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蛤蟆娘娘,《婧邊縣志》里有這樣一段記載:“本縣小橋畔人氏,初在紅柳河上修小木橋收費,洋人來后,在小木橋上流一華里處修建大木橋,與其爭生意,迫使腳夫們走大木橋……哈蟆娘娘氣憤不已,千里上京告御狀”云云。
其實,蛤蟆娘娘原是財主崔二爺家的丫鬟,因打衛生失手打碎了崔家祖傳的花瓶,在崔二爺頓足捶胸的罵聲里,盡管她反復念著吉言:“歲歲平安、歲歲平安、歲歲平安”。但還是被崔二爺視為克星,賣給了王木匠為妻。也就是說蛤蟆娘娘是嫁到小橋畔的,而不是小橋畔人氏。筆者多次考證過蛤蟆娘娘的籍貫、生平,鄉里老人告訴筆者說,他爺爺曾聽蛤蟆娘娘親口說過,祖籍在河南霍州,只因災荒跟爺親要飯逃難到了陜北,不知幾歲上被賣到了崔二爺家做丫鬟。蛤蟆娘娘的墓碑上刻的名姓“王霍氏”,大概是加上了出生地河南霍州,而不是蛤蟆娘娘的姓氏。
這些其實并不重要,包括我們無法考證的蛤蟆娘娘的姓氏、生年,但蛤蟆娘娘生活在清末民初——這是可以肯定的。因蛤蟆娘娘上京告御狀,告倒洋人,就是在這一個時期。也正是因為這一壯舉,蛤蟆娘娘才名噪一時,成了一方的人物,十里八鄉提及蛤蟆娘娘,無人不點頭稱頌。
現在的小橋畔,大橋畔,完全因蛤蟆娘娘而得名。蛤蟆娘娘在當地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初嫁過來,因天生一雙大腳片子,且不會女紅而被村里婦女們笑話。可沒過多久,大家就發現王木匠的女人非同一般,懂理解性不說,更是能說會道天下各地風物異事:洛川的蘋果彬州的梨,關中麥香八百里;大海水多得注出溢,老龍頭半截在水里;天下名山說不完,一半風景在華山;西安有座大雁塔,把天戳得格吱吱……鄉鄰們聽她說起這些,好似聽書匠說古朝歷史。王木匠的女人還有一樣可以稱得上是絕活的,就是婚宴上的表禮,一氣能說上三天三夜:天上無云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親,天上紅數紫微星,地上紅數媒人,媒人好比一桿秤,放在中間兩家用,當好媒人難得很,我把這事表分明……有心想謝座水滸城,梁山好漢沒批準;人心想謝一只船,還沒找下個艄公搬,有心想謝一只羊,沒走寧條梁,有心想謝個豬,沒走鳳州府……人心想謝千里奔(馬),就怕親親們逮不定;人心想謝嘻哼哼(豬),爬坡上洼趕不動……王木匠女人的人緣就這樣日漸看漲。
紅柳河是一條不安的季節河。每逢雨季,洪水泛濫,河床時寬時窄,北去的河水東奔西突,變為一條情緒的河流,徹頭徹尾的躁動著不安。紅柳河也是綏米走西口必經的一條河,西岸二十里就是三街六巷七十二處雙梁雙榨油房的三邊第一鎮寧條梁,東岸三十里到大店鎮靖。王木匠的家就住在紅柳河東畔的窯洞里,王木匠的確女人無數次地看見過路人趟過紅柳河的艱難,在洶涌的洪水里,趕牲靈的腳夫們,隔著河水唉嘆,煙熏火燎地燒水做飯,夜里抽煙的火星,伴著蛙聲,一夜不熄,多少思念,多少無奈,盡在其中。
王木匠的女人就想,要是有一座大橋,那該多好!男人不是木匠嗎?怎就人能造一座橋,方便鄉鄰不說,收取一些過橋費,也是家里的收入。
一座小橋就這樣建起來了。王木匠的女人給鄉鄰們說,大家都幫忙過,你們往來過橋,我一錢不收,走西口的窮人我一樣不收錢,只收趕牲靈做買賣人的錢。正逢寧條梁六月會,王木匠女人又生了一個胖小子,王木匠說,蛤蟆叫喚了一夜,蛤蟆叫喚蛇過道,是下雨的征兆,是豐收的征兆,孩子就叫蛤蟆吧!王木匠的兒子蛤蟆就叫開了,王木匠女人蛤蟆娘娘也就叫開了。
蛤蟆娘娘收過橋費其實是自愿的,橋邊置一木箱,過往行人隨便投一兩枚麻錢就行了。最早趕牲靈的腳夫經過,蛤蟆娘娘會說,橋是自己出錢修的,就給一根木椽子的錢吧,而腳夫們往往會大方地留下一根木柱的錢。后來,蛤蟆娘娘跟腳夫們都熟了,也不說錢的事了,由著腳夫們給過橋費都行。蛤蟆娘娘家里光景好了一些的時候,蛤蟆娘娘又思謀著辦私塾,一為自己孩子也大了,需要識字;二來鄉鄰家的孩子都野著哩,順便讓先生多教幾個。蛤蟆娘娘覺得自己吃虧就吃虧在不識字上了,因此在崔二爺家不被重用,人能做小姐的貼身丫髻,只配做粗活、臟活、重活。不能再讓蛤蟆不識字了,不能再讓鄉鄰們過年的對聯,總是用碗口涂墨,在紅紙上脫圓圈了,是不能了,人不識字其實就跟牲口一樣了,任憑識字人的使喚。
蛤蟆娘娘的私塾,畢先生起名叫“小橋書院”。畢先生說蛤蟆娘娘修橋是義舉,是我們人老幾輩人想都沒敢想的義舉,值得紀念。小橋書院有學生八九個,一到農忙時節回家幫耕、幫收,閑時來書院讀書識字。書院就在蛤蟆娘娘窯洞邊新打的窯洞里,畢先生教四書五經,從三字經開始,紅柳河畔響起了“人之初 性本善 性相近 習相遠 茍不教 性乃遷”的悅耳書聲。
但洋人來了。跟傳說里毛野人差不多的洋人,卻鬼精鬼精的,他們先是買地,接著建起小橋畔教堂,然后鼓動人們入教:你們的祖師爺老了,要不你們敬奉了多少輩子,為什么還沒過上好光景!天主是萬能的神,你們只要加入教,信奉天主,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人們眼看著教堂沒過多久,家業就比崔二爺幾輩子掙下的還要大,并且教會還辦起了洋學堂,教像蝌蚪一樣的洋文字。入教的人很快多起來了,從一家到一個家族,再發展到一個村莊,幾個村莊。神父也比崔二爺的權威大多了,說話官府也聽,張家的糾紛李家的官司,神父都管,教堂仿佛就是一級政府,管理著一應事務。
蛤蟆娘娘拒絕入教。盡管蛤蟆娘娘也勸說周圍鄉鄰:洋人不是啥好東西,好心還能到咱這兒來使?咱們不要受騙上當。再說了咱的祖師跟洋人的天主,好比蘋果和雞蛋是兩碼子事,咱要是敬上了,那死了怎見老先人的面哩,不能敬、不能敬。還有咱們的神,咱們忙時可以不敬,心中人神就行了,那洋人的天主可要早晚念經,到什么禮拜天還要到教堂去念,煩不煩呀!
可鄉鄰們經不住洋狗腿子的引誘:教堂管我們吃穿生病,西藥最了不得了,張三家的那個孩子騾駒,要不是人家那一針藥水,怕早閻王了;教堂管孩子讀書識字,等孩子們學成了,還讓出國留洋掙大錢,那才叫光宗耀祖。我們的地賣給教堂,我們得了錢還種自己的地,地又不長翅膀,還能飛到外國;再說洋人比咱能先進幾百年哩,你們看人家教堂里的自鳴鐘,一到時間,自己就當當地響起了……
多數人家在洋狗腿子軟一陣硬一氣的協肋下順了教。小橋書院的畢先生,眼看著學生一個一個的走了,去教堂讀洋文去了,深感辱沒了祖宗,便向蛤蟆娘娘提出不教了。畢先生是秀才,方圓幾十里路上,沒人不知道畢先生的學識,沒中舉人,是他生不逢時,大清的一統江山,讓洋人的堅船利炮打的千瘡百孔,誰還憐惜他一個鄉里秀才的才學。畢先生的一腔熱血,恨不能灑向大清的南北疆場,本想著通過教育喚醒民眾——這是他一個秀才的全部理想。可現在洋人都到家門口上了,而且要搶奪自己飯碗,毀滅自己的夢,這怎能不令他傷心。
蛤蟆娘娘卻說甚也不允畢先生走,哪能怕就剩她的蛤蟆一個學生,也要讀畢先生的書。蛤蟆娘娘有小橋固定的收入,可以付上畢先生的工資。畢先生只好屈從蛤蟆娘娘的意見,還有就是畢先生感覺蛤蟆是可造之才,三歲看出老來相,畢先生相信自己的眼光。
洋人在紅柳河上修起一座大木橋,距離蛤蟆娘娘的小橋,只有一里路。洋人的大木橋比蛤蟆娘娘的小木橋寬平,還可以過牛車,河岸兩邊的坡路也比蛤蟆娘娘的平緩得多。洋人的大木橋一建成,雇了三班子吹手,響吹細打地慶賀了一周,期間不收過橋費。但趕牲靈的腳夫們不買洋人的賬,照走蛤蟆娘娘的小橋,洋人這下惱了,派出洋買辦,將經過蛤蟆娘娘小橋的腳夫們在半路上攔截住,說那地教堂買了,路也就是教堂的了,要走這路得留下買路錢。腳夫們無奈,從此只好走洋人的大木橋了。
蛤蟆娘娘跟著畢先生幾次找洋人理論,可洋人根本不理睬。蛤蟆娘娘一氣之下,帶人揣著屎尿盆,闖進教堂,一通亂撲。洋人氣極了,將蛤蟆娘娘告到縣衙,縣老爺對畢先生說,爹娘老子能得罪,洋人不敢得罪。官府害怕洋人的勢力,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判蛤蟆娘娘賠償教堂餉洋三百,并負責清洗教堂污穢,公開給洋人賠禮道歉。蛤蟆娘娘不服宣判,跑到州府西安上訴。但洋人勢大,沒人敢給蛤蟆娘娘改判。
“祖宗土地大清國啊,怎就允許洋人這樣橫行霸道?難道就沒有國法了?大清到底還算不算大清了,這土地難道都賣給洋人了?”蛤蟆娘娘決定去北京告御狀,她不信這洋人連大清的皇帝也還怕也敢欺侮,她相信皇帝會給自己做主,一道圣旨就會讓洋人卷鋪蓋走人,還會把洋人的大木橋判給她,補償她幾年與洋人打官司的損失。
蛤蟆娘娘不顧王木匠的勸阻,揣上畢先生寫的狀子,騎了一頭毛驢,后邊還馱了半袋子炒米作干糧,順著官道,一路向北京行進,適逢初夏,天氣不冷不熱為趕路蛤蟆娘娘每日早起晚睡,只是擔心毛驢累了走不動,就騎一會兒走一會兒,有草的地方先讓毛驢吃上一陣,還要拔一袋子青草,晚上喂給毛驢吃。一路上也不住店,有人家的地方,就求告著住上一夜,要是能討得吃上一點熱飯就是福了;沒人家的地方,就柴草鋪地,湊合著睡上半夜。
誰知天不怕地不怕的蛤蟆娘娘,在快到京城時還是出事了。夜里,蛤蟆娘娘讓毛驢猛地扯了起來,毛驢后蹄亂踢,她看見了如星星一樣的狼眼睛。“山神爺,山神爺,我可半點壞事也沒干,要吃你去吃洋人,他們一個個都壞透頂了。”可被蛤蟆娘娘叫作山神爺的狼,才不管她的念叨,硬是從她的手中,把她的毛驢給放倒了。蛤蟆娘娘手里只有毛驢的韁繩了,眼看著再不走,怕要賠上性命,才慢慢倒退著走開。
蛤蟆娘娘總算走到北京了。她問著路來到衙門前,可聽說她要狀告洋人,沒料想不等她擊鼓喊冤,就被衙役給轟走了。真如畢先生說的,“天下烏鴉一般黑”。自己千辛萬苦地來到全部希望的北京,原以為這是一個誰都不懼怕洋人的地方——一個誰都敢指著洋人的鼻子說“猴兒”的地方。可哪里想到,這大清國的京城也叫洋人給嚇著了,這大清國的天下,怎就容得了洋人的胡作非為?“洋人,洋人,誰把洋人趕進森林,當猴兒去!”蛤蟆娘娘一肚子的委屈,可沒處訴呀,她一聲一聲地喊著對不講道理洋人的憤恨。
無可奈何,蛤蟆娘娘此后,流落街頭,再次以乞討度日。“洋人,洋人,誰把洋人趕進森林,當猴兒去!”有人指著她說,“真是一個可憐的瘋婆子。”有人接著說,“一定是讓洋人給逼瘋了的。”“洋人,洋人,誰把洋人趕進森林,當猴兒去!”蛤蟆娘娘一路走著一路喊著,她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喊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她的喊聲就像此后紅燈照的燈一樣亮,匯成義和團“扶清滅洋”雷霆似的怒吼。
一天,蛤蟆娘娘喊著走著,忽聽前面鳴鑼開道,隱約可見旌旗迎風,鑾駕威儀而來。有人說:“像是太后老佛爺回宮。”蛤蟆娘娘一聽,此時不喊冤告狀,更待何時!便高喊“冤枉,冤枉”,一頭闖上前去。御林軍趕緊上來驅趕,可哪里能拖開來不要命的蛤蟆娘娘,聽見轎里問話,只好上前稟報:“又民婦喊冤”。侍女掀開轎簾,老佛爺一見雙膝跪地蓬頭垢面的蛤蟆娘娘,頓生同情,便問:“所謂何事?狀告何人?”蛤蟆娘娘聲淚俱下:“民婦‘蛤蟆娘娘’又天大的怨啊!”老佛爺一聽便笑著問:“怎為‘蛤蟆娘娘’?”蛤蟆娘娘一時激動說漏了嘴,只好隨機應變道:“民婦兒子,賤名蛤蟆,人便稱民婦‘蛤蟆娘娘’?可恨洋人,在我大清國的土地上,亂建教堂,為非作歹,欺壓百姓。縣衙州府,畏懼洋人……”老佛爺見蛤蟆娘娘有膽有識,從容不迫,又問:“可有狀子?”蛤蟆娘娘這才想起畢先生寫下的狀子,忙從懷里掏出,侍從太監接過遞上。老佛爺見狀子寫的有條不紊,字跡剛勁有力,后面還附著一首打油詩:
修橋原為便萬民,
洋人阻擋走不成。
縣衙還判我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