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新民周刊》主筆。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小說創作,兼及報告文學和散文、影視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小說集、散文集20本,包括四本美食隨筆集。
有一種詩意的說法:野菜是沒有故鄉的。也就是說,凡有陽光、水和土的地方,都是野菜的故鄉。但事實卻讓我沮喪:并不是每個人的故鄉都有野菜。比如水泥叢林的大上海,五百米開外可以看到公共綠地,在萬物蘇醒的季節,那里桃紅李白,柳條染黃,香樟蔥翠,就是沒有野菜,星星點點的野花剛一冒頭也被勤快的園藝工人翦除了。所以我家有兒初長成,雖然也吃過薺菜豆腐羹、薺菜肉絲炒年糕、香干拌馬蘭頭等,但那些應該在野地里按生命基因縱情生長的野菜,也早已失去了野性,在大棚里滋養得碧綠生青,并且多是從外地運來上海的,真正屬于故鄉的野菜卻一直沒有機會吃到。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從野菜的立場看問題,我們的下一代是沒有故鄉的。
想我們小時候,雖然難得有大魚大肉吃,真正的野菜卻是應時而嘗新。就說薺菜吧,從菜場里買回時,每片葉子上都沾著濕漉漉的泥漿,散發著泥土和牛糞的氣息。薺菜肉餛飩,是上海人春天對自己的犒勞。薺菜豆腐羹,淘飯吃是小時候的美味。薺菜頭微紅,細嚼之下滿口噴香,對牙齒而言,也是一種抵抗性游戲。汪曾祺曾在一篇散文里寫過故鄉高郵的薺菜拌香干:“薺菜焯熟剁碎,香干切細丁,入蝦米,同拌。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的。酒席上的涼拌薺菜都用手摶成一座尖塔,臨吃推倒。”“臨吃推倒”四字極妙,有鏡頭感,風俗性也很強。
野性更足的是馬蘭頭,在沸水里一焯后切細,那種清香令人眩暈,拌了香干末后再用麻油一澆,是非常樸素而耐人尋味的香蔬。現在上海的酒家幾乎都備有這道菜,裝在小碗里壓實,再脫在白瓷盆子里,如果在碗底埋伏幾粒枸杞子,脫出后會看到萬綠叢中一點紅,野菜就應該大紅大綠,比頂幾粒松仁要平實可愛。野生的馬蘭頭有一絲苦澀,小時候不愛這種滋味,現在從大棚里培育的馬蘭頭被農藝師成功過濾了苦澀味,反倒令我惆悵。
春暮郊游,見到路邊的野花,千萬不要心動,但與野菜邂逅,趕緊抓幾把。仍以馬蘭頭為例,據說從墳頭野地挑來的最香。有一年我姐姐下鄉勞動,趁休息時就約了幾個女同學去墳地挑馬蘭頭,天將黑時,有風呼呼吹來,似冤鬼泣訴,幾個小姑娘尖叫一聲作鳥獸散,其中一個腳下打滑,一屁股坐在一個土饅頭上,嚇得哭爹喊娘。我姐姐帶回來這一手帕包馬蘭頭,吃起來確實格外清香。當然故事是她事后才說的,否則我肯定一筷也不敢碰。
能吃到的家養野菜還有蔞蒿。蔞蒿炒香干或炒臭干或炒臘肉,都是上海人愛吃的時鮮貨。其實這道菜是從江蘇傳來的,專利不屬于上海。新鮮枸杞頭炒筍尖也是一道頗具野性的香蔬,可惜枸杞頭不易得。在超市里還可以看到蕨菜,這是生長在北方大山里的野菜,看那個卷卷曲曲的形狀與白堊紀的古生物差不離,家學似乎淵源著呢。開水一焯,加醬麻油涼拌,極鮮嫩。
香椿頭拌豆腐,是上海老一輩愛吃的素食。父母健在時,常從南貨店包一枝回家,那是用鹽腌過的,色澤暗綠,洗過后切碎,拌嫩豆腐,澆幾滴麻油,咸的香椿頭和淡的豆腐在口中自然調和,味道很鮮美,且有一股很沖的香味,起初吃時消受不了這味道,而且聽說是從香椿樹上得來,以為我家真窮到要吃樹葉了,心里不免慌了幾分。現在,每到陽春三月我必去邵萬生包一枝香椿頭回家,家人不愛,我樂得獨享。香椿樹長得峻峭挺拔,是樹中美男子,開春后芽葉躥出,農人在竹竿頂端縛了剪刀,另一半系了繩子,瞅準了一拉,嫩頭應聲而落,粗鹽一抹就可以吃了。在山東我吃過新鮮的香椿頭,醬麻油拌,比腌過的更具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