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母親去世已經五六年了。在這五六年里，母親在我心中去了一次又一次，活了一回又一回。

追憶往事，有一種聲音始終在我耳邊響起，那便是咕嚕咕嚕的紡線聲。母親是個勞碌命，白天在地里流汗，晚上還要坐在紡車上紡線。我的童年，就是在母親的紡車聲中入眠的。因為勞累，到晚年她已經落下了多種疾病。

我的母親是在逃荒路上遇到父親的。他倆的結合，說不上是情投意合，可也算得上是相安無事。

初中畢業那年，父親有讓我學藝的想法，父親是木匠，憑他的半拉子手藝養活過全家人，母親卻不以為然，盡管母親懂得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的道理，但她還是不同意我子承父業。

那時的我，已經接受過許許多多的勞動最光榮的思想，但一滴滴汗水憤怒地砸向土地的時候，我還是把父親的斧頭扔了好遠。母親看一眼養活過全家人的斧頭，再看一眼瘦不拉嘰的我，嘆了口氣說，讓娃念書吧。

我與父親的較量終于以父親的失敗而告終，我進城上高中了，盡管離開了母親，每當深夜來臨的時候，我的耳邊還是響起母親的紡車聲。這聲音是強大的力量，也是我前進的號角。當我以優異的成績考進大學，母親并沒有歇下來。她知道她的苦日子才開了個頭，她用她紡線換的錢供兒子念完了大學，我曾多次勸她歇歇，可她還是一如既往。就在她八十歲的那一年，她把紡線換的一千元親自放在我手里，當我含淚接過母親的一千元，母親笑了，那笑是多么的燦爛。母親知道我要在城里買房，她整整攢了一年。買房，一千元算不了什么，可在我心中，這一千元超過十萬元，甚至二十萬元的份量，我對她老人家說，等房子裝修好，一定接你老人家住住，我想聽母親說兒子出息或者謝謝之類的話，母親卻用咕嚕咕嚕的紡車聲回答了我。

母親病重的那陣，我沒時間守孝，她一直喚我的名字，我侄兒便把關于我的專題片放給她看。母親揉了揉渾濁的風淚眼，問我侄兒:“真是文兒?”

我侄兒說:“真是我三叔。”

“電視上說文兒是主席，這官有多大?”

我侄兒笑笑，“差不多有縣長大。”

“出門坐轎嗎?”

我侄兒大笑，“坐，四個輪子的轎，那轎走起來飛一樣快。”

母親臉上露出了笑，盡管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沒那么體面，別說縣長，連個小學校長也不如，但在母親心中，她的兒子比市長省長還大，似乎有了我這個會寫文章的兒子，就是她最值得驕傲的事。記得我出第一本書的那一年，她拿出自己紡線換來的錢為全家人買了一只羊，就在這一天，從不喝酒的母親喝了我這個兒子敬的兩大杯酒。

母親去世的前一月，還在替她出外打工的小兒子操持家務，還在為家里的豬呀、雞呀的忙碌，到最后幾天，是爬進爬出地完成這些艱難的工作的。待出外打工的弟弟弟媳回來，母親已經一病不起。

噩耗傳來，我匆忙趕回老家，母親的遺像早已掛在靈前，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曾不止一次許諾母親，等病好了接她進城住住，和她的親家母見見面，可憐的母親總說她忙，說她去了學兒的家咋辦?學兒是我弟弟，可憐的母親未和她親家母見上一面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清理遺物時，在她針線包里發現了零零碎碎的幾百元，這都是我平時孝敬她老人家的。天下老的，疼的小的。她把這些錢管得很緊，只有在孩子們上學和我弟弟弟媳兩口子出外打工沒車費的時候才拿出來。

愿天國的母親不再勞累，愿天國的母親和人間一樣完美。

小小說

妞妞

濤聲

妞妞和父母一起賣面條。面條生意不錯，妞妞自然很累，只有停電的一天，妞妞才有休息的功夫。妞妞生得討人喜歡，見到顧客總是甜甜地一笑，這一笑便露出她好看的牙齒。有一個叫黑旦的小伙子天天來買面條，有時一天來幾回。黑旦來一回，妞妞就笑一回。妞妞的娘從黑旦癡癡的眼神中發現不正常。沖女兒厲聲吼，笑啥笑?吃了喜鵲蛋?妞妞知道娘的心思，娘不同意黑旦呢，娘不同意就不笑唄。黑旦再來，妞妞就不笑了，把身子轉過去，但黑旦卻不當回事，仍然妞妞、妞妞地喚。這回妞妞不管娘高興不高興，高一聲低一聲地應。來買面條的人給妞妞娘說，這小子看上你家妞妞了。妞妞娘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妞妞當著那么多的人臉紅了。心想，娘也太不像話了，話說那么難聽干啥。鋪子打烊以后，妞妞便一個勁地想黑旦可愛的模樣和動人的聲音。想著想著臉又紅了。

一個停電的下午，妞妞的門前冷冷清清的，黑旦找上門來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妞妞父母不在，只有妞妞一個有事沒事地看電視。黑旦一進來就迫不及待地拉住了妞妞的手，妞妞并沒有過分反抗，黑旦幸福得差點掉下淚來。近一段時間他日思夜想的就是拉妞妞的手。黑旦想利用這大好時光趁熱打鐵，沒有太多的過渡就把妞妞抱上床，妞妞羞得媽呀媽呀地叫，把黑旦一陣拳打足踢，黑旦連聲祈求，妞妞，我喜歡你，我想娶你，想死我了……妞妞也喜歡黑旦，聽他這么一說，又想起他平時可人的模樣，心便軟了下來。

妞妞的父母知道，再拖下去就是癩蛤蟆跳門檻又蹲屁股又傷臉，他兩口子的衣服穿不爛會讓人指爛的。他們得盡快給妞妞找個體面人家。一天，家里來了一個小伙子，妞妞一看陡然心酸，這小伙子比黑旦差多了，當娘的笑著對妞妞說。這小伙子給你金戒指、金項鏈、金耳環，你要的他全拿。他家還有亮堂堂的洋房子讓你住。妞妞說，我啥也不要。

妞妞盼黑旦來找她，好給她拿個好主意，可那個該死的黑旦卻給她玩失蹤。該死的黑旦，白疼你了，狗日的陳世美，天打雷劈的東西!

一個晚風凄凄的下午，妞妞散步到洮河邊，村莊上空的炊煙懶洋洋地在妞妞身后飄蕩。隨著嘩嘩的河水聲，河對岸傳來了凄涼揪心的花兒。

騾子馱了雞蛋了

一雙鴛鴦拆散了

活把人心疼爛了

就在這時候，黑旦進了妞妞的家，自那小伙子出現之后，黑旦不止一次接到了妞妞父母和她婆家的警告:再找妞妞，敲斷你骨拐。今天他冒著被敲斷骨拐的風險來了。妞妞娘一見黑旦劈頭就說，明天就是我女兒的出嫁日，你還來干啥?黑旦沮喪地低著頭，心里憋著的一股勁把脖子都頂直了。妞妞父親見這娃子挺可憐，走過來柔聲說，你想干啥就說吧。黑旦說，讓妞妞出來看我一眼。妞妞父親說，她在里間忙著化妝，你自己叫吧，看她愿不愿意出來看你。黑旦喊了幾聲，妞妞沒有出來，黑旦的心一下涼了。妞妞我不奢求什么，只求你最后看我一眼，妞妞，你好心狠。

女兒出嫁的這天夜里，妞妞娘在被窩里偷偷數著一疊又一疊的鈔票。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來人摩拳擦掌，出語傷人，說妞妞在入洞房前不見了，他們奉命討聘金。

妞妞娘又哭又叫，我好糊涂喲，妞妞，娘對不起你。

[作者簡介]濤聲，男，生于1965年10月，甘肅岷縣人，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遠山白云》，長篇小說《七八個星天外》(獲定西市第一屆五個一工程獎)，《落幕的悲情》(獲定西市第一屆馬家窯文藝獎)。

在《青年文學》、《長江文藝》、《天津文學》、《飛天》、《延河》、《朔方》等刊物發表過多篇小說。

曾獲第三屆甘肅省黃河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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