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每次整理書櫥,小心翼翼捧出那一摞摞信箋,我都會心潮澎湃,一股愛的暖流在血管涌動,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那是多少年來大舅給我的教誨、給我的支持和幫助啊!每當我在生活坎坷和人生轉折的關鍵時候,總有大舅的一雙慈愛、有力的大手在揮動和指引,在大舅那一字字一句句的肺腑之言里,我不斷從逆境中奮起,在人生的重要關口保持清醒和認真。
母親姊妹六個,大舅排行老大。他從小勤奮好學,十四、五歲就從省地質學校畢業,到距家千里的塞外山城工作。這一去就是四、五十年,濃濃的思鄉情交給了扎根邊關建設邊關的抉擇。塞外的風霜和大漠的悲壯蒼涼,鑄造了他鋼一樣的性格,仿佛茫茫沙漠里那一排排昂首挺拔的白楊,他的人生理想、青春愛情、喜怒哀樂,從此便永遠定格在了那一方熱土,迎風斗雪,默默奉獻,無怨無悔。
外公、外婆健在時,大舅每年都要休探親假回家,從拮據的生活里擠出點錢,給二老買這買哪,在老人身邊住上十天半月,幫老人種地,陪老人放牛,讓那疲憊無奈的思鄉情也休個假。二老過世后,他回鄉少了,但四時八節,總也忘不了書囑母親替他給老人多燒點紙錢。
大舅是學地質的,除了一次次走進大自然,給山川河流把脈外,業余也愛好文學,藏書頗豐,博覽群書,只是文章寫得少。但卻有著一手雋秀灑脫的好字,給我的每一封書信,都成了我描摹的最好字帖。如今,翻讀這些信件,封封書信都被我描摹得影影重重。
我從小喜愛文學,可惜文字水平差,每次給大舅寫信,心里想說的話都不能充分表達出來。大舅收到信后,總是耐心細致地給我逐字逐句修改,改好后又寄給我,讓我抄好再寄他。我很感動,信寫的更多了,對文學的鉆研也更勤奮了,每次都細細琢磨大舅修改的地方。這樣,久而久之,在一封封千里傳送的書信里,我的寫作水平見長。大舅表揚我的進步,鼓勵我持之以恒,多讀多想多寫,一定會有收獲。
對于我的工作,他嚴格要求,時常在信中告誡我:年輕人要把事業放在第一位,教書是大事,可不能誤人子弟啊!我師范畢業每次走上講臺,都仿佛有一雙大舅的眼睛在看我,使我絲毫不敢懈怠。以后到政府部門工作,他又在信中叮嚀:“政府部門瑣事多,有時候人容易懶散,你不要隨波逐流,要堅持不斷地學習,提高自己。”大舅的話成了我的座右銘。這些年來,我的工作單位幾經變動,但除了做好本職工作,我業余時間始終都在讀書寫作中度過。不僅先后取得了大學專科和本科學歷,而且正在參加研究生班學習。還發表了100余篇文學作品,工作也不斷進步,生活也變得充實起來。所有這些,全得益于大舅的教誨和指點呵!也正應了大舅的那句話:“人生有各種樂趣,我看在知識的海洋里漫游最有樂趣。”
在我男大當婚的那些年,愛神離我總是忽遠忽近,我屢戰屢敗。大舅得知后,幾乎一周一封書信,教我如何面對愛情婚姻,如何把握機會,甚至還依他的感受寫了封求愛信,讓我抄給女孩。大舅的煞費苦心,溫暖了我灰冷的心,我又鼓起愛的勇氣,苦苦追求,終于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自己的“那一位”。
在我步入中年,家庭、事業都有一定收獲之際,滅頂之災降臨,一次意外奪走了我的愛子。這等于要我命的打擊,使我一下子崩潰了。又是大舅的一封封來信,安慰我,啟發我。他說:“娃啊,人生誰還沒有個七災八難,你一定要挺住。現如今,你上有父母,身邊有脆弱的妻子,你要倒下,誰來支撐這個家!”一遍遍咀嚼著大舅的話,想到大舅多少年來于我的希望和愛心,我把悲傷的淚水吞進肚里,強
打起精神,在親友們的悉心關愛里重新站立了起來……
我那寧哥
寧哥是我師范的同學,大我五六歲。在一所縣中學教導處當干事。
他人瘦高,微駝,長臉。說話不緊不慢,辦事細心認真,極有主見。別人的事,他想方設法豁出命都要給幫忙;自己的事卻總是馬虎拖拉。一次,為一位同事評高職,他跑來找我,懇求似的說:“兄弟,這個忙非幫不可,這老師兩個娃上大學哩,家里巴作的很。”非要我答應找熟人,他才心甘,才高興得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就說了,還是我兄弟能行。”仿佛這事我給辦成了一樣。問到他的情況,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著說:“老哥這不急,慢慢來。”他中級職稱比那位同事還早幾年,按說那個高職名額是給他的,他主動讓出來,還找理由說,教學一線的同志最辛苦,他至今還沒發表過一篇論文哩,條件不夠。
上學那會兒,我才十四五歲,學校的伙食沒多少油水,老覺著肚子餓得慌。他家在縣城里,父親是教師,日子稍好一些。他從家里拿了一罐頭瓶子煉好的白生生的豬油,有時還夾有一些肥肉片子,就鎖在他那用木板釘成的箱子里。每到吃飯時,他把我和另一位年齡小的同學叫到邊上說是給我們說事情。等我們端著一碗稀湯面走到沒人處,他急急地從懷里掏出那個罐頭瓶子,用筷子撬開蓋子,給我倆每人抄一筷子頭豬油入到碗里,趕緊蓋好瓶子,匆匆跑回宿舍。清湯寡水的飯里放進豬油,立馬就油乎乎香噴噴了,讓人吃得嘴唇都要舔半天哩。時間一長,我們便有了條件反射,只要遇到吃飯,便眼巴巴瞅著他,他也是在我們剛端上飯突然就出現了。每次給我們碗里放了豬油,他都急忙離開,說有事,其實是自己一個人蹴到墻角吃起來。一次,我們偷偷地走過去,只見他閉著眼,拿那罐頭瓶子在鼻子跟前聞,美美聞幾下,小心地放下,這才端上碗呼呼嚕嚕猛吃起來。后來我才知道,他拿的豬油自己連一點都沒有吃,全讓我們倆吃了。每每想起這些,我心里都酸酸的。
現在日子好過了,我總想給他做點事,他卻時常不見人影,偶爾來了,都是為別人的事,火急火燎的。要留他吃飯,他總是笑呵呵地說:“你一天忙,不管,飯都吃了,還要急著回學校呢。”有次中午快下班時,他來了,說有事要找教育局領導,我給聯系好,他就去找了。我說好等著他來吃飯,他也說沒問題。我左等右等不見人,都十二點半了,我給他打手機,他卻說他剛回到學校才說要給我打電話說呀。我沒好氣地狠狠訓了他一頓。他卻哈哈一笑,抱歉地說:“看把我兄弟惹下了,哥這人是個馬大哈,說的話給忘了,再說,學校打電話叫哩,下次一定,還要喝兄弟的好酒哩。”
他的父親曾被打成右派,恢復工作時已經六十多了,老人精神矍鑠,全身心投入到教學中去。可寧哥的母親去世早,老人家一個人生活好多年了,也沒再找伴。寧哥也習慣了這種只有父親的生活。后來,有人給老人介紹了一個伴,寧哥聽說那人不咋樣,他就反對,勸老人說要找就找個會關心能過日子的人。老人倔強地說:“我自己的事你少管。”他一氣之下也不回家了。現在老人和那女的過得挺不錯的,他早已接受了,和老人住在一起,心里暖乎乎的。他也曾后悔地對我說:“你老哥這人有時太固執,一輩子也吃了這固執的虧了。”
寧哥就是這樣的人,總是急急火火,總是把別人的事情處理得丁是丁卯是卯,對自己依然是個馬大哈。
記憶中的外婆
外婆去世時我才八九歲。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對她老人家的記憶也只有一星半點的碎片了。
外婆得的是流鼻血的病。大舅在外地工作,二舅還小,是父親一人把她送到醫院陪著治療的,在我的印象中她總是流血不止。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白血病,也就是血癌。她走的時候才五十來歲呢。
外婆的一生很不容易,她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母親姊妹六個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外爺年輕時傷過力,落下了肺氣腫的病,一出大力氣就咳嗽得喘不過氣來,這樣里里外外她都成了一把手了。夏天天不亮她就上山給牛割草去了,等她端著水煙袋在院子轉悠時,這才喊二舅小姨起床,她只叫三兩聲,要是不見起來,就掀起被子拽著耳朵往起拉。干啥事她都樣樣想走在人前,生產隊那會兒,她上工老是最早的,干活也是最賣力的。大伙都歇息時,她卻跑到山腰拾柴火去了,有時會上到自家柿樹上搬干柴。她老人家是小腳,走路是碎步卻很快,上樹跟貓一樣“噌噌“兩下就到樹頂了。放工了,她急急火火趕回家給娃做飯,等舅舅姨姨們都端上飯碗,她卻跑到河邊給豬打了一籠子草,等到她吃的時候鍋里的飯早都涼了。忙完這些,她就是再餓也不急著吃哩,先拿起她那水煙鍋子“呼呼嚕嚕”抽上一袋,才去端碗。聽母親說外婆胃涼,抽水煙能暖胃,一有空閑她就會抽,那水煙袋被磨得亮錚錚的。那時我到外婆家就愛拿著水煙袋玩,外婆看著我學她的樣子,樂得嘴都合不攏,母親老是訓我,不讓動外婆的水煙袋,外婆埋怨著:“娃愛耍就叫耍去,煙鍋子有啥稀罕的。”
我家和外婆家只隔一道山梁,小時候不上學時總愛往外婆家跑,不是操心著那杏呀桃呀,就是想著門前那樹野李梅。到了外婆家,常常都顧不上問外婆一聲,就竄到樹上去了,等吃個肚兒圓,這才撲到外婆懷里撒嬌。我們都爭著往外婆懷里擠,差點把外婆擠得仰面倒下去。外婆高興著,一個勁地問這問哪,還沒等外婆問完話,我們又一溜煙跑去和表兄弟們玩去了。外婆高聲喊著:“可別打架,我給烙白饃去。”聽外婆說烙白饃,我們野蜂一樣就圍著鍋臺做游戲。饃烙好了,沒等涼哩,就一人拽下一角子跑到墻角吃去了。外婆心疼地嚷:“可別把嘴燒了。”三外爺是生產隊隊長,那會兒把山上的果樹當成資本主義尾巴要砍掉,他頂著家人的漫罵帶頭去砍,外婆知道后,撲到那棵大杏樹下,嚷道:“再不能砍了,要砍把我砍了。”就這樣那棵杏樹才留下來,也成了我們牽掛外婆家唯一的念想了。
外爺兄弟三個,家族的事情都是外婆說了算。院子那臺磨盤是給大家磨面用的,外婆說牛是集體的,犁地又辛苦,磨面的事就靠大伙來推了。晚上啥都忙完了,幾家子人合伙來推磨子,今晚上給二外婆家磨面,明晚就是三外婆家了,最后才是外婆家磨。開始我見一堆人圍著磨子轉,還能看天上的星星月亮,蠻有意思的,等扶著磨杠子轉了十幾圈,就煩了,就找理由跑開了。有一次,我下午放學就帶著弟弟跑到外婆家,外婆正忙著推磨子,她讓小姨給我們熱了一碗剩麥仁面。回家后我告訴母親,外婆連飯都不給我做,再也不去了。母親問過外婆,母親說:“你外婆把你喜歡的連啥一樣,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外婆提了一個大鍋盔,攆到我家門口,心疼地說:“忙的把我娃都給忘了,往后來了天天給我娃烙饃。”
大舅在外地工作,每到春節都要回家看望老人,外婆就早早走出幾里地去接大舅,接到大舅把行李往背簍一放,自己背上走,小舅小姨要爭著背,她說:“我大兒子的包,我拿著心里暢快。”她背著東西,拉著大舅的手問長問短。過年那幾天是她老人家最高興的時候。大舅要走了,她整夜都不合眼,一會看柿餅裝好了沒,一會看干糧帶上了沒。天沒亮她就叫醒大舅吃飯。走的時候她要親自把大舅送上班車,還要再三叮囑把工作做好,把娃管好把身體養好,看著班車走遠了,她這才帶上小舅小姨回家。大舅走后那幾天,她老人家話也少了,晚上忙完活,就一個人坐在磨道里抽水煙,那一明一滅的煙火就是她對兒子的牽掛。
后來,外爺也離開了我們,二舅也調到外地工作了,連給二老上墳都是讓小姨或是本家親戚給代著。前不久,我和父母親去看姨婆,專門給外婆上了墳。外婆的墳頭上已經長滿了荒草,母親摘下一株野菊花讓我給女兒帶回家。我在記憶中搜索著,外婆那鮮活的身影仿佛又在間塄上晃動,又在歡喜地喊著我的名字向我走來呢。那一株野菊花就是外婆的那一張笑臉啊,我一定把它敬奉起來!
忍娃伯
忍娃伯四十歲就上吊走了。
全村老老少少都說不清為啥。奶奶常念叨:“好好的人咋成吊死鬼了?”
忍娃伯是村里最勤快的人。在農業社干工,他常常是第一個先到工地。干活比誰都賣力,挖地別人只出半镢頭的力,他卻要狠狠地挖到镢腦子跟。放工了,別人都回去了,他還要干完手里的活才收工。起早貪黑是他生活中的家常便飯。夏天,天剛露明,他就割好了一背簍草倒到牛棚里了。等上工時,院子掃的干干凈凈,牛草鍘的整整齊齊,水缸擔的滿滿盈盈;冬天,別人家才起床倒尿桶呀,他把剛砍回的一背簍柴劈成小段,整整齊齊碼在屋檐下了。家里飯做好多時了,三聲兩聲叫不回他,不是在自留地里拾翻莊稼,就是在坡里削樹梢子護樹,總到很晚才回家。秋里隊上的包谷棒子倒在公場里堆成山,晚上按各家的人口劃分剝包谷皮。他手腳麻利,干完自家的還要幫勞力少的,直到送走最后一家,還要幫干部收拾完其他活。有時,隊里要看公場,他就爭著留下,一夜不合眼守護著糧食,第二天照常出工干活。
他幫鄰里干活總不想讓人知道,偷偷摸摸去做。“五保戶”三婆家里的水缸總是滿的,是他趁人不在時給挑的。三婆顫巍巍挪到他家謝呈,他卻驚奇地說:“那不是我來呀。”二狗病得在炕上躺了半個月,婆娘又剛生娃,圈里的牛餓得“哞哞”叫,他得知后,沒等天亮,就給二狗牛圈門口倒了一背簍青草,還給鍘好。二狗一想就是他干的,病好些了,便上門道謝,他卻譏笑道:“我家牛都沒啥吃,還能想到你?”
我父親在外工作,家里的大大小小活兒他都來幫。母親常對我們說:“娃呀,一輩子都要記住你伯的好哩。”“他是一個好人”這個概念在我幼小的心靈扎下了根。有一次,母親帶我去自留地里種麥,到地里一看,地已被耙的平平的,斜是樣樣,順是行行。母親蹲下用手一刨,麥子已經種上了。“肯定是你忍娃伯給種的。”母親回去在柜里舀了一升麥種,又包半斤紅糖讓我送到他家,他說啥也不要,氣得我把東西扔在地上,哭著跑了。后來,他把麥種和紅糖又送回來,硬說不是他干的,母親急得流出了眼淚,說:“他伯呀,你的恩我領了,種你得收下,糖是他大托人買的,你胃不好,喝了暖胃。”母親咋說他都不要,轉身摸起水擔給牛槽里挑水去了。
忍娃伯比父親大三四歲,是叔伯弟兄,可處的比親弟兄還親。他們一塊上學,一塊參加工作,父親在縣郵局,他在咸陽一家紙廠。他們經常書信來往,彼此鼓勵著干好公家的事。每到春節放假回來,他們就形影不離,有一肚子話整夜整夜說不完的話。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困難要求下放工作人員。他來信問我父親咋辦?父親告訴他一定要留下。沒過多久,他卻背著鋪蓋回來了。父親生氣地罵他:“咱出去多不容易呀,你……你卻……”他卻笑呵呵地說:“國家有難處咱得幫呀,再說掙一個月工資都買不到幾個蒸饃。”他就這樣又回到村上種地。他賣命地干,日子也湊湊合合過得去。
父親每次回家,他都要來坐一會,說說村里的事,說說日子咋過,問問外面的事。只是話比過去少了。有時悶著一袋旱煙,半天不吭聲,黑暗的小院里只有他的煙在一明一滅著。
后來國家實行包產到戶,把土地分給農民,村里大多數人家都高興得喊叫著“是大好事”,他卻整天愁眉苦臉,唉聲嘆氣,見人就叨叨:“娃多勞少,地分了誰做呀,咋去活呀。”父親多次給他開導說:“好呀,地到戶,咱多出點力,多打糧,日子一定好過。”他依然心事重重,說:“他大大,在隊上多掙點工分就多分點,這地一分我一個人咋做得過來哩,弄不好一家子得餓死。”父親從國家的形勢說到城里的發展再說到土地承包后其他地方農民怎樣富裕起來。他聽得很認真,走時臉上還凝結著愁容。
地分到戶了,家家戶戶都忙著籌劃怎樣種,種啥呀,他還憂愁著,照樣干著該干的活。早起掃院子,挑水,割草,下地;黑來還是很晚才回家。他的話越來越少,瞌睡也越來越少。有時趕天明他就割好兩背簍青草了。他也抽空來我家,看看有啥要幫的,沒啥活了,他就坐一會兒,唉聲嘆氣著。母親勸他,他一句話也沒有,默默地抽完一袋煙就走了。
地里的麥子剛剛泛杏黃,一天,太陽剛露出東山頭,他把院子掃得一塵不染,割回的草也鍘好了,缸里的水也挑滿了。在地里干活,說有事回家呀,伯母也沒在意,只埋怨他忙死了撲回去弄啥,他沒言傳走了。他把早飯做好,自己一口也沒吃。把圈里的豬也喂好了,牛也喂了,給院子里亂跑的雞撒了半碗包谷,找來一條皮繩甩在堂屋擔子上,坐在門口石頭上狠狠抽了兩袋煙,又到隔壁三婆家看了缸里的水有沒有。回來他平靜的把皮繩挽了一個圈,搬來一個高凳子,又走到廚房把灶堂的火滅了,回來站上凳子,把脖子伸進皮繩圈里,蹬倒凳子……
飯時了,伯母收工回來,一掀開院子門,就聞到一股飯香,她高興地喊:“他大,地里活不干倒在鍋上干哩。”沒吭聲,她又高聲喊:“他大,你在哪兒死著哩,也沒聲。”院子除了一群雞“咕咕”叫,沒有一點響動。她急忙扔下镢頭,跑到上屋,見到吊在空中的忍娃伯嚇暈了。等她醒來,人已停放在地上,屋里哭成了一片,奶奶在地上敲著拐棍,哭著:“多好的娃呀,咋就這樣走了。”
想起了奶奶
奶奶是從棣花賈塬村嫁到山里苗溝的,她不是看上家里的光景好,而是看到爺爺是個忠厚老實的人。
奶奶很能干,到家不久,里里外外就成了一把手,房子蓋了,也有了幾畝地,可曾祖父染上了抽大煙的毛病,家里大大小小的人勸阻,他不一為然地說:“沒事的,不就是抽兩口嗎?”后來他越抽越厲害,整天斜靠在炕上,嘴里不離煙槍。直到抽得傾家蕩產,奶奶爺爺被攆出家,他還在抽。那年奶奶剛剛懷上父親,就被逼出家門,他腆著大肚子,還要背上大伯,爺爺挑著被褥,跑到幾十地以外的高達嶺親戚家借居,翻了好幾座山,趟了好幾條河,整整走了一天,一口水沒喝,一口飯沒吃,到半夜才趕到半山嶺上親戚家。好心的親戚馬上給做了飯,收拾好一間房子讓住下來。奶奶一到就張羅著干活,掃地挑水下地,樣樣事情都搶在人前。那地方吃水特別遠,挑一擔子水要走好幾里地哩,等親戚家人早上剛下炕,她把人家的水缸都給挑滿了,那家的老奶奶心疼地說:“娃呀,你這有身子的人可不敢這樣,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咋辦呀!”奶奶捋捋劉海,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淡淡一笑,說:“大媽,沒事的,我一家子來給你老添了不少麻煩。”奶奶憑著她的勤勞,憑著她的熱心,憑著她的堅強,不久,就在這里立住腳,村上的人們也沒把她當外人,奶奶也是個有心人,誰家有個啥事,她就早早跑去給幫忙,常常是第一個先到,最后一個離開,直到把啥都拾掇完,她還要抓起掃帚把院子給掃干凈,天黑了主人留她吃晚飯,她笑著說:“家里還有一攤子人哩。”說著就邁著小腳踏著碎步回家了。
父親出生不到三天,她就下地干活去了,她跟爺爺說:“咱這叫花子日子要快快熬到頭,叫娃些個咋活呀。”在那里幾年下來,她七借八湊終于把家里的房子贖回來了,終于回到自己的家了,她高興得幾夜都沒合眼,黃瘦的臉上泛起了久違的笑意。她時常給家里人叮嚀:“一輩子都要記住高達嶺人的恩情哩。”打那以后,每遇四時八節,她都要親自帶上娃娃去,她要是忙了,就打發父親弟兄們去。再后來,我長到十來歲時,逢年過節,奶奶就叫我們替她去給親人們拜年,她深情地說:“去給你高達嶺婆說我走不動了,叫孫子娃給拜個年。”
奶奶回到家鄉過上踏踏實實的生活,可曾祖父的大煙還是戒不掉。她要求單另開過,曾祖父給她們分了一間瓦房。奶奶是個善良人,老人咱管不了了,咱不管了,咱自食其力,她和爺爺起早貪黑地干,老人那里的吃喝還得他們操心,端吃端喝,接屎接尿,奶奶從來沒有埋怨過。奶奶靠勤勞靠節儉和爺爺又蓋了一莊子新房,誰知又被糊涂的曾祖父偷偷抵押著抽大煙了,奶奶知道后氣得暈過去了。直到曾祖父去世后第四年才還完債,安安穩穩過上日子。從那時起,奶奶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嚴厲地說:“你爺把人就害扎了,咱這個家差點被他抽完了,現在他三年也過了,從今以后誰也不許上他的墳,要上墳等我死了,沒人管你們了。”
我父親弟兄三個,大伯成家后,大嬸鬧著要分家,奶奶就把四間瓦房給分了兩間,還給蓋了一間灶房。父親和叔父一起過,父親在外工作,一大家子人就靠奶奶給張羅著過活。有了我們姊妹幾個,這個家成了十幾口人的大家庭了。父親和叔父也說過分家的事,奶奶知道后罵道:“這個家誰也甭想分,我死了你們愿意咋分就咋分。”奶奶想的遠,娃娃還小,二兒子又不在家,人少了掙不到工分咋活呀。奶奶就像村里生產隊長一樣,每天一大早,她第一個先起來,把人人的事情安排好,她才下地。家里娃娃們的吃穿都是她直接操心,她老是對母親和嬸娘不放心,常說:“叫你們相轟兩個衲的衣裳娃穿著都不暖和。這活我還能干。”她老人家是黑來白兒的忙,只要看到孫子們個個活蹦亂跳,她高興得小腳不停地在屋里走來走去。
在孫子們中間,我是奶奶最心愛的。每次父親從城里給買的餅干蛋糕啥的,奶奶一個也舍不得吃,第一個先給我吃,等給孫子們分過后,哪怕剩半個也要給我。我小時候嘴也饞,最愛吃的那白饃沾紅糖。父親給奶奶買的紅糖是給老人治胃涼的,奶奶一口也沒吃過,都是我明里暗里給粘饃吃了。有一次,我從學校回來。母親正在上磨子磨麥子,奶奶忙著給籮面。我一看只給做了一大鍋稀糊湯,沒有饃,就又哭又鬧,睡在磨道里亂滾,讓拉磨的牛也走不成,氣得母親狠狠揍了我一頓,奶奶把母親罵了一頓,從笸籃里把剛籮的面舀了一葫蘆瓢,跑到灶房給我烙饃去了。
后來,我工作了,奶奶卻老糊涂了,我用自己的工資給她老人家買香蕉買蛋糕,她放在柜里舍不得吃,也不讓別人吃,說是給我爺留的,她要給送去。我爺去世好幾年了。再后來,她老人家糊涂的連我也不認識了。我回到家了給她喂蛋糕,她拉住我的手問:“你是誰嘛,我咋沒見過你呢?”我說我是她最疼愛的孫子,她搖搖頭說不是,我看著奶奶的糊涂樣兒,心里很不是滋味。直到她老人家離開人世,她還是認不得我,家里所有人她都不認識了,成了陌生人,記憶里成了一片空白了。
趙哥
趙哥和我有二十多年交情了,我們相處親如兄弟,誰家有個啥事,另一個一定會在現場跑前跑后忙碌著。
他人瘦小,吃啥都不長肉,渾身上下都是骨頭。一次,他喝醉酒了,一位老兄拽著他一只胳膊從一樓扛到四樓,竟把肋骨弄骨折了。
他做過山城小市法院的副院長,也到人大管過法制,知道的多,熟人也多。周圍誰有啥事都愛找他,找到他人心里是踏實的。鄉下一個農民莊基糾紛,好幾年都沒解決,那人打聽到他,上門給他一說,他聽了,只給那人撂下一句話“回去等著”。沒出一周問題解決了。那人感激得給他掏了幾百元,說:“大恩人呀,我沒啥謝你。”他氣憤地說:“把錢收起來,不然就給你撕了,太小看人了。”那人趕緊裝好錢,又是作揖又是磕頭的。此后,他又多了一個農民朋友。
他原來呆的單位蓋大樓,由他負責著,他把這事當成自家屋里的事,沒黑沒白地在工地上跑著。下雨了,他半夜起來披上外衣,打著手電查墻角的水眼堵了沒有;三伏天,他怕把民工熱中暑了,讓妻子給熬好綠豆湯,逼著他們拿眼看著喝下去。單位有個職工想拿點水泥把自家的水池修補一下,他堅決不同意,他說:“老弟呀,這是單位的,你要用哥給你買去。”一句話說得那位同志紅著臉連連回話。
有兩位職工鬧矛盾,竟然打起來,水給說話都不行,他接手后,先后多次分別找他們談話,上門做工作,從做人到處事,從工作到辦事,講了不少道理,說了不少好話,最后,見時機成熟,就自己掏腰包擺了一桌酒席,他端起酒杯說:“來,兄弟,中國和美國鬧了多少年都和好了,咱還有啥過不去的,干了,一切都在酒中。”
我經常是上班前要到他辦公室看看,下班后要到他那里坐坐,和他說兩句話,心里就朗然,有些委屈就想給他傾訴,有高興的事就想給他說,一天不見他,心里就不自在,仿佛成了同性戀了。前幾年,我們隔三差五在一塊相聚,在酒場上,他大俠一樣豪爽,從不叫我多喝,那怕把他喝醉都行。他醉了就靠在椅子上迷一陣,醒來還能喝,誰要在酒場上作假,他不會輕饒的,他說:“酒風見人品哩,能喝就喝,不能喝就不喝,不要日弄人。”他對人愛憎分明,不對勁的人他會當面說的,也從來不管人家接受得了;對勁的人,你要啥他都沒問題。我買房子那會兒,他也剛買房子,他知道我手頭緊,就從親戚那里借錢,我不要,他還生氣了,他說:“哥知道你爭氣,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先拿上救個急吧。”
趙哥知道我愛書如命,他每次外出都要給我捎上一兩本,他買的書也很品味,有時候我和他閑聊,無意中說漏了嘴,他就記在心里,買來的正好是我急需的書。一次,我說一定想辦法看看《金瓶梅》原本,他不知從那里弄到一套六本送來,我說我看了就還他,他說:“兄弟是讀書人,給你的。”我要給錢,他生氣的說:“咱弟兄倆,再說錢,就不交往了。”
去年一段時間不見他了,我多次打電話都打不通,后來才知道他得病住院了,得是大病,聽到這我難過得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上省城,到書店給買了幾本書,有一本里面有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當年列寧在重病時他夫人給他讀這篇文章,增強了戰勝病魔的信心。我盡量調整情緒,見到他,他高興地安慰我說:“沒事,老兄這回死不了,醫生說了這病是這類中唯一能治愈的,好了,回去還要陪你喝兩盅哩。”我把書送給老兄,他感激地說:“還是我兄弟心細,哥會珍惜命,堅強著哩。”
一年多,他隔一段時間要到醫院住一陣。這次回來,他說:“沒事的,真沒事了。”我高興地設宴祝福,他很想喝兩盅,,嫂子不讓,他辯解道:“醫生也沒說不讓喝酒。”我很理解,說道:“行,嫂子,給我老哥門前放一盅,讓他聞聞。”“沒事,我就喝一盅”他急忙搶著說。他愛抽煙,現在也不能抽了,女兒看得嚴,他說他把煙酒放在樓道的消防栓上,每次出門時偷著抽一根,后來被女兒發現了,狠狠訓了一頓。我也勸他不抽不喝了,他也點頭應聲了。
他現在住在省城,為了外孫女上學,他說:“老想見你們。”他說見不到弟兄們,心里空落落的。我到省城出差,有空就要跑去看看他,見到我他興奮地孩子一樣,跑前跑后給我倒水沏茶,拿水果,嫂子說這些活她干,他卻說:“我的好茶你不知道放哪兒,我給那兄弟喝著才香呢。”是呀,只有老哥親手沏的茶才是最香的,一直能香到心里去。
李育善,1963年古歷11月8日出生于陜西省東南部的丹鳳縣棣花鎮苗溝村。研究生學歷,中共黨員,現為政府機關公務員。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人民日報》《文匯報》《陜西日報》《美文》《延河》《北京文學》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等數百篇,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等刊選載,獲各類文學獎10余項。2006年出版《李育善散文集》。系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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