正在流血的傷口。太婆流了淚,不知道女兒身上還有多少這樣的傷痕。

星期日,我和父親來到湘山街七十八號。在聽我父親介紹他自己的時候,那老尼姑,也就是我姥姥像霜打過一樣陰陰蒼白的面孔,像吸了水的干蘑菇一點兒一點兒綻放出一絲笑容來,然后她將我們領進了她的禪房。禪房內很暗,沒開燈,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適應過來。定了神,打量一下房間的布置:在正前方的照壁上用磚頭砌了一座佛龕,釋迦牟尼坐在里面。釋迦牟尼的下首,是佛界另外兩位菩薩,我叫不上名號。一盞長明燈亮著豆大的光,一閃一閃的。案幾上擺著供品,一碟花生,一碟青蘋果,再一碟糖果。還有一個紫木魚和一根紫棒槌。

這時姥姥打開了禪房向外的一道門。門外面就是湘江。于是禪房就明亮起來。我借機可以看清姥姥禪房里的一切:房間靠墻左邊是姥姥一張被黑蚊帳遮住的床,其余一切跟普通人的房間一樣,擺著些雜物:桌子,椅子。桌子上面是口箱子,箱子上面是散亂的松香,桌子下面擺著瓶瓶罐罐之類的東西。與別的房間不同的是房間內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濃濃的薰香味兒,那是姥姥長期燒香的結果。

于是老爸跟姥姥就聊起來,他們聊什么我不感興趣,我出去了。

我來到陽臺下面那塊空間,上次見過的老頭正在煤爐上燒火。煤已經燒起來,很旺。老頭看我一眼,微笑了一下,沒說話,忙轉過身去,提鍋煮菜去了。

我環顧四周,陽臺下面五六平方米寬的空間竟擺放著三座煤爐。陽臺的一端是一口大水缸,水缸上面是一個漏水的水龍頭。而另一端是一個樓梯口,通往地下室。

我順著樓梯口下去,來到了湘江邊。湘江邊的堤岸上有一塊姥姥從江底填起來十來平方米的地。地上搭了個瓜棚,一叢葫蘆瓜藤爬在上面,開滿了白色的花,很漂亮。周圍還種了一些小白菜,綠綠的,很嫩。

待我回來時,那老頭已經在喝酒了。一個大拇指大小的杯,一瓶掉了商標的酒。一只手拿著筷子在鍋里夾,另一只手兩根指頭夾著一支香煙。牌子很貴,是云煙“紅梅”。再看鍋里,大魚大肉混在起,煮得一塌糊涂。

我不知道這老頭(就是被姥姥喚作李伯的老頭,也不知道這姥姥為什么叫他李伯。為方便,我也叫他李伯)竟在七十八號住了十六年了。十六年前李伯五十來歲吧,那時李伯是什么樣子,也駝背嗎?

后來我在湘山街七十八號住了一段時間,漸漸地和李伯熟悉了,我和李伯常常坐在一起聊天。

李伯說他一生光棍一條,出門在外風風雨雨快三十年了。年輕時,做過臨時工,掏過大糞,進過很深的礦井挖煤。李伯笑瞇瞇地說,后來農村待不下去了,就進城。城里比農村好混些,但挨餓的日子也多。

李伯在斷斷續續告訴我他年輕的經歷時,表情總有些慌亂。我不知道李伯為什么這樣,他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李伯是七十八號最重要的一個人。如果說姥姥是七十八號的主人,那么李伯就是七十八號的管家了。什么時候姥姥有事要出去,不管是一天還是兩天,十天或半月,姥姥都會把鑰匙給李伯,囑咐李伯照看著房子,囑咐李伯看著歐陽兄不要偷他的柴米,注意歐陽兄不要去偷她的小白菜。也叫李伯按時添換新煤,叫李伯煮菜上供佛祖什么的。這些李伯都干得任勞任怨,干得讓姥姥放心。

前面提到的歐陽兄,是一個虎頭虎腦的收破爛的青年。

湘山街七十八號,除了李伯歐陽兄外,還有一個叫秋叔的,是縣土管所一名下崗工人。住在李伯隔壁。在外面忙什么生意,我住進七十八號一個多月了,都沒有見過他。

一天中午我忘了帶一本下午要上課用的課本,就匆匆地趕回來,卻看到姥姥正在一個破蛇皮袋里挑著什么。仔細一看,姥姥是在外面撿了一袋柑橘皮,正在剝一個腐爛了的柑橘。姥姥剝得很認真,我感覺到一股壞柑橘臭味沖得胃無端地收縮,使我有一種嘔吐的感覺。而姥姥卻很響很響地咽了一口口水,喉嚨動了一下,一副急不可待想吃的樣子。

我跟姥姥打個招呼就上樓了。心里想著,都快入土的人了,還那么在乎錢,那么大一座房子,每月的房租不夠吃嗎?還時不時有香客來進香施舍些物品呢!待我下樓來,姥姥正剝了一個柑橘往嘴里塞。

姥姥叫住我,遞給我一個柑橘說:“吃吧!味道很好,很甜,很甜。”我接過一看,柑橘剛用水洗過,一個地方爛了指甲那么一塊,很明顯是姥姥那蛇皮袋里選出來的處理過的,我感到一陣惡心。不好意思馬上扔掉,只得放進口袋。這時姥姥叫我幫她把那蛇皮袋提到天樓上去曬。我只好照辦,完了便飛快地跑走了。

在回學校的路上,我抄近路,走進一條小巷,看見李伯一只手提著個袋子,一只手正在翻一堆垃圾。李伯一點兒一點兒把他認為值錢的東西從垃圾堆里扒出來,再放進口袋里。我遠遠地站著,能感覺到李伯那專注虔誠的搜索的目光。

我繼續走,手不小心碰到姥姥給我的那個柑橘。我的神經跳動一下,突然感到七十八號非常的臟,覺得七十八號就是一個垃圾堆。那只五六平方米的地方,怎么一下子出現了三個撿垃圾的人。歐陽兄是生活所迫,收破爛情有可原,李伯孤苦伶仃老頭一個,也是為生計,不可非議。而姥姥呢為哪般?我實在想不通。

湘山街一位八旬有余的老太太過世了,靈棚就搭在湘山街上。老太太有幾個兒子,孫子一大群,所以場面就非常熱鬧、非常闊綽。青灰色帳布遮漫了半條湘山街,前來吊喪的親戚朋友也一路坐下去,延伸到幾百米開外。人們就坐著喝酒吃菜談天說笑。

老太太的靈柩就擺在家門口,高而大的油得漆黑的棺材擺在兩張凳子上。棺材旁邊是喪鼓,下面一個盛冥幣的盆,幾個孝子孝孫跪成一排。小孩子在吵鬧,大人們在低聲地談論著什么,只有一個老頭跪著,低著頭一張一張地往火盆里添冥幣,還哽哽咽咽地哭著。下晚自習我回房去,經過靈柩時,瞟了一眼那貼著一個大大“奠”字的棺材,再看下來,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那跪成一排的人中哭泣的老頭,似乎就是李伯。

第二天中午,我又看到了李伯,他跪在靈柩面前,還在哽哽咽咽地哭。

過了一天,那老太太就出殯了。再過一天,我就看見李伯坐在煤爐前,面前放著鍋,里面又是大塊的魚肉了,異常豐富。我已經好久沒有看見李伯過這樣的生活了,我注意到李伯手上的煙卷又換成了一種很貴的牌子。

我終于知道李伯大魚大肉的來歷了。也難怪那天姥姥笑嘻嘻地對李伯說你又有口福了!原來李伯幫人哭孝。

幫人哭孝,是這個小城鎮新近發明的一個名詞。有錢人家死了人,親戚們沒有過多的悲傷,而程序卻是要的,否則遭人唾罵,說是不肖子孫。于是他們就花錢請人哭孝,除了基本工錢外,哭得越大聲越悲痛越有質量,主人一高興,還有賞錢的。至于那些剩魚剩肉什么的,可以隨便哭孝人打包的。

我看見李伯喝完酒,跟他打招呼,李伯很慈祥地一笑,用袖子揩一揩嘴上的油,露出很幸福滿足的神態。我從心底升起一股冰涼的感覺:現在李伯幫人哭孝,說不定哪天自己倒下了呢?誰來幫他哭孝。

住進七十八號快一個月的時候,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我剛從湘江洗了澡濕漉漉地爬出來,看見了秋叔。秋叔是位成熟穩重的中年人,嘴里叼著根香煙,手里提著個皮包,一點也看不出下崗工人的沮喪神態。想必秋叔下崗后一定比上崗前過得還滋潤,事業更風順吧!

那是星期天,我沒有去學校,就隨便看看書,聽秋叔跟姥姥談事情。

秋叔說:“奶奶,土管所那邊的事我幫你弄妥了,其余的呢,你就請他們吃頓飯,打個紅包什么的,就十拿九穩了。”

姥姥聽秋叔這么一說,她那陰陰的面孔突然變得陽光般燦爛了:“哦,那真辛苦你了。菩薩會保佑你發大財,討個好老婆!”

秋叔也笑笑地說:“多勞奶奶費心了。”

事后我問秋叔跟姥姥談的莫名其妙的話是什么意思。秋叔說你不知道?你姥姥正在修一座庵堂呢!

我吃了一驚,仿佛是聽到乞丐突然宣告他要蓋一座摩天大廈一樣不可思議。

但事實上姥姥要修庵堂的事卻是真的,而且庵堂早已破土動工了,就在鄉下一個村莊一座風水甚好的蓮花山上。姥姥的庵堂雖然破土動工已有許多日子,但有關土地證、建房證什么的卻還沒辦好,所以,請秋叔出面幫忙。

我一下子覺得姥姥的高深莫測。一位老尼姑到哪里弄來的這么多錢!有時候我也想,一個近七十歲的老人,她修一座庵堂的動機有何在呢?

但是過了一段日子,到了農歷十月十九日,據說是紀念釋迦牟尼或是觀音菩薩的一個節日,一群信男信女:一群老頭老太都快要入土的人,也還有相當數量的中年人,他們提著籃子,裝著素食素果來姥姥的禪房拜佛來了。他們進門就嚷:“啊呀拜見未來的住持師傅!”這時候,姥姥笑容可掬,一臉的笑把眼睛都擠得剩下一條縫了。然后,姥姥伸出手去把半跪的人扶起來,說:“好!好!”儼然就是一副寺廟住持的態度,沒有一點兒忸怩的神態。我終于找到姥姥修一座庵堂的動機答案了。

以前聽爸爸說過姥姥在附近的湘山庵里待過的,而且還有著非凡的經歷,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姥姥出家到湘山庵的一些情景:

姥姥在姥爺被人亂棍打死之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姥姥背著一個小包就著夜幕的掩護出了村,偷偷地走了。她跋山涉水,走走停停地走了好多天,歷盡千辛萬苦,誤打誤撞來到了湘山庵的門前。姥姥因為饑餓和勞累,再加上過分激動,在看到湘山庵那扇紅漆的門時,她就暈倒了。

姥姥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庵里的一張床上,一個尼姑手里拿著勺子準備喂姥姥東西。見姥姥醒過來,那尼姑很關切地說:“施主,你終于醒過來了!”

再后來姥姥就跪在住持腳下,細訴她的悲慘遭遇,企圖用淚水打動湘山庵的那位女當家收留姥姥。

那女當家比姥姥小十來歲,四十多歲的樣子,任憑姥姥抱著她的腿左右搖晃哭泣,她只是冷漠地站在那里,不聲不響地望著遠方出神。我想那時候那女當家肯定說過這么一句話:“湘山庵不是慈善機構,不會收留流浪兒!”

姥姥絕望了,除了進寺廟當尼姑,她還沒想過什么地方可以投奔的。于是姥姥就賴在湘山庵不走,任憑尼姑們把她架出去扔在路旁或是山下,但姥姥不管傷痛什么的義無反顧地又爬回去,再被扔出來,姥姥就再次爬回來。如此三天三夜,姥姥一共爬了二十來次,直到感動得庵里的尼姑們替她落淚求情。

那女當家不好拂了眾人的好意,沒辦法她只好命人敲響了湘山庵的大鐘,召集庵里尼姑們集合。寺里先輩長老出來說了幾句話,那女當家的才冷哼一聲,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姥姥,說給她剃度。

姥姥就終于如愿以償在湘山庵出家了。然后拿把掃帚四處打掃。殿內殿外殿前殿后,那女住持總在一個適當的地方出現,對姥姥冷眼看幾下。有時候那女住持從姥姥身邊經過,一腳踏在姥姥掃地的掃帚上,姥姥嚇得心咚咚地狂跳不止,末了姥姥還遭一頓罵,不是被罵成懶得像頭豬,就是被罵瞎了狗眼,敢把掃帚掃到住持的腳上去。

我想從那時候起,姥姥就感覺到權力的可貴,她知道了有權力和沒有權力的人是有著天壤之別的,所以姥姥那時候就咬了牙根發誓將來自己也要做一廟的住持人,看著別人跪在自己腳下哭泣并乞求自己。所以姥姥就也想修座庵堂,做個住持人抖抖威風。這是不是受到湘山庵那位住持的感染呢?難說。

我不知道我這樣猜想姥姥要砌一座庵堂的動機和目的對不對。也許是完全錯了,但后來汪媽走進七十八號,卻是一個現實而真實的證據,姥姥把汪媽純粹當做女傭使用,那是不是一種報復心理和權欲在作祟?

如果說李伯是湘山街七十八號姥姥最信任的人,那么秋叔是姥姥最相信的人,姥姥相信的是秋叔口袋的票子。

秋叔是縣里土管所裁員裁下來的人,表面上是這樣的,其實秋叔是辭職下海。秋叔在被裁下來以前就開始經商了,而且狠賺了一筆。半年多以前,秋叔的妻子不知為什么突然喝了一瓶敵敵畏去了另一個世界。那以后秋叔的一房一廳就鬧鬼,秋叔就把房子給賣了,搬出來暫時租住在七十八號,他正準備另外買一套商品房。姥姥在秋叔剛住進七十八號時,就知道秋叔死了妻子房子鬧鬼的事。姥姥就幫秋叔畫了一道符,寫了幾句咒語在上面,叫秋叔貼在床頭,說保證秋叔日后沒事。秋叔非常感激姥姥,連說了好些有勞姥姥費神的話語,這些姥姥并沒有太多的反映,只是秋叔在掏出一百元往姥姥手里塞的時候,姥姥才變得活潑開朗、笑聲不斷起來。姥姥假裝推辭一番就收下了那一百元,然后就很嚴肅認真地說秋叔的妻子是藥水鬼,死后要進十八層地獄,是很難超生投胎重新做人的。秋叔很著急,忙向姥姥討要解決的辦法,姥姥就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她只要為秋叔的妻子點三天三夜的燈,超度她一番,她在地獄就能過上好日子。秋叔自然又是一番感激,只是這次秋叔并沒有拿出人民幣來。這令姥姥很失望,只草草地把長明燈亮起來,坐在佛堂里面,對佛祖觀音菩薩心不在焉地胡亂念一通經。念經的時候,姥姥會想到秋叔,想秋叔真是個有錢人,出手闊綽,怎樣想辦法使秋叔多施舍幾張票子呢?姥姥想了很多辦法,在腦海里醞釀很久,卻終于不好意思開口,但對秋叔卻是非常信任的,常對秋叔說:“你能住這個小屋是你我的緣分,你不嫌棄,我認你做干兒子吧!”秋叔也高興,樂得整天屁顛屁顛地為姥姥跑腿,為姥姥修庵堂的事疏通各種環節。煙錢、路費沒少花。

又一次,秋叔剛幫姥姥辦完事回來,姥姥說:“秋生,難為你了,跑上跑下,受苦受累不說,一定花了不少錢吧!”姥姥說著就拿出一張五元的票子往秋叔手里塞,秋叔見了心里起雞皮疙瘩,這么一張票子還不夠我買一包煙呢。嘴上又不好說,只好一味推讓:“姥姥你這就見外了,為你老人家辦這么點兒事,是我應該的,還收什么錢!”

姥姥也不推卸,忙收了錢,說:“秋生,你做了好事,菩薩會保佑你的,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生意興隆,發大財。”為答謝秋叔,姥姥幫秋叔畫了一張符貼在秋叔房間的墻壁上,保佑秋叔出門做生意大吉大利。

一張符又把秋叔給捆住了。秋叔只得皺著眉頭去跑腿,幫姥姥活動活動。最后秋叔把批建房證的有關人員直接帶到湘山街七十八號去。姥姥只得咬牙拿錢準備些酒菜,叫秋叔和李伯陪著喝酒。喝了幾次酒,秋叔提醒姥姥,應該給個紅包什么的給土管所的人。姥姥也只得賠著笑臉,把紅包送上。待人走后,姥姥跺著腳趾看著遠方的背影詛咒:“吃了菩薩的錢,一定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建房證什么的都辦妥了,姥姥叫秋叔的次數少了一些。有時候,秋叔、李伯、姥姥他們三人都在那十平方米寬的陽臺下煮飯,姥姥叫李伯去嘗嘗她弄的齋菜,也叫秋叔去嘗一嘗。只是背后姥姥總要嘀咕幾句:“真不知廉恥,叫你嘗你就嘗,大家都嘗一點兒,我自己就沒了。”然而姥姥對秋叔還是笑臉相迎:“秋生,又跑生意啊!多賺些,待到庵堂修好,你多捐些,多積點兒德,菩薩有眼睛的,好人有好報!”

姥姥的庵堂一磚一瓦地一天天地在長高,而我對姥姥的疑惑也在一天天地增加。砌庵堂從買地皮到裝修好,沒有十來萬是不可能的。這十來萬是姥姥成年累月地撿橘桔積攢起來的嗎?不可能,所以我只好假想個情節來解釋姥姥十來萬的來歷:

在十七歲那年,姥姥被迫做了楊家大少奶奶后。過了好些年,楊家老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漸漸地,楊家老爺把家政管理的權力交給楊家大少爺。楊家大少爺一介書生,書讀得不少,卻一生慵懶。所以楊大少爺就把一些事的權力下放給楊家大少奶奶。楊家大少奶奶憑著她的聰明才干,一度成為楊府的“王熙鳳”。“王熙鳳”在料理家政收取這樣那樣的費用時,少不得回扣幾個,也時不時接受一些佃農的“貢品”,這些都成了楊家大少奶奶的私房錢,到后來楊家老爺死后,楊家大少爺與楊家二少爺并沒有馬上分家。于是楊家大少奶奶趁著公公參禪無人照看,大肆劫了一把。這些就成了姥姥日后的十來萬元。

我不知道這樣猜想對不對,不過以上的猜想并不是我的杜撰。事實上,在我們的村里,一位大地主家解放以來經過無數場“運動”,別人都以為他家的一切金銀財寶都被洗劫一空了。可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地主遺留下來的一位老千金,做了幾十年窮人家的老婆母親奶奶后,突然有一天,她竟拿出年輕時攢下來的一大堆金銀珠寶來換一大筆錢,使她的家一下子從“溫飽”線下躥到了“小康”生活水平。

可能如那位地主家千金小姐,姥姥把她的金銀首飾藏的好好的,到了一定時候把它們拿出來換票子。那年,也就是八十年代初,姥姥從湘山寺出來,就買下了湘山街七十八號,成了湘山街七十八號的主人,成了一位城里人。

當時就有人議論,說看不出一位尼姑會有這么多錢,大概是化緣來的錢,沒有繳庵里吧。真是一個不合格不稱職的尼姑,也不怕菩薩發怒。

那么以上的猜想,我就把它看成一種事實,是姥姥把她的私房錢換成人民幣,得了十來萬去買地皮修庵堂。這是我的猜測,不一定有那么一回事兒。當然姥姥撿柑橘皮肯定攢了不少錢,因為姥姥吝嗇貪財如命,我們來看看那年秋天姥姥是怎樣貪財如命的吧。

那年秋天,我們那個地區,柑橘異常豐收,于是人們吃的水果全都柑橘了,一時間,滿街都是柑橘皮。姥姥每天早出晚歸忙著在大街小巷撿柑橘皮。

每當姥姥撿完柑橘皮回來,照例,只要我在,姥姥會叫我品嘗那酸甜參半又略帶臭味的柑橘,然后我就幫姥姥把柑橘皮背上樓,幫她曬好。

有時候姥姥自己洗好了幾個柑橘,吃得有滋有味,她就對我說,吃吧吃吧,味道不錯。我說過會兒再吃,姥姥就說我看著你吃,不許浪費。沒辦法,我只好把眼睛一閉,把味覺也閉了,舌頭不動,盡量囫圇吞棗,減少痛苦。然后再借口跑開,嘔吐半天。

終于有一天,我把姥姥給我的一個柑橘收藏在口袋里,待姥姥走后,我奮力一扔,柑橘就從走廊過道飛出去,像一枚炸彈飛向湘江。很不幸,走廊里吊著的一個燈泡與炸彈相碰。“嘭”一聲響過后,碎玻璃四處飛散。

到了晚上,姥姥下樓梯去江邊,一拉開關,燈沒有亮。她拿來手電筒一照,不見了燈泡的蹤影,再往地上一照,滿地是碎玻璃片。

姥姥便破口大罵:“真是一個短命鬼,連一個燈泡都不放過,到時候死也死得跟燈泡一樣。”姥姥罵的是歐陽兄,姥姥認為燈泡的夭折肯定是歐陽兄的杰作。

那時歐陽兄正蹲在煤爐旁邊,嚼一把青菜。那天他的生意不好,騎著破自行車瞎轉了一天,只收到幾斤破鐵幾雙舊膠鞋,所以歐陽兄心情很不好。

“老狗東西,你罵誰?誰打破你燈泡。”歐陽兄跳了起來,用筷子指著姥姥回罵。

姥姥并不示弱:“誰打破了燈泡誰就不得好死,菩薩有眼睛的,誰做了虧心事都會得到報應。”

歐陽兄到七十八號不到三個月,就留給姥姥一個不是好人的印象。第一個月因為不能按時交納姥姥的四十塊租金,姥姥就把歐陽兄視為流氓。第二個月姥姥發現她曬在湘江邊葡萄架上的蘿卜干少了幾塊,就認定了歐陽兄是小偷。于是再接二連三地,姥姥丟了許多東西,例如她栽種的幾顆白菜少了幾片菜葉,撿的柑橘皮似乎少了幾片……姥姥發覺后,不指名道姓卻有針對性地罵歐陽兄,每次罵的時候她都要把菩薩佛祖抬出來。只是歐陽兄不信佛,也不怕菩薩報復。

歐陽兄跟姥姥沒完沒了地吵了幾個小時,最后姥姥累了,才退出戰場,回到禪房,在禪房她拿起棒槌開始了每天的必修課,邊敲木魚便喃喃有詞。姥姥詛咒歐陽兄。

過了幾天,歐陽兄有事回家幾天,再回到七十八號,發現房門被撬開了,被子衣服全不見了。歐陽兄就跟姥姥要。

“誰知道你走了那么多天還回來不回來?我不拿你衣服被子抵你欠我的二十元房錢,到時候你回來把鋪蓋一卷,我去哪里找你。我一個老太婆就靠這點房租過日子,你不給,他不給,那我不餓死了!”姥姥振振有詞。

歐陽兄說我這不已經回來了嗎?快把被子還給我。

姥姥不給,她要歐陽兄先交了欠她的二十元租金。但歐陽兄沒有。

那一夜歐陽兄睡了一夜光板床,冷得他牙齒直打顫。

第二天早上,姥姥起床開門,發覺她的門被鎖上了。姥姥明白遭到歐陽兄報復了,她在屋內咒罵了一個上午,直到中午李伯回家才把門撬開,放姥姥出來。

姥姥再檢查其他東西,看有沒有被歐陽兄拿走。

歐陽兄什么也沒拿走,只打破了廂房許多的瓦片。

姥姥恨得咬牙切齒,大罵了三天,然后姥姥再去歐陽兄的房間找了歐陽兄的一只破鞋子。姥姥說你這個天殺的短命鬼,我把你的鞋子釘住,釘死你……看吧,你會回來找我的。

姥姥把歐陽兄的鞋釘住了,很意外地,歐陽兄并沒哭喊著回來求姥姥原諒。

聽姥姥說,一旦人的鞋被釘住了,她再施上法,就等于釘住了一個人的三魂七魄。到一定時間,被釘住的人一定會肚子痛。歐陽兄那一走他再也沒有在湘山街露過面。姥姥就把歐陽兄的衣服被子賣了,也不知賣了多少錢,但那天很高興,看情形姥姥肯定發了點兒小財。

歐陽兄走了,卻把麻煩留給了我。

姥姥要我幫她去撿房頂上被歐陽兄打碎的瓦片。我告訴姥姥我不行,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

“試試吧,很簡單的。”

沒辦法,我只有咬緊牙根上了。

我忙碌了一天,累得我腰酸背痛。衣服臉上嘴里都是灰,甚至肚子也充滿了“灰”。

傍晚姥姥拿出幾塊錢,叫李伯去菜市場,買了幾片豬骨頭回來,和蘿卜燉了一鍋湯,算是犒勞我。那豬骨頭是名副其實的骨頭,只有骨頭沒有肉。偶爾有那么一點肉粘在骨頭上,奮力用牙去咬,要么咬不下來,要么塞了牙縫。

李伯沒有什么牙齒,只能吮骨頭吸骨髓,可李伯吸得津津有味。他興致很好,還喝了二兩二鍋頭。

第二天是星期天,姥姥有事去了庵堂那邊。我睡懶覺到八點多。李伯敲門叫醒了我。

李伯叫我下去吃早餐。李伯煮了半鍋肉。我以為又是哪兒死了老人,李伯弄來的殘羹冷炙。李伯笑笑對我說吃吧,不臟,是你姥姥昨天買的,她要我一個人偷偷吃。我看你昨天也累得夠嗆,成天又吃不好,所以煮了給你吃,補補身子。

我很感動,不是一鍋肉,而是李伯的一番話和那顆心。

吃完早餐我去湘江游泳。許多沙船泊在那里,在船底我發現許多江螺粘在船板上,一顆一顆的,有桃子那么大個兒。

我提了桶,足足撿了大半桶,想可以美美地吃一頓了。

我把江螺放在桶里靜養了三天,準備到李伯那煮上一鍋。

一天不知道姥姥找什么,竟找到了我的房間,就發現了那桶江螺。

“不能殺生呀!快把它們放了。”

我很尷尬,竟忘了姥姥是什么人了,只好低著頭不知所措。

最后姥姥說還是我去把它們放了吧!于是姥姥就把江螺提走了。

晚上我下樓梯經過李伯的房門去廁所,聽見姥姥對李伯說:“再過幾天,等它們吐干凈了殼里的泥巴,你把它們煮湯吃,記得多放生姜,去腥,別忘了放一點胡椒,這東西越辣味道越好!”

我放輕腳步走過了,再放輕腳步走回來,姥姥還在李伯房里教李伯怎樣煮江螺。

第二天,李伯朝我神秘地笑了笑。到中午姥姥出去撿柑橘皮的時候,李伯告訴我其實江螺怎樣煮都不好吃,他年輕時就吃過。然后李伯很自豪地告訴我他年輕時什么都吃過,餓急了在田野里捉老鼠燒著吃,有時候還冒著生命危險捉蛇吃。

那天李伯聊得來了興致,一連聊了幾個小時。他聊他的年輕時的經歷。

故事寫到這里,我總覺得有必要交代李伯為什么流浪,為什么住進七十八號了。因為這對李伯來講,進七十八號是他生命的一個轉折點,也是姥姥一個新的生活的開端。沒有李伯,就沒有這個故事,就算有這個故事,也不會精彩。

李伯當過兵,是國民黨的兵。李伯當兵的時候,日本鬼子早投降了,所以李伯沒有跟日本打過仗,只跟解放軍打過。

李伯被國民黨抓壯丁抓去當兵,沒有訓練幾天就上戰場了。

開戰的時候,槍林彈雨,李伯和他的戰友們吶喊著往前沖。李伯端著槍,腦袋里什么都沒想,只有一個念頭“沖”。李伯跑得并不快,裹在隊伍中間,端著槍,跟著別人一路吶喊著:“沖啊!沖啊!”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跑著跑著,李伯就變得暈暈的,腦海里只有震天動地的槍聲和喊叫聲了。但他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跑著。

密如雨點的子彈呼嘯著飛過來,李伯的一個又一個戰友,在李伯身邊一只手亂舞一下,然后一只手再捂住身上某個部位,再然后頭一歪就倒下了。

李伯顧不了那么多,還是一路瘋跑著,跑著跑著,他感到一個沉悶的聲音向他撲了過來。他還沒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突然一片明晃晃的強烈的光線照得他睜不開眼。再后,他眼一黑,就不省人事地倒下了。

過了許久,李伯醒過來了。李伯從死人堆里爬起來。四周死靜死靜的,沒有槍聲沒有吶喊聲,甚至沒有一絲活氣,四下里除了尸體還是尸體。李伯深深吸口氣,那空氣里帶著一股血腥味,硝煙味,焦臭味。李伯轉動腦袋四處看看,沒有一個人,只有幾柱黑煙,在清風中裊裊升天。

李伯緩緩地走了幾步,頭腦開始清醒,一清醒,一股莫名的恐懼開始占據他的頭腦。李伯尖叫一聲,鬼哭狼嚎似的,瘋子一樣的跑了。也不知道李伯跑了多久,跑了多遠。總之李伯那一跑就逃離了戰場,最后到了一個小村莊。

李伯就在那個小村莊做了一戶人家的女婿。李伯在那個小村莊安安穩穩地過了近二十年幸福生活。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運動在中國大地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李伯是那個小村莊第一個被揪出來批斗的人。他的罪名是“歷史反革命”,因為李伯曾經是國民黨的兵。

李伯被押上一座用木板搭成的高臺上,頭上戴頂高帽子,上面寫著“歷史反革命”。脖子上再吊塊木板,上面寫滿了莫須有的罪行。

“打倒‘歷史反革命’!”一位青年奮臂高呼。臺下黑壓壓的人群也把手臂一起舉起來,喊聲震天:“打倒‘歷史反革命’!”

口號完了,就審問,有人問李伯為什么要當兵,當兵為什么不參加解放軍而去當國民黨的走狗。李伯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回答了一千遍,他是被國民黨抓壯丁抓去的。

“你打死了多少解放軍?你欠勞動人民多少條人命!”有人繼續問。李伯青筋就暴漲起來:“我沒有打死解放軍!我當兵只當了半個月,打仗只打了半個鐘頭,我沒有開過槍,我沒打死解放軍……”

審問不出結果,到后來,又喊口號了:“打倒我爹!”臺下也一起高喊:“打倒我爹!打倒我爹!”

李伯在最后一次被批斗完了之后,他決定逃走。

李伯說那夜的月亮真好啊!是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圓又亮。

李伯說到這里,他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表情極度的痛苦,有種無奈無助的神態。

我問李伯:“你不想家嗎?”

李伯終于失聲痛哭起來,他說他做夢都想回去看看兒女,看看老婆。

李伯空洞的眼睛無神而又迷茫地望著天花板,飽經風霜的臉上,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后來李伯告訴我,他出走以后,老婆和孩子們都搬離了那個村子,他不知道他們現在住在哪里,他也沒有臉回家打聽他們的下落。

看來李伯要在七十八號壽終正寢了。

命運就是這樣,命運把一個無辜流浪的人與另一個無辜寂寞的老人聯系在一起,讓他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同呼吸,互相幫助,互相依存。

很快,深秋了。姥姥不時去她修的庵堂視察幾天,然后回到七十八號,就讓我去給她記賬:幫工匠買煙絲一元五角,給工匠買低檔茶葉一斤兩元五角。給工匠一個星期的伙食費:星期一,一斤白菜四角,四塊豆腐一元,一斤半豬肉五元;星期二,一捆大蒜四角,兩斤茄子六角,一斤六兩肥豬肉,四元五角;星期三,兩個白蘿卜,六角,二兩蔥,兩角。四個工匠一人一個雞蛋兩元,外加一斤半面一元五角,還有半斤賣主存放了一天賣不出去的臭豬肉,一元。……木匠拉墨斗需要的墨汁一瓶六角。某晚上做工場地停電,工匠買蠟燭十支兩元……

姥姥有一位外孫幫她做木匠,這些生活費都是他幫姥姥記在本子上,每過上十天半個月,姥姥去工地視察的時候,外孫把最近的賬念給姥姥聽。那么紛繁復雜的小賬,姥姥是過耳不忘的。有時候,外孫也會來七十八號向姥姥匯報庵堂的施工進程,或者向姥姥要工匠的伙食費。

木匠對姥姥說:“外婆,你能不能把伙食費提高點,他們幾個老是抱怨,說伙食不好。我是您親戚,我無所謂,但他們卻不同!”

姥姥很不高興了:“吃那么好干什么?我請的是工匠,又不是皇帝。你看我還不是一天三頓吃素!”

外孫無奈,搖搖頭走了

姥姥的吝嗇我是見識過的。我想這種吝嗇不是姥姥天生就有的秉性。記得父親曾告訴過我太爺家里的一些事。那時候太爺家里也并不是很有錢,但別人有什么困難,只要太爺知道了,就盡力幫忙。父親說,太爺有一次醫治一位患了怪病的人,那人家太窮,家里為病人抓藥高筑債臺,甚至要賣兒賣女了。太爺是采藥路過那人家里的,就免費為那人治病,然后回家,叫姥姥拿了一些錢給那家人送去,說是給那家人去藥店抓藥的。姥姥去了。姥姥到了那家里,看到那家人太寒酸了,十幾歲的姑娘還穿著露出屁股蛋的褲子(那褲子是補了太多次,已無法再補了)。姥姥說不清是同情還是憐憫,把太爺給她的錢全部給了那家人后,還回家把自己新做的褲子送給了那家姑娘。當然,姥姥在家還偷偷地借錢借米給一些沒飯吃的人家。過后,姥姥總會不經意忘記了有這么一回事。

姥姥的改變是太爺生病之后。太爺一病,家里就沒有經濟來源,因為病怪,藥也怪,價錢也貴。可憐太爺行醫半輩子,到頭來卻治不了自己的病。于是太爺那個殷實的家,一天天貧窮下去,最后淪落到借高利貸的地步。姥姥就是那時候,看透世態炎涼的。以前向姥姥借過錢的人,看到姥姥家一天窮過一天,那光景怕也要走到賣兒賣女的那一步。于是他們遠遠地看到姥姥家里的人,就避開了。有人做得更絕,看到姥姥來了,趕緊鎖了門,走人。

我現在有些明白,姥姥在她十七歲那年出嫁時,為什么沒有悲傷,而只有冷笑了。因為進了楊家,那就意味著她及她的家人不再挨餓,不再四處借債過日子了。姥姥也就不必再遭人白眼了。

姥姥就是帶著那種心態進楊家的。一進楊家,姥姥就學會了當少奶奶的派頭,也知道了做了大少奶奶該如何對付佃農,如何收取租金,弄得以前的街坊鄰居如何跪下求楊家大少奶奶在荒年減免租金。那時候,楊家大少奶奶冷哼一聲,拂袖走了。

當然,姥姥也有大方的時候。到七月十五日那一天,是我們當地傳統的鬼節。家家戶戶要祭祀先輩先祖的。

七月十五日那一天傍晚七點半左右,姥姥上樓來叫我去幫忙做點兒事。

姥姥準備了四筐的“百寶箱”里裝滿了“冥幣”和“金元寶”。“百寶箱”上寫著收“錢”人的名字。那些“百寶箱”足足裝了兩擔,四筐。

李伯和我一人一擔。姥姥提個籃子,里面裝著供品和酒。

姥姥把我們帶到湘江邊的一個地方,就叫我們停下。于是就燒“百寶箱”。先是太爺的四個“百寶箱”,再就是太婆的,也是四個。然后是太姥姥的,也是四個,然后再是姥姥的一些什么親人。最后似乎看到一個叫楊某某的“百寶箱”,我知道那是楊家大少爺的。。姥姥在燒給楊家大少爺的時候,神態有些悲傷更有些憤恨,也不知道是愛還是恨。還沒燒完姥姥就倒了水酒。

姥姥說:“回去吧!”然后她又告訴我,不能回頭看,以免看到餓鬼搶食。

我和李伯在前面走著,姥姥走在最后。

我回頭瞟了一眼,只見姥姥正在踩一只還沒有燒完的“百寶箱”,一邊踩,一邊罵,我沒有聽清楚她在罵什么。最后我聽見姥姥拿了一些錢說你別再找我了什么的話,還說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的死與我無關……。

姥姥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姥爺經常托夢給姥姥嗎?

我不知道那四筐“百寶箱”要多少錢,我猜那可能夠姥姥撿一個星期的柑橘皮的。

在七月十五日過后沒幾天,湘山街又一位老太太進了天國。靈臺就設在街頭的屋檐下。帆布篷搭了半條街,喪宴也就擺了半條街。靈臺前面兩張紅漆凳子上擺著喪鼓,喪鼓上扎著青松。晚上九點多,喪鼓敲了起來,像雷霆萬鈞的戰鼓,急促、短暫、有力。一陣陣急促的擂鼓過后,喪鼓緩慢下來,聲音一緩下來,像和尚念經為死者超度亡靈,只不過那木魚聲代替了喪鼓的聲音。于是喪唱就開始了。

一位五十來歲的男人,坐在靈臺旁邊,扯開嗓門時而抑揚頓挫,時而激昂澎湃,悠悠懨懨,每唱到一個節處,那喪鼓就沉悶地敲一下,接著就是一陣隨聲附和:“呀—唉”!

喪唱完了,靈堂就寂靜下來,場面十分昏暗。

這時候,我看到李伯了。

李伯跪在靈臺前面的一只盛冥幣的盒前,彎著腰,垂著腦袋,無聲無息地待著,不時用那雙機械似的手往冥盒里添紙。

哭喪要出聲,而李伯卻沒有出聲,只是那么木頭似的傻跪著。我站在不遠的燈影下,靜靜地看著李伯。

李伯在想什么呢?

一陣風吹過來,冷颼颼的,把盆里的冥幣灰刮得漫天飛舞,有的還燃著,鬼火般四處飄閃,最后燒完了,紅光一閃,輕輕地飄落在李伯的頭上。李伯沒有知覺,手還在木然地往火盆里添紙。

風過,刮動了吊著的燈泡,那燈光一閃,我就看到了本來陰影里李伯的臉龐。我看到了一滴淚順著李伯枯瘦的臉頰流到腮幫,然后就亮晶晶地掛在他下巴上,再就一亮,然后就落在李伯的衣服上消失了。

那次哭喪回來,李伯就病倒了。他從喪宴上得回來的一大包剩魚剩肉,都還沒有來得及享用。

我買了幾斤蘋果去看望他。

我走進李伯那間昏暗的小屋,借著二十五瓦燈泡的光,尋找一個落腳點。

昏暗的屋子里,除了一張床,就只有破爛了。床頭是堆砌有一人多高的廢紙塑料,床尾是堆砌整齊的酒瓶,酒瓶上面放著一床破棉被。床前左右也是兩堆“廢品”,從床到門口只有一條通道。床下也是些破銅爛鐵。

我屏住了呼吸,努力不使李伯黑屋子里的氣味進入我的鼻子。再向前挪幾步,我終于看見李伯了。

前幾天臉還有肉也還有些紅潤的李伯,如今面目全非了。枯槁的臉,干燥蒼白的唇,白胡子在一茬一茬地長著。

李伯微閉著眼,正昏睡。我叫了一聲李伯,他沒反應,再叫一聲,再叫一聲,李伯睜開了眼。他努力地側過頭來,無神地看我一眼,再也沒有力氣送我一個微笑。

李伯生病的那一段日子,是姥姥最忙的時候。

姥姥的庵堂,墻已經砌過門頭了。

這地方的規矩,一般墻砌過了門頭都要慶賀一番的,姥姥修的是庵堂,當然更要慶賀。

那幾天湘山街七十八號就像過節一樣。姥姥的親戚朋友,湘山寺姥姥以前的道友,以及一些慕名而來的香客們,他們是來了一茬兒,走了一茬兒,又來一茬兒,再走一茬兒。姥姥就整天忙著接客待客送客,忙得團團轉。

姥姥總不經意地喊:“李伯!李伯!快來幫我的忙!”喊過了,才意識到李伯病了,不能亂動,于是就一臉悲凄。

姥姥的道友、僧友們,看在姥姥的面子上,也發發善心,去李伯房間看看,摸摸李伯的額頭,拿拿李伯的脈搏。然后喃喃有詞,祈禱一番,搖搖頭走了。有人看了看說,這樣不行吧!該請大夫打針才行啊!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可是李伯沒有錢,只有滿屋子破爛,但沒有人愿意幫他去賣。有位香客說大家互相捐一點吧!大家互相看了一眼,猶豫著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從一沓鈔票里挑出一張來。最后大伙十來個人,湊了一堆票子,數一數,一共也才十來元。

那段時間,姥姥每天都要抽空去看看李伯,姥姥神態悲悲凄凄地說:“李伯你可要頂住呀!挺一挺就過來了!”

姥姥私下里對香客們說:“李伯在我這里十六年了呀!我把他當親哥哥看待。逢年過節,他沒有錢,我都拿點錢讓他去買酒肉,讓他吃上好吃好喝的,讓他過一個好年好節!這十六年來,我沒收他一分房租……他這個時候病了,我也沒錢了。錢都花在修庵堂上了。”

姥姥還強調,這些天,她忙得頭昏眼花的,每天晚上她還抽時間為李伯點燈念佛求菩薩保佑。

最后,還是秋叔“治”好了李伯的病。

秋叔從外地經商回來,得知李伯生病了,就去請醫生,醫生只幫助李伯打了三針,六瓶點滴,李伯就能坐起來了。

這時候,姥姥當然要趴在李伯床前哭訴一番,說她怎樣為李伯擔心,整夜整夜為李伯請求菩薩保佑,“老天有眼,我這番苦心沒有白費,你終于挺過來了。”

李伯是醒過來了,看樣子不會死去。可他還不能動,身體還很虛弱,所以他無法幫姥姥做事,哪怕是一點小事。

汪媽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湘山街七十八號的。汪媽進七十八號那天我正好在。

一位肥肥胖胖是位將近六十歲的老人,背個包袱,大模大樣地走進七十八號,走到姥姥面前。有人對汪媽說這就是你未來的師父。汪媽聽了,趕緊把包袱一放,翻身趴下磕頭,大嗓門:“師父好,好師父,徒弟給你磕頭了。”姥姥便笑吟吟地把汪媽拉起來:“汪媽,別講禮,我還沒有正式收你為徒呢!以后再跪拜吧!”說得一屋子人都笑了。于是汪媽把包袱放進以前歐陽兄住過的房間。從房間里出來,就端過姥姥一盆未洗的衣服到湘江邊去了。

姥姥攔她,汪媽說話了:“師父,我是來給你幫忙做事的,不是來做客的。”說完就奪路而出,肥胖的身軀,一扭一扭地帶過一陣風。

汪媽是五保戶,是姥姥修庵堂那個村子的。當初姥姥買那塊地皮跟村委會討價還價的時候,村里堅持要四萬,姥姥堅持三萬五,于是生意談不攏。有人出主意說:“師父不是要修庵堂嗎?信佛的人,差不多都有菩薩心腸。現在我們村里有位五保戶,你能不能收他做徒弟?如果你收他做徒弟,那這地就三萬五給你。”

姥姥有一千個不愿意,但她心疼那五千塊錢,再加上旁邊有人在喊:“李師父可是個活菩薩,她十六年前就留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這事她一定會答應的,這可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姥姥本不想答應,可那一句“李師父可是個活菩薩……功德無量的事”把姥姥的心吹得飄起來。于是姥姥就答應了。

前些天,香客們從姥姥的話中聽出姥姥忙,似乎有意要找個人幫忙做事兒。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村里就把汪媽提前送來了。

姥姥心里恨得咬牙切齒,可臉上還笑著,說:“來了好,來了好,幫我做點兒事,培養培養我們師徒間的感情。以后反正要成為一家人的。”

汪媽來了,洗衣服做飯等等一切雜事全由她包了,再把照料李伯的事也攬了過來。做得有條不紊。本來汪媽還要插手姥姥“上供”給菩薩進香的事,姥姥冷哼一聲拒絕了。大有魯四太太拒絕祥林嫂擺放除夕祭品的味道。

汪媽來到七十八號,也在那十平方米見方的陽臺上擺了一口鍋,在這里燒火做飯。汪媽用的是秋叔的煤爐。汪媽自己的事就是一日三餐,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事了。飯前飯后,她就幫姥姥做些事。幫姥姥燒開水,水開了,她扯開嗓門喊:“師父,水開了,快拿茶壺來!”幫姥姥洗好衣服,也喊:“師父,衣服洗好了,快拿衣架來!”

姥姥聽到喊聲,會從禪房走出來,有些不高興地說:“你那么大聲干什么!不怕驚動菩薩。”汪媽就嘻嘻一笑,說:“菩薩菩薩原諒我吧,我天生是個大嗓門。”

李伯能下床走動,能吃點東西的時候,姥姥就拿錢托汪媽去市場買了幾條小魚或買幾個新鮮的雞蛋煮荷包蛋給李伯吃。這些汪媽做得都很好。漸漸地李伯的臉上又有了血色,又能對人無聲無息地笑了。

終于有一天李伯能坐在煤爐旁邊吸他的旱煙了。我看見姥姥拉著李伯的手,哽咽著說:“李伯,還好你能挺過來了,不然恁大的房子,我一個人怎么過啊!”

李伯始終安詳地坐著,不聲不響地聽姥姥說。

十一

李伯很快又能背個蛇皮袋,拄根木棍出去撿破爛了,也像以前那樣幫姥姥做些事情了,身體似乎跟以前一樣好!

這時候,姥姥就不再怎么看得慣汪媽的大嗓門了。汪媽再為姥姥做了什么事,大喊大叫把姥姥從禪房里叫出來,姥姥會陰著臉,悶悶的一聲:“汪荷花!你給我閉嘴。”然后轉身走了。汪媽再為姥姥燒開水,姥姥看見會說:“汪荷花,你不能少添點柴火,柴火不要錢哪?”汪媽只得慌慌張張地把幾根木柴從爐里抽出來,用水澆滅了。

汪媽做任何事都不合姥姥的意,汪媽成了姥姥的眼中釘。

汪媽有些惶恐,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挨罵。汪媽不敢大聲喊叫了,連“師父呃——”也叫成了“師父”,聲音短而輕。只有姥姥不在家時,汪媽才敢大聲喊叫,與李伯或我開幾句玩笑。

姥姥看不慣汪媽,可李伯卻跟汪媽有許多話說。如果李伯不出去“撿財”,汪媽就能跟李伯聊上半天。(汪媽一般沒事做,她不想出去撿破爛了。她一個月的生活費是鄉政府撥給的五保戶的養老金。)

姥姥每次從外地回家,看到李伯跟汪媽談得眉飛色舞,她就會借故把李伯或汪媽支開,打斷他們的談話。

一天李伯又去跑生意了。這一次,李伯來到了縣城里面一條小巷。聽說一位老人去世了。李伯就問誰去世了,家在哪里。

那天晚上,李伯早早地到了剛去世的老太太的靈堂前,做哭喪工,敲喪鐘。

李伯跪在靈堂前燒冥幣,哭訴老人家在世時的豐功偉績,把背影給主人的親戚朋友。

老太太的兒子是做生意經商的,所以有些生意上的朋友。其中一位商人朋友在給老太太鞠躬悼念時,不經意地掃了李伯一眼,神態有些異樣。他退下來,問主人:“那老頭是什么人,為什么跪在哪兒?”

主人當然有些不悅,請人哭喪似乎是不孝,所以他就敷衍了一句:“是老人家的生前好友。”

那商人又去問旁邊的人。有人告訴他,是一個不知名的老頭,幫人哭喪的。那商人想再問詳細一店,那人卻走了。

那天夜晚十二點多,李伯帶回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

李伯跟婦人走進七十八號的時候,碰上正在換煤爐球的姥姥。

姥姥看見李伯帶個婦人回來,就盯著李伯多看了幾眼。李伯沒說話,還是憨厚地無聲無息地笑笑,就領著婦人走下樓梯,去他房間了。

我不知道姥姥看見李伯帶著一位婦人深夜走進七十八號的心情。但我想姥姥肯定是異常激動。因為這位不速之客,后來差點害了李伯的命,那婦人的出現也是七十八號的悲劇的開始。李伯和那婦人在七十八號到底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為了情節的需要和故事的連貫,我想有必要虛構一段小情景:

那天夜里姥姥看見李伯領回一個臟東西,心就發急,待李伯下了樓梯進了房間。姥姥跑去樓梯口看了看。李伯和那婦人早就進了房間。

姥姥那一刻無異于被人擊了一記悶棍,打得她頭昏眼花,差點跌到。但姥姥還是穩住了神。

姥姥心慌意亂地走進了禪房,忘記了晚上一貫的功課:給菩薩上香,念晚經,而是一下撲倒在床上。然而姥姥并沒有睡,她想睡,卻睡不著。她沒有想到一向正兒八經的李伯會帶一個臟東西回來。姥姥想天下男人都是臟東西。

姥姥屏住呼吸,靜靜地躺在床上,聽樓下的動靜。她隱隱約約地聽到說話聲。腦海就浮現一組鏡頭:李伯和婦人躺在床上。

“李伯,一個人孤不孤單,寂不寂寞啊!”那婦人問。

李伯不說話,望著婦人傻傻地笑。

“晚上冷不冷啊!”

李伯還是不說話,仍舊傻傻地笑。

然后,那婦人就催促李伯:“你上來呀!你上來呀!”

李伯摸摸婦人的身子,然后就爬到婦人的身上去了。但李伯只動作了幾下就呼呼地氣喘如牛了。

“咋這般沒能耐?”婦人不滿地問。

李伯盯著婦人,無奈地笑了笑:“老了……老了……”

十二

那鏡頭姥姥換了一組又一組,時間就從二十三點到了雞叫第一遍,再到雞叫第三遍,經過一夜的折騰,姥姥從身體到精神都累了。然后她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在她朦朧遲鈍的思緒里,她感覺李伯就睡在自己身邊,干瘦的手臂,枯蛇一樣地從自己脖子下穿過,然后再纏緊自己。姥姥自己也翻過身子伸手抱住李伯的腰。她感覺李伯異樣的瘦,像一張干燥的獸皮,硬硬的,沒有肉感也沒有彈性,同時她感覺自己也像一張干燥的獸皮。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似兩張空殼的肉餅,薄薄貼在一起。然而,姥姥感到滿足。她再纏緊些,然后她幸福地流下了渾濁的淚水。這時李伯說話了:“怎么你跟我一樣的平坦?”姥姥吃了一驚,松開手往胸前一路探過去,那柔柔地富有彈性的兩團東西真的沒有了。姥姥突然感到驚惶失措和委屈,搖著李伯說:“你也一樣的,干嗎說我像曬谷場,不跟你玩了。”她一推李伯,李伯就真的不見了。姥姥摸摸李伯剛才躺在的地方,空空的虛虛的。那感覺就像在漆黑的夜里,一腳踏空,掉進無底的深坑,永遠都落不了地。姥姥恨得咬牙切齒,說我不會讓你去找那個臟東西的。

第二天早上十點多了,姥姥才起床,她打開房門,發現廚房上空那片晴朗的天,被一塊渾濁黑暗的云堵住了。陰風嗚咽地刮過瓦棱子,像一位心靈受傷的悲哀的老者的哭泣。

李伯正坐在火爐旁邊,手里端著一杯酒正小心翼翼地品嘗。看見姥姥,他習慣的微微一笑。不再去理會姥姥,只用筷子伸向火爐上面那口鍋里去。

姥姥松弛的臉抽搐一下,僵硬地笑著對李伯說:“李伯,我屋里有一杯一位香客上貢的酒,你嘗嘗,很補身體的。“

李伯就去了。對姥姥這種恩惠,李伯習慣了。

姥姥下了樓梯,檢查李伯的房間,看到那臟東西走了,才放心的上樓來去閂了外面的大門。

進了房間,姥姥見李伯昏睡在佛臺上,冷冷地笑了。

李伯醒來的時候,才感覺身子膨脹得厲害,渾身像燃燒著一團火,一種多年沒有過的欲望在身體里每個細胞里跳躍。李伯就想活動一下身子,可身子卻不聽使喚,再用力,身子還是不聽使喚。

這時李伯清醒過來了,才發覺自己被赤裸裸地綁住了,綁在一個固定的柱子上,姥姥那扇對著江面的大門大開著,從湘江刮來的陰風冷冷地刺在李伯身上,刺在李伯赤裸裸的身上。那羸弱的皮囊,一根根肋骨清晰可數。李伯一下子就驚嚇出一身冷汗,想喊嘴卻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這時,姥姥出現了,從她的那張床上走出來,一絲不掛地走出來。

佛堂前面燃起了一盆炭火,姥姥圍著火盆跳起了秧歌,做各種各樣風騷的動作,還對著李伯妖媚地笑,比一只狐貍精還要妖!

李伯干瘦的筋骨暴漲起來,臉憋成絳紫色,身子起伏如波浪,嘴里喘氣如牛,額上豆大的汗珠在滾。

我不知道那隱晦的臘月里,姥姥用怎樣一顆“火熱”的心去泡制一壺溫熱的藥酒,又怎樣陰森地無聲無息地讓善良的李伯喝了下去。直到這時,我才對姥爺的死有些懷疑。

年輕時姥爺看到自己心愛的一位小巧玲瓏的姑娘被人抬進別人的洞房。從那天開始姥爺養成了酗酒的惡習。那天姥爺喝得醉醺醺的,剝得一絲不掛在大街上又跑又鬧。最后還沖進了人家洞房,去砸人家洞房的門。結果被打得血肉模糊九死一生,在床上躺了三個月。

從那天起,姥爺就經常喝醉了,醉了就剝了衣服在大街上溜達,見了婦人就說:“你知道謝蓮嗎?謝蓮是我的愛人,嘿嘿……她去哪里了,你知道嗎?你告訴我!”

那時候,姥爺的父親還在,就嚴加看管姥爺,使他滴酒不沾的。那樣戒了兩年酒,姥爺終于娶了姥姥。娶了姥姥后,姥爺也喝過酒,也醉過卻沒有再發生以前那種酒瘋,再沒有剝光了衣服在外面跑。

姥爺死的那年已經四十多歲,時間是深秋的某一天。那天他裸體著從家里沖出去,瘋奔著,沿著大街小巷跑,但是沒有碰到一個婦人。所有異性都聞訊躲進了家里,閂緊了門。

姥爺在前面跑,后面有人拿棍棒吆喝:“打死他,打死這畜生”姥爺在村邊一條小路上終于堵住了一位挎菜籃的老太太。把她按倒在地,還粗魯地急切地撕老太太的衣服。這時候棍棒就下來了。一時間姥爺頭上一股血就像噴泉一樣噴上了天空,像一條美麗的彩虹,再過一會兒,姥爺就倒下了,地上一攤血如硝煙般地流,再過一會兒,姥爺就一動不動了,姥爺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團血糊糊的肉。

姥爺死了,四鄉八村的老百姓都知道楊家的楊銀桂發酒瘋企圖禽獸,被人亂棍打死。外面的傳聞就是這樣,楊家的人對這深信不疑。這種丑事,沒有人去調查原委,也沒有人去追根究底。姥爺就那樣暴死街頭了,死得很難看,很丑陋,連狗都避得遠遠地繞道而走。

我猜想,姥姥那天對付姥爺是不是像對付李伯一樣,先是蒙汗藥,后是春藥。

我們假設一個場面,姥爺那天又去他的老情人謝蓮那里,意外地遭到拒絕,姥爺就去酒店喝酒了。喝得十分的醉,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向姥姥討水喝,姥姥就把蒙汗藥給他喝了,然后姥爺就昏睡過去了,后來姥姥就把姥爺綁了,然后灌下春藥。姥爺在藥性發作時(嘴被堵住了沒有辦法喊叫)。眼睛瞪得異常地大,血紅的眼球似乎要噴出火來,同時額頭上青筋暴漲,凸了起來,像美國好萊塢科幻片里的怪物。

姥姥看著太恐怖,尖叫一聲驚詫地沒命似的跑開了。

然而姥爺卻掙斷了繩子沖了出去,沖到大街上,而后被人亂棍打死。

這時候,李伯也如幾十年前姥爺的模樣,血紅的眼睛,青筋暴漲,起皺的肌膚變得圓潤起來。

姥姥還在跳,看著李伯越發妖野的扭動,展示她身體每一處誘人的部位。

李伯痛苦地閉上眼睛,幾滴眼淚魚貫地沿著同一道淚痕不緩不慢地在絳紫色的臉上淌。

那過程持續了半個小時,姥姥終于不忍心,把解藥給李伯喝了然后給李伯松了綁!松完那最后一道繩,李伯撲過去想給姥姥一耳光,可渾身無力,他掙扎了一下就撲倒在地。

我想,那幾十年前姥姥可能也不是存心要姥爺死的,只是想給姥爺一點顏色看看。只是凡事有意外。所以姥姥自覺罪孽深重,追悔太遲解脫不了終于出家為尼。同時我又想到七月十五日那天姥姥說“你不要再來找我”的話,我想可能姥爺經常出現在姥姥夢中。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這只是我的猜想。姥爺真正的死因沒有人知道。

經姥姥那一非人的折磨李伯就病倒了。

這回是汪媽媽請的醫生,醫生來看了看說“沒有什么,只是受了一點風寒,再就是受了一點刺激,休息幾天就好了”。

汪媽弄不懂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病倒了,看著李伯半死不僵的樣子,汪媽淚流滿面地一口一勺地喂李伯鮮魚湯,嘴里叫著李伯李伯我是汪媽呀,你不要死呀!你從城北帶回一大碗肉還沒吃呢?你死了那就便宜我了!

姥姥在眾人面前哽哽咽咽地擦著眼淚,姥姥也去看李伯,在眾人面前,李伯木然的眼睛竟然有些憐憫。誰也說不清這是憐憫還是關愛或許是對姥姥孤寂變態心理的同情。姥姥拉著李伯的手哭泣,不小心看到李伯的眼神,這時的姥姥有些恐懼,她把頭扭開避過李伯的眼光,然后去尚未修好的庵堂那邊去了。

十三

李伯太脆弱了,一擊就倒。這使得姥姥沒有盡情發泄的報復快感,所以那些天姥姥情緒一直很低落。她去了一趟庵堂,回來再也不去過問庵堂的事了,一切交給他外甥去打理,她自己卻坐在她的佛堂里,點一盞黃豆大小的長明燈,在昏暗的燈光里,姥姥的臉變得蒼白而又陰森,她就那樣不聲不響的坐著,整日拿著棒槌敲木魚,沉悶的聲音使人感到死的恐懼。一切家務活姥姥也懶得過問了,都交給汪媽去做。汪媽一面照顧李伯一面洗衣、做飯,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姥姥。每當開飯時間到了,汪媽就把飯菜送到姥姥佛堂里去:“師傅該吃飯了。”姥姥并不說話。汪媽就悄悄地掩門退出去,過會兒再收拾碗筷。

雖然如此,姥姥時刻牽掛著庵堂的事,她托汪媽叫我幫她去清那本我結算了十幾遍的賬本。我把工匠某天買白菜的五角五分錢,一包三角錢的紅燈(一種偽劣質香煙)等等,每一分每一角都算清楚了,共計四萬叁仟捌佰伍拾陸元伍角陸分。我報了賬。姥姥不忘問一句,某月某日某時買半斤細鋼絲的一元五角算了沒有,還有某月某日某時,工匠要烤火,而木炭點不燃,工匠又買了二兩煤油,三角五分,算了沒有。得到肯定回答后,姥姥說:“這錢每分每毫都要算的,也不能虛報,佛祖心中有數的,按錢決定功德大小的。”

李伯這次好得快,沒幾天就能下床走動了,但原先不白不胖也不瘦的臉卻消瘦得只剩下顴骨了。那窩窩癟癟的臉上有兩個很深的洞,洞里是一雙眼睛,沒有精神沒有光澤的眼睛。

汪媽扶著李伯四處走走,不時念出幾句阿彌陀佛。

姥姥見李伯走動了,也十分高興,盈盈一笑:“李伯,感謝佛祖吧!我為你點了半個月的長明燈。每夜都熬到雞叫第三次才上床睡覺。”

李伯蒼白的臉微微一顫,沒有哪個習慣的微笑。然后從姥姥身邊擦身走過。

過了幾天,李伯突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李伯去了哪兒,甚至不知道李伯到底什么時候出走的。只是似乎有一天或幾天不見了李伯,姥姥和汪媽才著急起來。

湘山街一些老頭老太太說昨天(然后又否定說是前天)他們看見李伯用一根棍子挑了個布包,順著湘山街朝著北方走了。也有人說李伯朝著城南方向走了。

李伯是出走了。用他那根挑破爛的棍子挑著一個破布袋子,里面裝幾件破舊衣服躊躇地走出了縣城,走向了鄉間小路。一路乞討著向前漫無目的地走了。

在李伯走出縣城后的第三天,上次跟著李伯一塊來到七十八號的中年婦女第二次來到了七十八號。

她問姥姥:“那位老伯伯呢?上次我在他房間過了一夜,害得他在外面熬夜,我今天特來感謝他。”說完還把手中的禮品袋很響的抖動了一下。然后補充一句說:“城北又一個老人家死了,叫他趕快去,不然就被別人搶先了。”

可她失望了。姥姥沒有回答李伯在那里,兩行淚水卻滾了下來。然后姥姥就操著掃帚追打那婦人:“都是你這蕩婦害死了李伯,你賠李伯的命來。”

姥姥把那中年婦女追出了七十八號以后,心里反而平靜了下來。她仔細地回憶跟李伯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情景,一切都是那樣鮮活,一切都還在眼前,可李伯卻不見了,這樣想著,姥姥的淚又下來了。

十六年前夏天里的一天,姥姥照例作完了早課,放下棒槌,木魚的聲音還未消失,她聽到敲門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像森林深處啄木鳥啄樹洞的聲音。那時姥姥還年輕,腳腿還很靈便,加上做尼姑還不太久,心里沒有完全沉在佛境中,所以很快姥姥就出了兩道房門,到了大門邊。姥姥把門打開了。

李伯就站在大門外,滿頭滿臉露水滿身瑟縮,英俊消瘦的臉龐雖然疲憊不堪卻透出了一種英氣逼人的男人氣息。

從那時起,李伯就住在湘山街七十八號了。住在姥姥禪房下層那間半地下室陰暗的小黑屋里。

沒有人揣度到姥姥讓李伯住在七十八號的心思:是我佛大慈大悲動了惻隱之心,還是姥姥對李伯一見鐘情,對李伯產生了好感,動了凡心,讓李伯住進了七十八號,還是前者,一切都不知道。而在外面人的眼中姥姥是活菩薩,而姥姥真正的用心呢,沒有人知道。

姥姥把李伯這十六年來生活在七十八號的好處一點一滴用記憶的繩子連起來,成了一串念珠。姥姥的思緒就有些晃蕩了,害頭疼了,眼睛也就昏花起來,她隱隱地似乎又看到她那夜看到的似醒似夢的情景。李伯沒有跟那又臟又丑的婦人上床?還是他們兩個商量好了,叫那婦人來騙她?這一切不管是真是假都讓姥姥頭疼欲裂。

城北死了老人的家里,靈堂搭起來了,喪鼓也響起來了,只不過敲喪鼓的人中沒有了李伯。過幾天那老人下葬了,一切都安靜下來,李伯卻還沒有回來。

姥姥想李伯也許永遠也不回來了。姥姥就病倒了。

姥姥病得重,整天打點滴。汪媽哭得已沒有眼淚。李伯突然病倒又無聲無息地出走,再到姥姥的病,一切都是那么不期而遇又那么短促,這打擊太大了。

過了三天,姥姥的外甥從庵堂回來了。他帶給姥姥一個好消息,庵堂已經修好,剩下的工作只是粉刷墻壁和清理垃圾場了。

這消息比任何藥都好,當天姥姥就拔掉針頭,第二天精神就好轉,能夠下床走動了。

姥姥先是拜了佛,燒了幾炷香,再到樓下李伯的房間看了看。李伯的房間擺設跟李伯沒有出走的時候是一樣的,破爛充塞整個房間,散發出陣陣臭氣。姥姥又傷感了一回,眼圈也紅了,然后姥姥就走出房間,來到湘江邊。清新的空氣和涼爽的風使姥姥心曠神怡,暫時忘了悲傷。

享受了清新空氣,姥姥回到禪房,然后提著那個破爛的蛇皮袋上了街。出去不到兩個小時就回來了。蛇皮袋只有幾片柑橘皮。卻從懷里掏出一個好看的紙盒子,打開來是一沓厚厚的請柬。于是那個晚上我忙了一個晚上,幫姥姥寫請柬。

我問姥姥為什么這么早就寫請柬,庵堂還沒徹底修好,離您當庵堂長老的時間還長著呢?

姥姥笑笑說你不懂,先寫好,等到庵堂修好,我做師傅那時再送請柬給別人,別人準備的時間就短了。過了幾天,秋叔聽到消息,來賀喜姥姥了。秋叔在上次李伯病好后,就好人有好報,娶了一位寡婦搬出七十八號了。那天是李伯出走后,姥姥第一次心情高興,她拉著秋叔的手問長問短:“秋叔啊,娶到媳婦,就忘了我這老太婆了是不是?”

秋叔說聲不敢,還沒有感謝奶奶的大恩大德呢!

姥姥說:“你良心是好,但沒有我幫你在菩薩面前說好話,你也不會這么快找到媳婦的,你說是不是?”

秋叔趕緊應到:“謝謝奶奶。”

姥姥說:“謝就謝菩薩吧。在十一月二十日我的庵堂就要竣工了,要開個慶典會,到時最少要打個四百元的紅包啊!”

秋叔說一定一定。

秋叔的回答令姥姥十分滿意,她請秋叔留下來吃午飯,秋叔沒有吃,順便問了一下李伯情況,姥姥眼圈就紅了,流下淚來,說話也哽咽起來。秋叔趕緊打住,告辭了。

后來離姥姥進庵堂做長老還有一個半月的時候,姥姥也給我發了幾張請柬。她對我說這是給你爸爸的,到時請他一定來,這幾張叫你爸爸給某大舅公、某舅公、某大姨,也請他們來熱鬧熱鬧。

十四

在那個不經意的深秋,小縣城老人的生命特別脆弱,湘山庵的鐘聲再次想起來,喪鼓也再次響起來。等到喪鼓的聲音停下來。那位不吉祥的婦女第三次出現在七十八號。

中年婦女還帶著一位男人,五十來歲,一幅成功商人的模樣(就是上次在城北問過李伯是誰的那位):“對不起,老人家,打擾了,我是李樸城的兒子,我來接我父親。”那男人恭恭敬敬地向姥姥鞠了一個躬后,對姥姥說了這么一句話。

姥姥聽不懂那人在說什么,只是怔怔盯著那男人看。看得那男人不好意思,忙向姥姥解釋說他是李樸城的兒子,李樸城就是住在這里的李伯,那個撿破爛的老頭。

姥姥看到這男人就好像看到了十六年前的李伯,那些天養起來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崩潰了。眼圈兒紅起來,淚水也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最后姥姥把李伯的兒子讓進了屋里,領進她的禪房。把十六年前他如何收留流浪的李伯,再把十六年來他對李伯的好處點點滴滴地告訴李伯的兒子。李伯的兒子在這過程說了一堆感謝老人家的話。姥姥最后才說到李伯的出走,李伯的兒子就哭,邊哭邊喊:“爹啊!找你找了二十多年啊!爹,您為什么出走呢?我是來接您回家呀!爹……”李伯的兒子哭,姥姥也忍不住嘴巴一撇,也哽咽起來:“我一直把李伯看做是我的親人啊,把他當作兄長來對待……他的出走,我的心都碎了呀!”

兩人哭夠了哭累了,姥姥就帶著那男人去李伯的屋子轉了轉。男人看了看出來,鼻子又酸了,問姥姥:“我爹十六年來就靠撿破爛為生?”

姥姥無可奈何地說:“我也沒辦法呀!我也孤苦伶仃一個人,沒錢過日子,我也是撿破爛的。”

李伯的兒子知道姥姥誤會了他,也不多說就遞了一張名片給姥姥說我爹回來了,就呼我或者打我手機。然后遞了兩張大人頭給姥姥:“老人家,這點錢您先收下,等我找到我爹,我再來謝您!”

姥姥送李伯的兒子到門外,看著他鉆進一輛黑色小轎車消失在湘山街的盡頭后,才轉身進了屋,再進了禪房燒一炷香,磕頭,喃喃有詞:“菩薩,保佑李伯能平安回來,求求您,保佑李伯不要出事。”

十五

再過半個月就是十一月二十日了。到了十一月二十號姥姥就是庵堂的住持了。那些天姥姥忙壞了,每天接送幾批信男信女,接受他們的祝福,接受他們的恭維。汪媽也忙壞了,洗菜洗碗做飯,一個人跑上跑下搞得滿頭大汗。李伯的出走,姥姥對汪媽又不那么討厭了。洗菜洗碗做飯忙完之后,姥姥叫汪媽休息一下,可汪媽卻閑不下來,她得給姥姥洗衣服。

“師傅呃——,師傅呃——,換了的衣服呢!”汪媽叫喚一聲,然后提來木盆來拿衣服到湘江邊去,刺骨的河水使汪媽打了許多冷戰,吹人似刀刮的風吹進了汪媽厚厚的舊棉襖,使她渾身都收縮一下。汪媽本來想燒一鍋熱水泡衣服的,可她不敢。前些日子有一次汪媽幫姥姥洗衣服燒了一鍋熱水。姥姥看到了就破口大罵說你燒熱水不要煤球嗎?煤球不要錢嗎?一個煤球三角錢呢?像你這樣做事,沒有一點兒誠心誠意,叫我怎么收你為徒弟,我收了你菩薩也會怪罪我的。

為了表示一心向佛,從那以后汪媽洗衣服再也沒有燒熱水,都到江邊去,到湘江邊去,經受寒風冰水的考驗。

那些天,姥姥都沉浸在當住持當長老的思維中,她似乎把李伯給忘了。而就在這時候李伯卻回來了,李伯滿面風塵的回來了。

汪媽最先看到李伯的,汪媽那天早上早早起來,剛要去給煤爐換煤,一抬頭就看見了李伯。李伯剛好從門外走進來。

汪媽夸張地喊了一聲:“李伯——”就激動得哭起來。哭聲驚醒了禪房里的姥姥,姥姥起床了,打開房門就看見了被哭訴著的汪媽攔住不放的李伯。

姥姥倚在門檻上,靜靜地看著。李伯的目光從汪媽的肩頭越過來,也看見了姥姥。李伯的目光不再那么迷惘無助了,帶著一種溫存愛憐。姥姥就看到了久違的溫馨的笑在李伯臉上蕩漾著。

姥姥終于忍不住了,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

李伯回到七十八號,七十八號死氣沉沉的氣氛又活躍起來,人們又能聽到汪媽的大嗓門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們,又回來了,是不是……你看你知道笑了,笑就是沒有假了,肯定是舍不得我們。”

姥姥也樂顛顛地,親自給李伯炒了兩個素菜,打了一斤香酒給李伯接風洗塵。李伯接受了姥姥的恩惠,接過姥姥斟得酒杯一仰脖子就倒盡了。

李伯回七十八號有幾天了,汪媽提醒姥姥,該給李伯的兒子打電話了。姥姥說:“不忙,讓我多照顧李伯一陣子,他兒子一來,我就永遠也見不到李伯了。”

意料之外的,當天下午那輛黑色小轎車就停在了七十八號門口,李伯的兒子從車里鉆了出來。

父子倆見面時都愣住了,互相打量著對方。最后終于兒子喊出聲來:“爹——!”然后,撲通一聲跪下了,再悲傷地叫了一聲:“爹!……原諒孩兒不孝吧!”就抱著李伯的腿哭喊著。

李伯眼里盛著一灣淚水,終于如泉水般溢出來,他蹲下來,捧著兒子的臉:“我的兒呀!我也想你呀。”于是兩人放聲痛哭起來。汪媽跟姥姥站在旁邊,也是淚水漣漣。

李伯終于走了,坐進黑色的小轎車里走了,黑色轎車緩緩地駛出湘山街。一條街的老頭老太都認識李伯,都來送行,不認識李伯的也來看熱鬧。這個說李伯你常來玩啊!那個說李伯不要忘記這條街啊!

李伯走的時候,把所有的家當都送給了汪媽。一屋子的破爛,什么廢銅爛鐵廢舊塑料袋廢紙之類的一股腦兒地都給了汪媽。連同一床的被褥。李伯什么都沒給姥姥留下,只送給她一個迷人的溫馨的笑和上車時一場凄慘的哭聲。李伯對姥姥說:“以后你要好好珍惜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也不要胡亂做事!”

十六

臨走時李伯的兒子為感謝姥姥對父親十六年來的關愛,給了姥姥四千元,姥姥哭著說不是為了錢,她做這一切只是為了積德。說歸說,姥姥還是半推半就地把四千元收下。然后李伯的兒子也拿出六百元給汪媽。汪媽死活不要,她說她沒有理由要這錢,她沒為李伯做過什么。李伯說你收下吧!日后老了沒有人照顧,用這點錢給自己買點東西吃,買點好衣服。汪媽才收了下來。

李伯走了好幾天了,姥姥有時還問汪媽:“李伯呢?李伯去那里了,叫他幫我裁冥錢。”汪媽告訴姥姥李伯走了。姥姥才拍一下腦袋罵自己一句糊涂。

有空的時候,姥姥就把汪媽叫進禪房問她:“李伯的兒子給你多少錢?你藏到哪里?要不我幫你收著吧!你藏不好,會被老鼠咬。”

這些騙小孩的伎倆并不能把汪媽的六百元錢騙出來,姥姥就再次看不慣汪媽了。一會兒說她洗碗沒洗干凈,一會兒罵汪媽存心要熏死她,燒柴燒得滿屋子是煙。再一會兒就罵汪媽笨手笨腳洗菜要老長時間。

汪媽只是忍氣吞聲,默默地做這做那。有一天汪媽出門,回家一看,屋子里的東西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姥姥說:“有老鼠到你房間去了,我打老鼠。”汪媽沒問太多,因為那六百元并沒被姥姥找到。那以后汪媽就多個心眼,外出辦事一定鎖上門。

姥姥看到汪媽房門上那把大銅鎖,臉上又帶上了那層蒼白陰森久違的白面皮,讓人不寒而栗。于是汪媽凡事都變得小心翼翼了。

日子還是在死靜中慢慢地度過。

十一月二十日的前一天,姥姥請了卡車裝運最后一批生活用品去庵堂。

東西裝好后,卡車緩緩地駛出湘山街,出了街口,進了國道線。這時姥姥突然想起還有幾只茶杯放在什么地方忘記拿了,姥姥叫汪媽回去拿。

汪媽去了。回來的時候,姥姥在駕駛室里伸出腦袋罵:“汪荷花,你能不能走快一點?拿幾個杯子拿了那么久!”汪媽聽見姥姥的責罵就加快了步伐。雙手捧著茶杯的汪媽急急地沖上了國道線,肥胖的汪媽像一只老母雞一樣一擺一擺地快走向國道線中央。

這時一輛東風牌卡車呼嘯著沖了過來,喇叭尖叫著劃破了天空,緊急的剎車聲刺破人的耳膜。汪媽被撞得飛起來,跌落到十來米之外的水泥路上,再接著翻了幾個跟頭才停下來,同時汪媽嘴里噴出幾米高的鮮血,像噴泉一樣。最后汪媽的手腳動了幾下就慢慢地伸直了。姥姥看到這血腥的一幕,忙下車,跑過去,去搖搖昏迷中的汪媽。汪媽醒了過來,斷斷續續地對姥姥說:“師傅,求求您,一定……一定好收我做您的徒弟……徒弟!”姥姥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了。汪媽臉上就蕩漾出許多笑意,然后頭一歪就不省人事了。

汪媽死了,躺在水泥路上,一只手還緊緊地拽著一只茶杯。

汪媽是五保戶,汪媽出事的消息傳到她的村里,村委會第二天就來了人。姥姥頗有些傷感地說:“汪荷花是個好徒弟呀,住在我家幫我做了不少事。”當然姥姥也不忘了說汪媽住她的房子她收租金優惠多少多少,汪媽要煮飯,煤她可以隨便燒,要吃菜,菜地里汪媽可以隨便摘……最末,姥姥拿出五十元給村委會說:“師徒如母女呀!我把汪荷花當作親生女兒看待,本想月后收她做徒弟,讓她過好日子。不想……”姥姥激動起來,哽咽不已。

村委會并沒有要姥姥的五十元,只是姥姥名聲就傳得更遠了。“那老人家真是菩薩心腸。”“到底是吃齋念佛的。”……湘山街的人議論她,汪荷花村里人也提起姥姥。縣電視臺聽到姥姥的事情,想給她拍個片子。宣揚一下。可姥姥忙著庵堂的事,脫不開身,終沒有拍。

事情的結果很令姥姥開心。李伯留給汪媽的那屋子破爛全歸姥姥的了。姥姥再在汪媽的房間翻找半天,終于找到李伯的兒子送給汪媽的六百元。姥姥再把破爛賣了又得了二百元。

十七

時間終于到了十一月二十號。姥姥終于成為庵堂的住持人。

姥姥的庵堂在一座小山腰上,四周都是樹林。庵堂隱藏在樹林中,遠遠地只能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庵堂面前是一塊能容納幾百人的草地。因為人來人往,早就被踏地沒有一棵綠草了。

庵堂門口掛了很幡,一面又一面在風中飄舞,這些都是附近寺廟的道友來恭祝姥姥送來的,也有姥姥的親戚朋友為姥姥添彩的。

姥姥的慶典儀式是在早上十點開始的。先是姥姥跟她的道友們在大殿內及鞭炮聲中跪拜菩薩。都是些七老八十的人,顫顫巍巍地跪下去,又僵硬地如雞啄米般虔誠的一叩兩叩……七叩、八叩、九叩。

姥姥是主持,跪在第一排的中間,她那張滄桑滿是皺紋的臉上,在鞭炮的硝煙中,若隱若現,滿是激動與亢奮。

姥姥跟她的道友們跪拜菩薩完畢之后,就輪到徒弟們跪拜師傅了。

原本姥姥的徒弟并不多,只是姥姥的一些晚輩親戚朋友想借此機會也跪拜姥姥,慶祝姥姥長年益壽,身體健康。這一來,人就太多了,大殿內就容不下那么多人,就改在外面。

在外面,一座特別搭制的高高的木臺上,姥姥居高臨下地坐在上面,下面是十來個徒弟及幾十位親戚和朋友。

“下面是徒弟徒孫們參拜師父!”慶典主持人高聲一喊,鞭炮適時地響起來。一時間硝煙彌漫了整個空間。

鞭炮停下來之后,主持人再高喊,“跪——!”

一干人都齊齊地伏下地,黑壓壓的一片,像一朵云,——一朵烏云。

姥姥本是端坐著的,那一聲“參拜師父”振得她把身子往前趨,雙手撐在桌面上,手掌撐著腦袋,凝神盯著下面跪拜的人群。

這時候姥姥就看到黑壓壓的人群當中,升起一陣煙霧,那煙霧裊裊升起。煙霧中,姥爺從人群中慢慢地站了出來,渾身血肉模糊地升到了空間空中,對這姥姥喊:“你為什么要在水里放藥,為什么要害死我!……你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姥爺慢慢地消失在空中之后,在跪著的人群中,汪媽又飄過來了,汪媽對姥姥喊:“師傅啊!——師傅啊!——李伯給我的錢你也拿了,你答應過我,收我做徒弟的,現在我給你磕頭了。”于是汪媽跪下去,再抬起頭來,然后是汪媽被車撞后血流滿面的臉。

姥姥嚇得跳了起來,尖叫一聲:“鬼呀……!”然后就趴下了,姥姥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一時還沒死,她看見了遙遠的馬路上,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過來,停下來,車門打開,李伯無聲無息地笑著向她走過來。

姥姥就這樣死了。突然性腦溢血。

姥姥死后,眼睛睜得大大的,手指還指著天。

作者簡介:鄧煥,男,20世紀80年代出生,畢業于中南民族大學中文系,偶有文字散見于報端、雜志。畢業后在偏遠山區鄉政府上班幾年,現供職于桂林市財政局。

責任編輯 何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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