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論爭之解明:馬克思思想的生態軌跡之四

【摘 要】對于應該如何理解馬克思理論中勞動這個概念，環境研究者向來存有重大疑慮#65377;爭議的起因源自勞動理論中“物質代謝”與“對象化活動”的割裂與對立#65377;對此，作者認為勞動理論中的這兩個側面與環保思想并不相違#65377;因為，物質代謝觀認為人是自然這個大循環中的一個小循環，人在維系自身小循環之際，不得不同時慮及自然界大循環的運行;這種顧及大循環永續不墜的方法，又得仰賴對象化活動中目的性意識的改變來達成#65377;基此，我們認為這兩個概念應該被放在辯證的觀點中來理解#65377;

【關鍵詞】馬克思;物質代謝;對象化活動;生態思想

【中圖分類號】A811.2;G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0)01-0050-11

【作者簡介】黃瑞祺(1954—)，男，臺灣臺北市人，社會學博士，臺灣“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歐美社會政治理論#65380;生態社會學#65380;全球化研究;(臺灣臺北 11529)黃之棟(1977—)，男，臺灣人，英國愛丁堡大學社會暨政治學院(School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Studies)博士候選人，主要從事環境理論與左翼思想研究#65377;

【收稿日期】2009-12-30

The Illustration of Labor Disputes

Ruey-Chyi HwangChih-Tung Huang

Abstract: This article addresses a paradox: on one hand， environmentalists admit that the concept of metabolic interaction in Marx's labor theory has valuable perspectives to shed on the questions about the human-nature relationship; on the other hand， Marx's concept of the labor-process has been criticized as environmentally-unfriendly or even anti-environmental. The na-ture of this paradox， its origins， and the means of transcending it are illustrated primarily through a dialectical understanding over Marx's theory on labor， which， it is contented， offers a significant foundation for resolving current environmental crisis. We further argue that in searching for a more coherent theory of labor， environmentalists should turn towards Marx， rather than away from him.

Key words: Marx; metabolic interaction/rift; labor-process; ecological thought

一#65380;緒論

在馬克思任何一個時期的著作里，自然這個概念都是他研究中重要的范疇之一#65377;勞動所形成的“人-自然”間的相互作用，對于馬克思來說更是認識歷史的關鍵#65377;19世紀自然科學發展和工業起飛，代表正在發展的“人對自然的理論和實踐關系”已經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65377;對此，馬克思為自己提出了一個艱巨的任務，亦即他要展現這種關系中既分離#65380;卻又深刻相互聯系的兩個面相(萊斯，1993:73-74)#65377;這種欲系還離的關系，就是本系列論文一直強調的人的主動與被動性格#65377;

具體來看，人的主動與被動的側面又可以再細分為三個面向:(1)人本身就是一種自然的存在，所以人的勞動也僅僅是自然能力的一種形式#65377;這是人是自然一部分的面向;(2)人生存所需的各種客體物并不內存于他自身之中，因此人每天都必須與生存斗爭，并與自然進行物質代謝#65377;這是人的被動面向;(3)人也可以努力改變自然，將自然轉化為客體物，以滿足他自己的需要，這便是人的主動面向#65377;不管是這三種面向中的任何一種，人與自然的關系最終還是會以勞動辯證的方式呈現#65377;基此，我們大致可以以“勞動是人與自然關系建立的橋梁”，來替馬克思“人-自然”關系哲學作一個總結(黃瑞祺#65380;黃之棟，2005a;2005b)#65377;

然而，在環境問題日益嚴重的今天，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卻遭遇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65377;從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與人的客體性面向引伸出的“物質代謝”的觀點，強調人與自然間的交互作用，也說明了人與自然的互動關系#65377;此說強調不斷進行的物質替換過程，也論及了當人與自然呈現牽連關系時人對自然的破壞會反過來對人類自己造成傷害#65377;這種“人-自然”間相互牽連的關系，與現代環保思想直接相連，從而受到環境學者高度的贊揚#65377;不過與此完全相反的評價，也同時出現在馬克思的勞動觀中#65377;“人的對象化活動”也就是人的主動面向，被認為是在強調人對自然的支配，環境主義者認為這種看法過度贊揚了人的主體能動性和人作為自然界主人的特質#65377;此說使馬氏成了捍衛人類中心主義的旗手，更使他成為各方指責的箭靶(Foster，2000;海上知明，2008)#65377;

同樣是馬克思的學說，卻得出完全相反的解釋#65377;對此，我們有必要加以究明#65377;就結論言之，這種既有贊揚卻又見批判的情形，我們認為分歧的主因來自后世學者割裂馬克思勞動概念所致#65377;更具體來說，此處的分歧是學界強行區分《手稿》與《資本論》的“惡靈”在作祟#65377;因此，若要正確理解勞動概念，我們就必須把勞動看成是“實現目的的對象化活動”和“物質代謝的自然過程”兩者的統一，也就是對前后期的思想，做一番辯證法的理解#65377;

二#65380;物質代謝的環保意涵:不自覺的社會主義傾向

關于馬克思物質代謝觀①的來源一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②#65377;但通說認為，其源頭來自馬克思同時期的農業化學家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 #65432;一#65419;#65438;#65419;)“自然的循環”③思想(椎名重明，1976;Moore，2000;Foster and Clark，2003; Foster，2007)#65377;其中一個最好的證明，就是馬氏在他的著作中屢屢引用并評價李氏學說④#65377;在李氏的循環論中，他認為物質代謝是“生物通過體內的無機物質的結合#65380;分離以及相互轉化維持其生命活動的基礎概念”，同時還是“明確生物與非生物的相互聯系和相互轉化，確立能量守恒與轉化定律，考察物質變換#65380;自然力變換的關鍵概念”(巖佐茂#65380;劉大椿，1998;吉田文和，1978;吉田文和，1979c)#65377;李比錫本人，后來又由上述的定義中推導出幾項規律:

其一，自然界的一切生命現象都是物質代謝過程，自然界本身也不外乎是物質與能量的“巨大循環”⑤#65377;

其二，自然界所有循環現象，只有在恢復其存在條件，并維持同一狀態時才能永遠持續#65377;這種被稱為“補充法則”的循環觀，被李氏看成是自然界最普遍的規律#65377;他依循此規律，強調了農業中輪作(輪耕)與肥料的意義，而這些活動的目的都是在恢復地利，也就是要回復到自然正常的循環(巖佐茂#65380;劉大椿，1998:205-207;吉田文和，1978;吉田文和，1979c; 椎名重明，1976)#65377;

其三，李比錫也看到了生物界與無機界間的巧妙的相互關聯(見事な關連)#65377;換言之，在生物體與無機物質之間不但會發生物質變換，也會有能量以及各種自然力的轉化#65377;李氏本人正是在化學的視野中，來分析并闡釋這種生物與環境間相互轉化的關聯的(吉田文和，1979c:192-196)#65377;

稍微與當代生態學的定義相互對照，我們很容易就會發現，生物學與化學意義上的物質代謝觀跟生態學意義上的“主體-環境”關系態樣高度相似#65377;⑥兩者其實都在探討生物體與環境之間如何進行交流的問題#65377;比如說，環保先驅巴里#8226;康芒納(Berry Commoner)曾經提出的生態學四大原理:(1)一切息息相關;(2)一切其來有自且萬物皆有其去處(例如汽車廢氣好像在你眼前消失，但其實是進入大氣并促成溫室效應);(3)最了解自然界的是它自己(例如許多看似“無用”的物種可能極有生態價值);(4)沒有白吃的午餐(因此萬物皆有代價)#65377;(1971: 33-48)這個看似只是單純物質循環的代謝思想，其實孕育了相互牽連的生態(系)思考#65377;換言之，若是人們破壞了整體循環中的任何一個環節，都將使生物體自身生存所需的物質與能量平衡機制受到破壞，并使整個生命循環與生態系陷入失衡#65377;

馬克思繼承了李氏的物質代謝思想，以此來解釋勞動過程中的物質變換過程(Moore，2000;Foster and Clark，2003; Foster，2007;外川健一，1993;小松善雄，2001a; 2001b; 2001c;野沢治，1995a; 1995b;吉田文和，1979a;1979b; 椎名重明，1976)#65377;其中關于生態整體關聯性的討論，已在這個論文系列中被我們多次強調#65377;但在強調整體關聯性的同時，我們也發現《資本論》里的用法，區分了人與自然間物質轉換過程的兩層意義#65377;具體來看，人類的物質生活和其他生物一樣，主要是借由與外部自然的物質代謝的過程，來維持自己的生命活動#65377;比如說，進食是從自然界取來食物，以生命個體為單位來消化(同化)并向自然界排泄(異化)的過程;而衣#65380;住則是把自然界的素材采集到社會中來(社會的同化)，使用后的剩余被當做廢棄物向自然界排出(社會的異化)#65377;社會的同化和社會的異化是自然界和社會間的物質代謝#65377;不論是前述哪一種物質代謝，都是自然界物質代謝的一個環節(巖佐茂#65380;劉大椿，1998:167-168)#65377;

所以，我們可以將馬克思的物質代謝觀分為兩個層次:

其一，個體生命層次的代謝作用#65377;在此層次中，人與動物一樣都會與自然進行通過吃#65380;喝#65380;呼吸#65380;散熱等等各種不同類型的代謝機制，從外部把身體所需的物質同化進體內，再將體內廢物異化給外界#65377;在這個過程里，生物體與自然進行了物質與能量的轉換#65377;這種生物學上的物質轉換，也將依循李比錫所說的物質代謝規律，構成更大范圍下自然界物質循環的一部分(巖佐茂#65380;劉大椿，1998:129)#65377;這種在生物個體范圍進行的物質互換，可由下圖表達:

其二，群體層次的代謝作用#65377;此種代謝作用是指由人類勞動所中介的人類社會生活與自然之間的交流#65380;代謝，也就是社會性的代謝#65377;這種經由勞動所生的物質變換作用，對馬克思而言“是不以一切社會形式為轉移的人類生存條件，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代謝)即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馬克思，2004卷1:56)#65377;

此處馬克思把人類和自然之間的物質代謝與人類生活并列#65377;依此，我們可以把自然與人之間的物質代謝(交互)作用理解成人類生活#65377;這么一來，人與自然的物質代謝就不再單純只是生命個體所進行的生物學范疇下的物質代謝，而是人類或者人類社會通過生產與消費活動，和整個自然進行的物質交換#65377;我們也可以說，這是由人類勞動所中介的人類社會與自然間的循環#65377;當然，這一物質代謝作用由于人類勞動的介入，使它具備了與一般生物的物質代謝完全不同的嶄新內容(巖佐茂#65380;劉大椿，1998:129-130)#65377;

由于勞動生產的介入，人們的物質生活變成了“需求-生產-消費-廢棄”的社會性活動，這一點有別于其他生物的代謝行為，使之成為人類獨有的特征#65377;因為社會性代謝的存在，人類生態系與動物生態系之間產生了足以發生“種差”⑦區別的分界線#65377;這個分界線是人類生態系中“環境和主體間編制”的基軸，也是生態學意義下“主體間-對環境”的關系態樣，更是唯物史觀中的物質生產關系#65377;對于此點，馬氏在《雇傭勞動與資本》一書中，有詳盡的說明:

人們在生產中不僅僅同自然界發生關系#65377;他們如果不以一定方式結合起來共同活動和互相交換其活動，便不能進行生產#65377;為了進行生產，人們便發生一定的聯系和關系;只有在這些社會聯系和社會關系的范圍內，才會有他們對自然的關系，才會有生產#65377;(馬克思#65380;恩格斯，1979卷6:486)

上述人與人之間必將產生一定聯系的相互關系，指的正是生產關系#65377;而這種生產關系所產生的生態學動態關聯之生產活動，指的又是勞動的概念#65377;對馬克思來說，“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媒介)#65380;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65377;……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他自身的自然”(馬克思，2004卷1:207-208;對照 #65423;#65433;#65400;#65405;，1977:234)#65377;因此，勞動本身既是物質代謝，又是內在自然的改變過程#65377;至此，我們可以總結人類的代謝過程為下面兩圖:

當我們集中心力在生產活動之時，這對生態學具有何種啟示性意義呢?整個個體同化#65380;異化與社會同化#65380;異化的過程，在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構下交織出當代物質生產與消費間的同#65380;異化過程#65377;這種向自然排放的異化思考，是今日環境困境形成的主因#65377;在個體層次，全球人口的急遽上升是造成自19世紀以來環境污染的源頭之一#65377;人口大量增長所隨之而來的糧食問題(個體之同化)與排泄物問題(個體之異化)，是今天環境議題中環境壓力的來源#65377;而工業生產中所大量排出的生產中與消費后廢棄物，更是環境研究者交相指責的對象#65377;面對諸如全球暖化等議題，工業先進國所排出的工業廢棄物總量，更是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因此協動(社會)層次的物質替換過程，取代了個體層次變成要為今日環境污染負責的元兇(Clark and York，2005)#65377;

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代謝這一理解，構成了馬克思思想和環境保護思想的基本接點，表明了馬克思思想與環境保護觀點的一致性#65377;這個一致性表現在下面三點之中:

首先，他把人和自然的關系理解為生態學意義上的物質代謝，意味著人類活動作為一種生命活動，必須遵守其自然規律行之#65377;簡單來說，即便人只是為了自己的生存，他的行為還是應該要符合自然的規律#65377;因為人是自然界大循環中的一個小循環，為了要使自己的小循環順利運行，尊重自然界大循環的機制是人自身小循環順利運行的基礎#65377;當然，這個看法可以直接與現代環境倫理學中人和自然的統一性#65380;共生性等觀點相連#65377;

其次，馬氏把人的生活#65380;人的生產和消費等社會行為，理解為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代謝#65377;這種看法對批判近代社會經濟形構起了指標性作用，也使環境問題提升到社會批判的層次#65377;換言之，馬克思逼使我們認清今日環境危機的根本問題，不能單靠一場環保運動或一些環保政策來解決，因為危機的真正根源在于工業文明中對自然環境的掠奪性利用#65377;所以，問題的癥結不在自然，而是人類社會#65377;資本主義的社會經濟系統及古典經濟學是以市場經濟的構造和邏輯為基礎，但他們都未考慮到包含生態系在內的自然界這一因素#65377;

最后，物質代謝所衍生出來的自我控制#65380;自我調整觀念，為當代節省資源#65380;減少浪費等想法提供了理論基礎#65377;承接上述資本主義“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廢棄”批判，由于人和自然之間本來就存在著循環，也就是廣義的回收再利用的過程，因此，人們在正確地理解勞動的意義之后，必然會朝著環境保護的道路上邁進#65377;這種自我改變的過程，是一種“不自覺的社會主義傾向”:

弗臘斯的《各個時代的氣候和植物界，二者的歷史》(1847年)一書是十分有趣的，這本書證明，氣候和植物在有史時代是有變化的#65377;他是達爾文以前的達爾文主義者，他認為物種甚至是產生在有史時代#65377;但是他同時是農學家#65377;他斷定，農民非常喜歡的“濕度”隨著耕作的發展(并且是和耕作的發展程度相適應地)逐漸消失(因此，植物也從南方移到北方)，最后形成了草原#65377;耕作的最初影響是有益的，但是，由于砍伐樹木等等，最后會使土地荒蕪#65377;這個人既是化學家#65380;農學家等等，又是知識淵博的語言學家(他用希臘文著書)#65377;結論是:耕作如果自發地進行，而不是有意識地加以控制(他作為資產者當然想不到這一點)，接踵而來的就是土地荒蕪，像波斯#65380;美索不達米亞等地以及希臘那樣#65377;可見，他也具有不自覺的社會主義傾向!(馬克思#65380;恩格斯，1979卷32:53)

因此，當人類生產力大幅提升到另一階段時，透過人類自身的自我改變，人們必須改變自己消費與生產的習慣，并帶著環境意識進行生產#65377;耗能少一點#65380;功效大一點#65380;危害少一點的材料的利用，也可以把包括生產#65380;消費#65380;廢棄三方面的廢棄物減至最低#65377;

三#65380;對象化活動的再認識:目的意識的變革

如果說人的被動性是在強調:人生存所必需的客體物并不內存于其自身，因此人每天必須與生存斗爭，且“被動地”與自然進行物質代謝#65377;那么，人也可以努力去改變自然將自然轉化為能滿足自己需要的客體物，這便是人的主動面向#65377;

只有人才給自然界打上自己的印記，因為他們不僅變更了植物和動物的位置，而且也改變了他們居住的地方的面貌#65380;氣候，他們甚至還改變了植物和動物本身……#65377;(馬克思#65380;恩格斯，1979卷20:373)

由被動面向所引伸出的物質代謝理論，因為強調物質在自然界中的循環關系，因此生物體代謝活動的生態學意涵及其所蘊含的環保思想一直為人所贊揚#65377;但因為人的主動作用會使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去改造自然，那么在勞動的過程中，除了物質代謝之外，就存在著另一個中心:

勞動過程的簡單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動或勞動本身，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65377;

土地(在經濟學上也包括水)最初以食物，現成的生活資料供給人類，它未經人的協助，就作為人類勞動的一般對象而存在#65377;所有那些通過勞動只是同土地脫離直接聯系的東西，都是天然存在的勞動對象#65377;……一切原料都是勞動對象，但并非任何勞動對象都是原料#65377;勞動對象只有在它已經通過勞動而發生變化的情況下，才是原料#65377;(馬克思，2004卷1:208-209)

許多對馬克思主義提出的質疑，都集中在上面所引用的主體經由勞動過程把客體“原料化”的批評上#65377;由于這個緣故，馬氏遭到環境研究者的嚴厲批判，并被認為是完全以主體(人類)為起點的“啟蒙之子”(Foster，2000;Benton，1989;1996;海上知明，2008)#65377;因此，勞動論理下最難解的問題是在于對象化(Vergegenstndlichung)活動未被正確理解，致使馬氏屢屢遭受批評#65377;

對象化活動正是人類專屬的特征之一#65377;在《手稿》中，馬克思把勞動看成是對象化與去對象化統一的過程#65377;換言之，馬克思認為人類的勞動，其實包含了兩個過程:一是改造自然對象的“主體的對象化“過程;二是把改造過了的對象“當成自己之物(Aneignung)”的“去對象化(Entgegenstndlichung) ”過程，這兩個過程最后會在勞動之中獲得辯證的統一#65377;上述這種對象化過程的概念，到了《資本論》一書時，又被簡單明了地以之前我們反復引述的下面這段話來表達:“為了在對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質，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65380;頭和手運動起來#65377;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他自身的自然#65377;他使自身的自然中蘊藏著的潛力發揮出來，并且使這種力的活動受他自己控制#65377;”(馬克思，2004卷1:208;對照#65423;#65433;#65400;#65405;，1977:234)#65377;在這里，勞動被認為是人類為了生存，而對自然進行改造工作的固有的#65380;能動的生產活動(巖佐茂#65380;劉大椿，1998:131-132;北川隆吉，1987:146; 吉田文和，1979b)#65377;

有了上述的理解，我們就可以把生態學“主體-環境”的關系理論，放進上述對象化活動中來探討了!對象化活動既然會直接影響到人類自身“內在的自然”與“周遭環境”，那么對象化活動必然會展現出三種特征:

其一，通過對象化活動，作為勞動對象的自然喪失了其規定性，使其形態不得不變形#65377;也就是說，作為勞動對象的自然物一定要發生變形，才能供人所用#65377;這是因為現成的自然物不一定能直接滿足人生活的需求，所以人類會依照自己的需要把自然物變形成最符合自己需要的樣子#65377;通過這種變形，人可以實現自己事先在腦中的預設目的#65377;在這層意義上，勞動過程中自然物的“變形”，是人類生存所不可少的要素，也是勞動的必然結果(Benton ，1989:63-69)#65377;

此處，我們可以把馬氏前期思想與《資本論》中的看法做一統一的理解#65377;也就是說，雖然人類改造自然的歷史，使歷史變成“自然的變形史”;但在人類發展的歷史過程里，人們也受到自然的影響與制約，因此人與自然之間譜出了一部“自然的人化史”與“人化的自然史”#65377;總之，自人類生成以來，自然的歷史與人類的活動史就再也分不開了，兩者之間呈現出的是相互制約的狀態#65377;所以，我們必須要認清:當今地球上所謂原始的自然，幾乎早已不存在，剩下的只是人化的自然#65377;這也是為什么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文中，馬克思與恩格斯再三強調自然的歷史與人類歷史不可分離的原因:

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65377;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65377;但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65377;(馬克思#65380;恩格斯，1995卷1:66，注②)

其二，自然在對象化過程中，被當做勞動對象#65380;勞動資料#65380;使用價值以及財富的來源#65377;也就是說，只要人需要靠自然生產的產品來維持生存，那么把自然界看做勞動的對象就無可避免#65377;反過來看，當自然變成勞動資料的時候，自然也就變成使用價值和財富的源泉#65377;

不過，對象化理論具有生態學意義的部分，正是在馬克思既強調人的勞動，卻又重視自然的根源性這一點之上#65377;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對自然根源性的強調，終其一生都未有改變#65377;對此，我們可以從“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馬克思，2004卷1:56-57)這段話看出，即使是到了馬氏后期《哥達綱領批判》中，他也還是強調:“勞動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和勞動一樣也是使用價值(而物質財富本來就是由使用價值構成的!)的源泉#65377;”(馬克思#65380;恩格斯，1979卷19:15)這類重視自然地位的論述，常常為環保學者所忽略(吉田文和，1979b:77-81)#65377;

其三，人通過對象化活動，發揮其目的性意識，并在結果上把目的性意識貫徹到自然界中#65377;從哲學層次上來說，現今人類沒能對自己可能產生環境破壞的行為(特別是對勞動)進行限制，是造成環境危機的主因#65377;而限制人類對自然過度開發的根本機制，其實正是勞動的目的意識性(巖佐茂，2008; 吉田文和，1979b:92-95)#65377;關于勞動之目的意識性問題，在《資本論》里有一個著名的“蜜蜂與建筑師”的比喻:

蜘蛛的活動與織工的活動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領使人間的許多建筑師感到慚愧#65377;但是，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65377;勞動過程結束時得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開始時就已經在勞動者的表象中存在著，即已經觀念地存在著#65377;他不僅使自然物發生形式變化，同時他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為規律決定著他的活動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須使他的意志服從這個目的#65377;(馬克思，2004卷1:208)

這個蜜蜂與建筑師的比喻，闡述了兩種目的意識性:第一是在勞動過程開始以前，在勞動者腦中就已經有對該產品所描繪出的目的意識;第二則是此目的意識性規制著“人的活動和方法”#65377;對于第一點我們常常可以聽見，但第二點是對勞動過程的限制#65380;控制的目的意識，卻鮮有人論及#65377;這個自我控制的觀點，是馬氏環境思想的核心所在(巖佐茂#65380;劉大椿，1998:132-138;巖佐茂，2008;野沢治，1995a:81-87;吉田文和，1979b:92-95)#65377;

人是自然中的一分子，但人有其可以與其他生物區辨的獨特性#65377;這種獨特性就是人能有意識地從事生產勞動#65377;具體來說，在從事任何工作之前，人早已在自己腦中準備了一張藍圖，并按照這個腦中已經事先建設完成的圖樣來進行施工(勞動)#65377;是故，人這種存在既是一種主動與能動的動物，同時也是一種被動#65380;受動與飽受苦難之物#65377;但因為人具備著有意識的勞動行為，可以不斷地借由人與自然的物質交換，來達成其自身新陳代謝的需要，這使得人與外界發生關系時，人可以“創造”出自己的生活諸條件#65377;這類尋求改變的創造過程，是尋求良好生活質量的動力，也是面對危機時人類致力變革的緣起#65377;

其實，即使是第二種意義下的目的意識性，在本文中也已多次提及#65377;在馬克思論及勞動“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媒介)#65380;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時，他緊接著說的就是:“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自身的自然#65377;”這里所說的就是“客體化活動”與早期“人的自然化”思想的辯證統一#65377;換句話說，勞動應該是客體化活動與個人能力提升的統一過程#65377;也就是人類通過自己的勞動行為，對象化自身的能力，使之轉化為勞動生產物的過程#65377;在這樣的過程里，人們也通過和對象所進行的格斗，提升自己的各種能力到一個新的境界#65377;這種能力提升的對象化活動，是馬克思早期勞動辯證法的回歸#65377;

因此，當生產力發展到一個較高的階段時，人的意識也隨之變化成“中介#65380;調整和控制”自身的對象化勞動#65377;通過這目的意識性的轉變，具體的勞動過程會開始顧及環境因素，并帶著環保的目的性意識來進行生產活動，人的內在自然與外在自然的損傷將會減至最低#65377;此時，人類勞動中人的行為生態學#65380;自然循環運動過程的側面以及自然變形的對象化活動這三個支柱將獲得辯證的統一#65377;這種統一后的觀點不是傳統的“自然支配說”或人類中心主義的看法，也不是魯索牧童歌謠式的“(回歸)自然”主義，而是在未來階段的立足點上將兩種對立做一番辯證式的繼承(島崎隆，2008)#65377;這種勞動辯證的過程其實是一種主#65380;客辯證的過程，也是價值評價發生改變的過程#65377;

根據生態演替(ecological succession)原理，生物不只是被動地受自然擺布而已，所有的生物都會主動改造自然，使自然朝更有利自己的方向轉變#65377;此時人與生物的不同之處，在于人不像蜜蜂那樣改造了環境卻不自知#65377;當蜜蜂創造了一個完全有利于自己生命延續的環境時便會過分繁殖，最終自然的災禍與大規模的群落消滅也隨之而生#65377;反過來看，人雖然也改造自然替自己的存續鋪路，但人在發現自然漸漸遭受破壞之后，會坦然面對自然的挑戰，同時反省自己的行為#65377;因此，在創造有利于自己的環境時，只要人們發現自己逐步使環境走向不利于自身存續的道路上時，不用等到大規模“自然的報復”⑧(野沢敏治，1995b:13-16)的發生，人就會自覺地改變自己與自然的交流方式，對自己的生產與勞動方式進行變革#65377;

霍亂#65380;傷寒#65380;天花以及其它流行病的一再發生，使英國資產階級懂得了，如果他要想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不致成為這些流行病的犧牲品，就必須立即著手改善自己城市的衛生狀況#65377;(馬克思#65380;恩格斯，1995卷4:421)⑨

進一步言，自然變革的勞動目的意識，一方面應該放在生產物產出的目的意識性之上(生產物產出の目的意識性);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從“伴隨著生產而生的顧及環境的目的性意識”(生產に伴う環境配慮の目的意識性)等兩方面來觀察(巖佐茂，2008:53)#65377;當然，新的生產方式必須透過社會變革的方式來進行，這時人們會賦予環境新的意義，也會主動克制自己的物質代謝方式#65377;這種意識的根本轉變，不是來自心靈的改革，也不能寄望借由人類靈性的提升來自我超越⑩，而必須借由物質基礎的根本改變，在勞動辯證中使人的自然化漸漸達成，使得對象的價值產生出不同的實踐關系，而這正是馬克思的生態學與其他環境主義的根本區別所在#65377;

四#65380;結論

本系列論文循著歷史的進程，從馬克思早期的著作一直追溯到《資本論》#65377;在回顧了文本后我們發現，在馬克思所有時期的著作里，人與自然的交互關系一直都落在他研究的范疇里#65377;在這當中，經由勞動所形成的人與自然的相互作用，更是馬克思認識歷史的關鍵#65377;對此，我們可以做出以下的綜合理解:

在馬氏早期的著作里，他說明了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人會與自然環境相互制約#65377;此時在概念上，我們可以把自然區分為:自然的自然與人的自然#65377;不過，這兩種自然既不是靜止不動的#65380;也不是互不相關的存在#65377;不斷進行的物質代謝作用和交互影響關系使得這兩種自然相連結，也讓對自然的討論成為馬克思關注的焦點#65377;以此為起點，我們又繼續檢討了馬克思在論述人與自然的關系時所探討的“人的兩面性”:一方面，人可以利用自然來維持自己的生計與生存，因此人展現出自己主體與能動的特質#65377;倘若這種主體能動性被過度強調，就會產生人對自然的過分開發與剝削，生態危機也由是而生;另一方面，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65377;換言之，人本身就是一種人的自然#65377;作為自然的存在，人必須靠外物來滿足自己，因此人也是一種受動的存在#65377;這個受動性的強調，是馬克思主義的生態學所必須進一步拓展的#65377;不管是由主動還是被動的面向出發，人為了生存無論如何一定必須與自然發生某種關連#65377;而聯系人與自然這兩種存在的方法正是勞動#65377;

即便我們已經從馬克思的著作中，讀出了諸多的生態思想#65377;但學者對勞動過程的中介概念卻仍存有重大疑慮#65377;爭議的來源是因為后世學者對馬氏勞動概念中“物質代謝”與“對象化活動”的割裂與對立#65377;本文在歷史地探索馬克思原著中勞動的概念后，認為勞動過程論的兩個側面與環保思想并不相違背#65377;首先，物質代謝觀中的人，是自然界大循環中的一個小循環#65377;因此，人在維系小循環之際，不得不慮及自然界大循環的運行規律#65377;這種顧及大循環永續不墜的方法，得仰賴對象化活動中目的性意識的改變來達成#65377;也就是說，必須等到人類與自然的交互作用到達更高階段時，人才能自主地學習如何控制自身勞動，并主動把人個體與社會的代謝(即廢棄物)減至最低#65377;換言之，人在控制自然力的同時也將主動順應自然法則，屆時人與自然的一體化也將真正到來#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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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