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
石雕大師心中的愿望漸漸強烈起來,他想雕琢一尊傳世之作。迄今為止,出自他的巧手那么多的石雕——簡直可以組成一個石雕王國——為他贏來了不凡的榮譽。可是,他自以為還沒達到他的藝術境界,他說不清那是怎樣的境界,而且,他向往的那尊杰作在慫恿在召喚著他,好像那是他石雕生涯的一個峰巔,他必須越過去。
石雕大師暫時歇住手。朦朦朧朧地,那塊可以雕鑿杰作的石頭在等待著他,他迫切起來,擔心那塊石頭失卻了耐心,或者,別人采了去。那是一塊絕妙的石料。他還斷定不了石料在哪兒。不過,這是他的隱秘。
他的石屋周圍,遠遠近近都是山,山里蘊藏著他想象的石料——他認為一見著它就能看中。時而,聽見隱約的爆破聲,那是采石點傳來的聲音。他不時碰上同行(絕大多數是他的徒弟,徒弟的徒弟,有的徒弟年歲比他大),都尊敬地問候他,請教他。他心不在焉,那塊想象中的石料排除了他的雜念,他顯得異常,甚至不近人情。
他的想象在群山中飛翔、盤旋,他嫌走得慢,其實,他的腳步很匆忙了。他雕出的石像很傳神,甚至像在說話,只是說不出罷了。石像已經超過了這一帶的居民數量。石像已形成了另一個群落,居民的生存倒是依賴著石像來提供,甚至,石像已遠銷繁鬧的城市。石雕大師想:那是石像王國的“軍隊”去占據城市,城市竟然毫無察覺。城市甚至授予他“石雕國王”的稱號。
他不在意這個稱號,他的眼里,走動的人類不過是石頭,行走的石頭——他的專業視角里人類的起源似乎是石頭。所以,他有點清高、自傲,仿佛他統治著這個世界。他在山岙尋覓著。太陽當頭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憑著直感,那塊石料在附近。
這是已經被遺忘的山岙,太偏僻了。很快,他驚喜地發現了那石料——在廢棄了的采石場,那塊石料站在那兒,他端詳著它,像是久別的親人,他敏銳的目光透過石料,看到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在哪見過?一時琢磨不出。
第二天,石雕大師約了三個徒弟(他們已獨立了)搬運石料,費了整整一天。太陽落山的時辰,石料抵達了他的石屋。他的手已癢癢了,好像那個人在石料里封存了很久很久,期待著他來解救。
他操起鑿子、榔頭——那個形狀已隱匿在石料中,他僅僅是剝離那外表的石皮,讓它重見天日。那個形象在他的手中漸漸地顯現出來。一地的石屑,像是一個人蒙了千年的污垢。
他點了一支莫合煙,欣賞著杰作。他舒了一口氣,仿佛終于實現了一個終生的夙愿。疲倦頓時像山風一樣吹過來,積淀了數十年的疲倦浮起來。他脫下汗濕的褂子,他在石像那強健的肌肉質感里意識到了自己的肌肉,好似肌肉里蘊藏的力量已轉化了——他羨慕石像的強健,那帶有炫耀的姿態。
他終于認出,石像是他的年輕時的形象。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現在的衰退。他也明白了,他一直想擁有和保持青春的活力,可是,無可奈何地失落了。他感到又渴又饑。他去廚房。
他的動作遲鈍了,甚至,微微地顫抖。于是,他聽見雕鑿室里的響聲。是誰來了?他趕過去。石像穿上了他的褂子,準備出門的樣子。
他說:你這塊石頭,那是我的褂子。
石像輕蔑地笑了,說:你行了吧,你顧好自己吧。
他腦子里一閃,這是早先一個夢里的話,他在夢里對自己說的話。那話擊中了他,他全身麻木,如同石雕一樣原地不動了,僅僅聽到石像對他說:你的使命已終結了。
他像石雕一樣保持著固定的姿勢在屋里站著,仿佛他是石像手里雕鑿的石像。
石像說:看我的吧。
他過去的榮譽全都籠罩在石像上了。石像放棄了他辛勞的手藝——恐怕它根本不會,可人們尊敬它,它發出了號召,人們積極響應,而且,他過去雕鑿的石像,本來散布在各地,都踴躍聚集起來,擁戴它這個“石雕國王”。
居民,包括石雕大師的徒弟徒孫,盲目地應合著石像,他們沒有察覺統率他們的是一尊石像。石像具備了石雕大師的相貌、語言,而石雕大師本人卻失去了語言,他說不出來,石像隔絕了他跟外界的聯系。
石像已難得回來。石雕大師感到了肌肉的僵硬和冷卻——結了冰那樣,他已是一尊石像。鉆進屋子的小鳥在他的頭上棲息,忙碌著筑巢。可他沒法阻止它們的行動。他不知道他精雕的石像在外邊干什么?他等待著。就像石料等待他,可是,石像能感到他在等待嗎?
使命
我的主人把我搭在弓弩上,我知道我終于要干一件事兒了。
我等待了那么多年,歲月僅僅在我的鏃頭上留下斑斑銹跡。我在地底沉睡了多少年?我重見天日,主人收留了我。我的銹斑透露出我的身世:一支古代的箭。悠悠歲月已消去了我的記憶。可是,我知道,一支箭的使命。主人發射我,是擊倒他的敵人。我有了具體的靶子。我需要一個目標。
我還沒來得及欣賞弓弩,他已射出了我。
迫不及待地飛向目標——吻那種先定的血腥。主人僅僅提供我一個目標的外形,而我,辨得出目標的血腥。我尾部的羽毛發出氣流的喧囂。似乎我打破了平靜的空氣。
地面的路閃出一個箭頭形符號,它是指示行人要去的方向。我用不著,空中用不著路標。人類竟模仿我的形象。主人僅僅指明我行動的方向。我尚未發現目標。不過,我還是要確定我的主人認定的那個敵人的外形。我沿著主人的想象飛翔著,否則,他不會輕易發射我。
我飛進一個小鎮。我放緩了速度。似曾相識的布局,我顧不得琢磨其中的差異。這時,我發現了目標——主人傳遞給我的信息(我和主人很默契,不過,主人想象的是敵人的形象,而我,注重的是目標的血氣),我懷疑是主人的兄弟。或許,那個形象試圖頂替或取代我的主人,難怪我的主人惶惶不安。
那個形象很高傲,表現出無視我的姿態,似乎我對他無可奈何。我和他相距一箭之遙(這是一類慣用的距離概念,對我完全不適用,我畢竟飛行了那么久了)。我興奮地嗅出了血腥氣味,然而,那氣味不符合主人設定的形象。
我的主人大概忽視了什么?或說,有許多貌似的形象試圖冒充我的主人。我放棄了那個形象。表面的形象迷惑不了我。我幾乎貼近地面飛行著。沿著小巷,我在人類行走的路徑尋覓著。我看見許多居民慌張地躲閃著,其實,我不可能傷害他們。
我的鏇頭在陽光里閃爍(主人已拭去了銹斑,好像抹掉了人類面部時雕刻的皺紋)。我煥發出青春的活力。很快,我在一套舊式院落前邊兜轉了,我敏銳地嗅著了我熟悉的血腥氣味——至于那個外形怎樣,我已不在乎了。真實的是血液沸騰的氣味。
可是,那扇門緊閉著,我在院外徘徊。顯然,主人的敵人已預料我的光臨。我不得不使出我的本領,開始飛舞了。起先,引來了小孩的好奇,他們不知箭的厲害(我畢竟是古代的兵器,歲月已陌生了我)。我簡直沉浸在表演之中。小孩已看出我不會對他們構成威脅。他們的父母也相繼起來。大概都是第一次見識箭的舞蹈。我精彩的表演在他們的表情、姿勢里反映出來。
不過,我始終牢記我的使命。后來,我聽到了門的吱扭聲響,一個小孩沖出來,是擺脫大人的管束的樣子。門內傳出呵斥:你想找死呀?
我閃轉身體,趁機飛入還沒來得及合攏的門。我終于嗅到了熟悉的血腥。陡然,我空前的饑餓,漫長的沉睡,并沒有消磨我的意志。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到了饑餓。我飛進陰暗的房間,一頭扎進那個形象。
他應聲倒下。我像一個旗桿那樣豎著,甚至,我尾部的羽毛還異常興奮地顫抖。我畢竟期待得連時間都遺忘了呀。
他在血泊中痛苦地扭曲著肢體。鮮紅的血花頓時怒放。我看清了,他是我的主人——又是他想象中的敵人。我僅僅感興趣于我的目標。我何必在乎人類的敵人。他咽氣的那一刻,喃喃地說:我怎么了?
我完成了主人的使命。我終于干了一件我期待的事兒了。我幸福地扎在他的體內。我相信,人類不會拋棄我。
作者簡介:謝志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理事,寧波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余姚市文聯副主席。迄今已在國內外發表1000余篇小小說;其中300余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國文學》、《讀者》、《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數十種選刊和選本所選載。
責任編輯 姜勝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