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字里回家

一個真正的作家必須與天地相接，農村人說的接地氣，就是這個道理。只有接上地氣的人才有旺盛的生命力。莊子說:“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以游于無窮。”司馬遷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都是千古不滅的真理，可真正能懂得和做到的又有幾人呢?

在這個消費文化的時代，市場似乎成為唯一的上帝，人心是大家最喜歡揣測的對象，碼洋是大多數作家追求的目標，那么，文學何在?作家何在?語言何在?天難道真沒有眼睛嗎?荷爾德林說:神是大地的尺度。可這個世界，神早已經死了，于是，人欲膨脹，彌散，文學界充滿著妄人，真正的文學隱匿了。當金錢成為衡量文學的唯一標尺時，文學死了。

陳瑞琳女士是陜西人，生在這里，長在這里，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老師，后來才遠離故土，到美國謀生。異國的鄉愁讓她拿起筆，開始了海外漢語寫作，然后便一發而不可收。她說，漢語是自己的家園。她在漢字里回到了故園。我的一位朋友說，凡是河流的下游，眾水交匯之地，既是財富之所聚，也是人才之所集。關中，人杰地靈，古代有八水繞長安，可惜后來許多“水”不見了，長安成為了廢都。——就“廢都”二字，我們就不能不佩服賈平凹的靈性。來自商洛山區的他，得天地之靈氣，這一點是當代許多受過所謂高等教育的作家無法比擬的。陳忠實能創作出《白鹿原》，我想也得益于關中厚重的地脈。那里凝聚的一股千年不散之氣，是能養人，也能養文的。而很多地方是“走”“氣”的，人文的產生自然是很困難的事情。

瑞琳的寫作無形中也與這片土地有關。我們知道，流散的寫作容易成為無根的寫作，如此則漢語之魂就遠離了作家，只剩下一具軀客而已。近代化以后，中國作家的創作主體性太強，往往使得作品的空間非常狹窄，讓人透不出一口氣。傅抱石經常說:畫畫心要空。這里的“空”非常重要。因為只有作家空了，道才能通過你而顯現。人不是道，也成不了道，但道可以因人而呈現。

當然，從這個意義上說，陳瑞琳女士的寫作還有許多不足，還需要繼續努力，挖掘自己的內存。但我知道，從西安這個十三朝土地走出去的人，都不是等閑之輩。周秦古風，漢唐氣象，北魏異文化的激蕩，使得這里的人，尤其作家藝術家迥異于別地方的人，他們往往能夠創作出大氣魄的作品。

陜西的近現代文學從1950年代開始，這以前還都屬于古典文學。隨著共產黨的到來，陜北根據地的建立，才有了新文學的誕生。但真正的本土新文學是在1950年，以柳青為代表的一批作家的出現，才真正誕生。后來又有三大家的依次出現:陜北的路遙、關中的陳忠實、陜南商洛的賈平凹。他們體現了三種完全不同而又血肉相連的陜西文化，在中國以至世界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我見過陳忠實、賈平凹，感覺里陳忠實就是白鹿原上的一株蒼然古樹，得天地靈氣，遂有《白鹿原》的行世;而賈平凹則更像商洛山區的精靈，與現實世界總覺得格格不入，他思考問題大概與一般人也不一樣，總是會繞那么幾個灣，于是，他才創作了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作品。商洛山區，屬于秦尾楚頭，山大溝深，文化多元而古怪。聽賈平凹發言，感覺不出他的當下性，似乎他是從古代走來，甚至從古墓出來，怪怪的。他喜歡張愛玲大概是有道理的，張喜歡穿古裝，人言有古墓氣。

當下的作家，大都是學院出來的，而我們大陸的學院現在真正是技術化、規范化了，只能培養技術工人，不要說大師，就是作家都已經很難出現了。因為，在他們那里，只有技術、職業和市場，而永遠沒有了天空和大地，也沒有了那種氣。

我閱讀海外華文文學，感覺真正能夠達到藝術境界的，非常之少。大多數僅僅是業余愛好水平而已，很多僅僅是表達一種膚淺的鄉愁而已，能達到創作水平的已不多了。哈金那樣水平的，真是二三人而已。——這里不包括那些大陸流亡作家。當然，大陸也不多，但因為人數龐大，相對來說，優秀者就居多了。哈金認為，文學作品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語言，而是精神。美國早期移民的作品，語言并不那么精致，但呈現一種開闊的胸懷和眼界，那才是最重要的。我認為，中國當代文學，包括海外華人作家，很多缺乏的就是這個。

當然，我們看待海外華文創作，不能僅僅局限在藝術，我們還要看到那里的中華血脈，一種可以觸摸到的文化熱度。陳瑞琳給我的信里說:“所不同的是我的評論因為是在海外孤聲吶喊，所評論的作家都是荒涼中匍匐前行，所以我對他們更多的是理解和鼓勵，不忍傷及。而你的原則是強調在沃土中應開出燦爛之花。”我知道，她的評論更多的是一種吶喊，一種道義上的支持。她的批評對象大都為海外作家，批評也以褒揚為主。我說她總是心太軟。不過，她的批評文字里透著的那股大氣，高屋建瓴，不僅是女性所少見，即便男性批評家中也不是很多。

陳瑞琳文學評論的最大特點，是貼著作品走，觸摸作品的脈搏，不是如所謂學院派那樣的教條僵化，亂套一堆歐美理論，裝著很學術化，其實與作品沒有任何關系。我曾經撰文認為那是走向死地的文學批評。從這個意義上，我看重瑞琳女士的文學評論，在國外那個特殊的環境里，它自有它的價值。但我還是認為，文學批評應該有一種差別意識，必須把作家作品放到他們應該去的位置。如果把量級不同的作家作品完全混同評論，我認為是一種不負責任。當然，瑞琳女士的批評還是遵守這個規約的。她并不是無原則的亂捧，她有她自己的標準，雖然這個標準很含蓄。

陳瑞琳的評論，都有一種文字之美，讀來不乏一種藝術的享受。這是我非常激賞的。如果語言都不過關，何談文學批評?我一直主張把文學批評當美文來寫。而她也是一位優秀的散文家。讀她的散文，我經常讀出一種孤獨，還有冷寂，一種曾在天涯的無奈。那典雅的文字后面掩藏著一顆蒼涼的靈魂，寄生著她對祖國河山的牽掛。她的文字是有根的，根不僅扎在祖國，更是扎在大西北的黃土里。大西北的秦風漢雨給了她歷史的厚重，也給了她無窮的文化力量。

她在漢字里，回到了家。

2009 年9月16日寫于蘭州黃河之濱南書房

10月26日改定

(蘭州市安寧區甘肅省委黨校文史部 730070)

作者簡介:

楊光祖，男，漢族，1969年生，甘肅通渭人，文學評論家、作家、學者。2004年破格晉升副教授，2008年破格晉升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文學院特約評論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高級研討班(全國中青年文學理論評論家班)學員。2007年參加全國青年作家文學創作研討會。現任中共甘肅省委黨校文史部中文室主任、甘肅民族師范學院漢語系兼職教授。

1990年開始文學創作，已在《華夏散文》《散文世界》《西湖》《雨花》《延河》《作品》等文學雜志發表散文等各類文學作品百余篇; 2003年起主要從事當代文學的研究與批評，已經在《人民日報》《文匯報》《文藝報》《文藝爭鳴》《名作欣賞》《小說評論》《當代文壇》《文學自由談》等報刊發表學術論文、文學評論200多篇。有多篇論文被收入《2006中國文學評論》《中國新時期作家作品研究·賈平凹研究》、《易中天〈品三國〉文化現象批判》等多種權威年選、選本。

2004年出版專著《西部文學論稿》(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專著《守候文學之門——當代文學批判》(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曾榮獲甘肅第五屆敦煌文藝獎二等獎，甘肅第十屆、十一屆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三等獎，甘肅首屆黃河文學獎文學評論一等獎，及甘肅省委黨校“十佳教師”“優秀教師”稱號。個人小傳入選《中國作家大辭典》。

責任編輯、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