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不抽煙已經很多年了，想想當年自己日抽一包煙的作為，于今真的覺得不可思議了。

開始學抽煙大概是高中畢業后不到兩年，那時候對畫畫充滿了激情和興趣，沒有畫板，竟也自己找三合板造了一個，沒有老師教，每天自學素描，還常到另一個一樣愛好的伙伴家去，互相切磋。就是這個伙伴，帶我上了“賊船”，從此失身于煙。所有學抽煙人的故事開始，大都如出一轍缺乏新意:常在一起的人主動給你煙抽，還說，沒事，抽著玩玩。獵奇和喜歡新鮮永遠是青、少年人的生活焦點。那個年代無網吧可上，無電游可玩，泡女孩也會被眾人的目光擠兌得如坐針氈。倒是抽煙，沒有人管，因為你都是走上社會的人了，所以賊船很容易上。只是，老抽別人的煙而不回饋，會培養起自己歉疚的美德，為了還一個人情也為了不讓別人小看，便會自動買煙來報答那些熱情送你煙抽的人，這是初學抽煙者都要有過的經歷，與煙癮有否沒有干連。記得那時我買的第一包煙是一角九分的“寶成”牌香煙，很興奮地拿到同學家慷慨熱情讓他共享，生怕他拒絕。從此，在興奮和懵懂中，我走上了吸煙之路。

當然免不了也被父親大人發現過，自然先是教訓，教訓以后是無奈，他老人家意識到了兒子已經長大，總有些自己的嗜好和偏愛，最終倒是沒有強行令我戒煙，但我卻也一直很久不敢在他面前公開抽煙，為子之道還是知道一些的。

那年月最貴的中華煙一包也不過7、8角錢，西安人一般抽的都是“寶成”煙，等而下之者還有“羊群”“經濟”“火車頭”之類，“羊群”九分一包，相比之下我也算是不太寒酸的煙民了。

當然如每個抽煙人都有過窘迫和無煙可抽的尷尬一樣，我在最困難的時候甚至還抽過茶葉以及竹葉子。那是“英明領袖”華主席時代，全國發行《毛選》第五卷如火如荼時節。記得很清楚，我們幾十個共青團員，到南山深處去栽樹綠化秦嶺，在山里10多天后，所有同道帶的煙都抽光了，包括一個哥們帶的新疆莫合煙。那玩意一開始還無人問津，到后來也成了眾矢之的很快便風卷殘云。終于無煙可抽了，煙癮的煎熬中，有人提議，看竹葉子能抽不?山里不缺竹子。于是大家行動，將竹葉烘干，用沒有卷完莫合煙的白報紙卷起來抽，那位哥們教一干人等如何卷煙，大家果然從善如流很快學會。但用竹葉卷出來的畢竟是竹葉而不是香煙，那種味道像辣子醬被點著，簡直非人所能享用。后來又嘗試卷茶葉抽，茶葉的味道更嗆，結果當然十分不妙。倒是留下的味覺記憶深刻不同流俗。后來派人下山，總算帶回一些煙。

幾年后上了大學，發現班里同好者寥寥，一個宿舍也就在下一人抽煙。80年代初，大學里還真是一片凈土，學生們的精神狀態端的欣欣向榮健康向上，抽煙這愛好當時屬于中性，無人褒貶。不像今天，一方面煙盒上印著“吸煙有害健康”來駭人聽聞地推托責任，一方面大量女性勇敢地投入到這“有害健康”的行列中前赴后繼蔚為壯觀。錢鍾書在《圍城》里借一句英語說，男人絕不向戴眼鏡的女人調情，他可能忘了還應該加上一句:男人也絕不向抽煙的女人調情。你想想:和一個滿嘴煙油氣的女性接吻，不敗了你的那一點憐香惜玉的興致才怪呢!根本不記得班里有哪個女同學抽煙。男同學抽煙者也不過三五人而已。對六十多人的大班來講，統計學上可以忽略到不計。

但在現實中這可得大計:在我們宿舍 抽煙的我曾害苦了眾弟兄，因為到晚間躺在床上看書時，我還會點一支煙抽，二手煙嗆得他們不斷抱怨我，唉!那時候“只緣身在此山中”尚不知二手煙如此嗆人肺腑，到今天我還要在這里誠摯地向當年同房的弟兄們表示歉意，尤其是來自青海的小姚，他數次委婉甚至是哀求的口氣讓我晚上不要在大家睡了時抽煙，我竟不以為然。現在遙望南天，對在廣東的姚同學唱個肥喏:哥哥這廂道歉了!大學老師也很開明，下課會有師生共同在教室外吞云吐霧的和諧場面。偶爾也有師生間互通一下有無，其樂當然融融也。

大學畢業時班里抽煙的人雖然有發展，終究還是不過10個左右。而我抽煙的品牌順序從“寶成”以后，大概經歷了先“雁塔”后“金絲猴”再后還有“鳳凰”“光榮”之類，迄今還留了幾個那時的煙盒以作紀念。最難忘同舍關系最好的兄弟曾和我打賭說:“你要能把煙戒了，我就把飯戒了!”其態度之堅決神情之壯烈至今難忘。也難怪，那時我陷入到文學青年大軍中，立志為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增磚添瓦，覺得抽煙會給這項偉大的事業增加無限動力，從主客觀兩方面講，都根本沒想到戒煙這事。

順便說說，在我戒煙以前，大陸境內，還是實行高檔煙限量供應的，如果能搞到計劃內的高檔煙，哪怕是指標、批件，肯定會特有面子，保不定會大發一筆橫財。我結婚時一項重大任務，就是要搞到足夠多的指標內的高檔煙，老父親的一位朋友時任省煙草公司供銷方面領導，通過他的特權，才批給了我十條煙。盡管遠遠不夠。但這已是天大的面子了。1990年左右從昆明回西安的火車上，我還曾目睹了很多人在倒騰云南產的紅遍全國的“紅塔山”、“阿詩瑪”、“紅梅”等香煙發家致富，每到一站車停下來就會有大量背著背簍的人從車上接那些手中帶著好煙愿意出售的人，儲時健當年執掌的玉溪煙廠，為云南的JDP在全國躥升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中國的煙草工業，曾有過最光榮的歷史就是90年代好幾年，全國按行業排列的財政收入“第一名”，就是它們創造的，當時好像是200多億人民幣，很牛逼啦。有位朋友，喜歡顯擺又囊中羞澀，便托另一哥們常去找關系賣“便宜的好煙”，滿足他在人前有路子能耐大的虛榮心，這一麻煩別人就是很多年，直到取消了計劃供應為止。后來這位朋友發達了，曾對人言:他二十多年來“中華”煙就沒有斷過，在一旁的我聽了，忍不住為他這憑空虛擬的抽煙年譜竊笑不已，人怎能如此?!再好的煙都是有害的玩意兒，不會因為牌子亮了就成為良藥。倒是賈平凹同志，那年月很實誠，也算聞名全國的作家了，“寶成”“大雁塔”煙照抽不誤，偶爾拿出一包金絲猴來，都覺得像是過年一樣。

前不久，和陳忠實先生一起聊天，不知怎么談到了抽煙這話題。如今他抽雪茄煙全國聞名，為了挖掘他的抽煙啟蒙之路，所以我問他，剛開始學抽煙時抽的什么煙?他的回答很讓我意外:“旱煙”。接著我們聊起了旱煙這種東西，在我們這里，“抽煙”、“‘吸煙”這叫法都是后來的時髦稱呼，最早叫“吃煙”，很形象也很生動，對煙和嘴的關系及作用表達的無比準確，其形神兼備處唯有南方的“吃酒、吃茶”庶幾可比，倒令今天那些所謂時髦和文明的稱呼“抽煙、吸煙”自愧不如了。

早年，關中農村抽煙的人基本都吃這種自己種的煙，最有名的品種恐怕就是“豬耳朵”了，大概因其煙葉形似豬的耳朵得名，熟人朋友鄉黨爺們見面，往往會主動掏出煙包來讓對方“吃一鍋子”，熱情和厚道處如沐春風也如讓你“到家吃飯”一樣。因為那年月，旱煙也來之很不易呢，好地都種糧食了，沒有誰會用來種煙，再說土地都是公家的。農民往往只好在自己家房前屋后門口找草席大小般空地種一二十苗，精耕細作，澆水施肥，最好施拆了炕后的“炕土糞”。據說這樣長出的煙葉質量上乘。如果煙葉上有了蚜蟲，還要想法人工滅掉不能用藥，那會壞了煙味。煙葉邊成長邊被采摘晾曬加工，為了抽起來口感柔和綿香，還要在炮制過程中加一些輔料。比如紅糖水、香油等等，這是講究人家的做法。至于普通大眾，常常是稍稍加工，將煙葉——也有將枝干混在一起的——曬干磨碎享用。煙袋一般也很普通，白銅煙鍋煙嘴，木頭桿子連接，一般長度在七八寸至一尺間，上面掛一煙包，里面就裝著自家產的旱煙，閑了或者累了，飯罷或者睡前，拿出來吃一鍋子算是犒勞自己。關中民諺里有“人閑了吃煙，牛閑了舔磚”的話，可謂對這種愛好和休閑的概括。不過現在抽香煙的人估計都抽不了那種旱煙，勁道很大，初學者或嘗試者，往往一口下去就嗆得死去活來咳漱不已，甚至還有暈煙的可能，情狀等同渾渾噩噩，重者會惡心嘔吐。套用一句至今還謬種流傳貽害不淺的“革命樣板戲”中經典人臺詞:“有這種煙墊底，什么樣的煙都能對付得了”。吾初學吸煙時，旱煙還大行其道，但害怕和忌憚于旱煙的威力，始終沒有親自嘗試吃過一次。清朝名人紀曉嵐，據說煙癮很大，煙鍋也很大，人稱“紀大煙袋”:往往一鍋子煙能從宣武門抽到圓明園。只是不知道他的煙袋上的煙嘴和煙鍋是何種材料做成，也許是碧綠的翡翠煙嘴呢，因為人家畢竟是達官貴人嘛。與西方的煙斗相比，這種旱煙袋異曲同工處很明顯:都需要不斷打理清潔煙具，將那些如今稱為焦油和尼古丁之類的東西時時從煙袋里清理出來，不同處也很明顯:旱煙袋行藏方便，不用時往往裝進煙包別在腰帶里了事。也有那些煙袋桿長達二尺甚至更長的人，將其從后項插進衣領只露出煙鍋在外昭示。不像煙斗，得有一套工具伺候出入。現在，雖然土地分給農民了，可自種旱煙吃的人幾乎沒有了，一是那些抽旱煙的人大都老去故去，再就是買香煙的錢遠低于自己種、制旱煙的成本。所以，連旱煙袋都成了古玩市場上的古董，能買到一個翡翠瑪瑙或和田玉的煙嘴子是很多淘寶者的心愿。城里的年輕人不用提，連很多的農村年輕人都說不清旱煙的來龍去脈了，曾在我們歷史中那樣具有鮮明民族特色、且有大規模人參與的一種生活方式的衰落，竟是這樣的無聲無息。鄉土中國的很多東西都有這種讓人感傷的命運。

至于雪茄煙，在我們這地方叫“卷煙”，也叫“黑杠子”，很是形神兼備。

雪茄原為瑪雅文“Sikar”，雪茄由美洲大陸進入到歐洲后，瑪雅文的稱謂被拉丁語稱為Cigarro，是與現代英文cigars拼法最接近的語言。這名字的中文“雪茄”來歷還和兩個文人有關:抽雪茄的泰戈爾到中國訪問，問給自己客串翻譯的徐志摩:““Do you have a name for cigar in Chinese?” 徐志摩回答:“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煙草卷如茄，就叫雪茄吧!”那是1924年。

古巴產的雪茄全球聞名，制作上等雪茄煙的工序就多達222道，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的售價絕對驚人，1992年上市的Humidor 1492 ，當時每盒(二十五支)售價為一萬港幣，到2006年初己增值至二十八萬港幣，增值幅度之大，連儲藏十五年的紅酒也自愧不如，可在中國，至今它的接受者好像并不算多，偶爾有誰拿著雪茄抽，周圍的驚嘆聲肯定會緊跟:“你抽這個呀?!”以為像抽香煙一樣要一次抽完一支雪茄，這是完全的誤解。雪茄煙可分數次抽完，且其會在不吸時自動熄火，正確的抽食方法是每吸一口雪茄的同時口含雪茄煙霧，在充分享受雪茄特有的醇香后輕輕吐出煙霧。抽雪茄有著一整套嚴謹的規矩、復雜的講究，不像抽過濾嘴香煙那樣隨時隨地拿起打火機點燃就可以了。

朋友小羅，一直愛好廣泛，但凡斗雞走狗，打獵釣魚，音樂書畫，也曾養蘭種菊，眠花宿柳，真可謂無所不能，連抽煙也是幾十年一個牌子忠貞不渝，忽有一天，拿著煙斗出現在我面前，一問之下，才知近來隨了潮流，高雅起來向煙斗客歸攏了，很讓我刮目了一番。

其實吸煙斗極麻煩，更有一套必不可少的禮節和要求，據了解，在財富500強行列中，煙斗客過半。雖然馬克·吐溫說過“如果天堂里沒有煙斗，我寧愿選擇地獄。”可面對那一套繁文縟節，許多人會退避三舍的，光是將煙絲裝到煙斗中去這樣一個過程，方法就有幾種:三層法、小球法、小山法。煙斗還要配附件，什么三合一四合一之類;每次抽完一斗煙，必須要清理一次煙斗，還不能趁煙斗熱時清理必須放涼后動手;不能用水洗;一只新煙斗買來，你不能迫不及待的塞滿煙絲馬上抽起來，你必須耐心，“開斗”是必不可少的步驟。

當然，抽煙斗的人是所有抽煙人中最自認有品位的人了，連愛因斯坦都說過:“我相信抽煙斗有助于冷靜、客觀地判斷人世間的大小事情。”估計小布什因為不是煙斗客，無法冷靜客觀地判斷事情，才搞得美國陷進伊拉克戰爭難以出腿。再說，一只價值不菲的煙斗拿在手中，裊裊的青煙氤氳從嘴中呼出，這景象的確很風雅很相“思想者”，難怪各路精英們趨之若鶩樂之不疲。國內藝術界有兩位很大腕的人物，彼此失和很久，原因多多，其中一個最不起眼的原因也與煙斗有關，我用了煙斗你怎能也用呢?既生瑜何生亮?瑜即用亮何能用?氣量之狹令人不解，真有那么不共戴天不共戴物嗎?至于他們自己真會用煙斗嗎?知道那一套真正煙斗客該有的繁文縟節嗎?至少對其中的一位我表示懷疑!覺得就是為了扎一個人盡皆知的“勢”而已，這“勢”是西安話中“笨狗扎咧個狼狗勢”中的“勢”。但這勢，會嚇壞許多崇拜者和追星族的。這，就夠了。人往往需要形式大于內容的。

在西方，有一個很形象的比喻:香煙像妓女，雪茄似情人，煙斗如老婆。因為一包香煙打開可以周圍友朋共享;而沒有誰會用雪茄禮讓別人的;至于煙斗——比之中國，我覺得還應加一句:旱煙袋也一樣——就像老婆，需要日日在握時時呵護不斷梳理。這說法細想還真見性情也真有道理，抽煙人不知以為然否?

我的戒煙是被動的，急性扁桃體炎痊愈后覺得抽煙有些難受，順水推舟地就戒了它。我戒煙時市場上的新牌子煙最受煙民追捧的是“哈德門”等——這牌子據說很早就不在了，而我最后買的一包煙是什么已全無記憶了。能記得的是，那時，過濾嘴煙已成了市場的主力，這距我初上“賊船”時過濾嘴煙幾乎沒有已過去了近20年。作為一個有近二十年為國納了香煙稅的人，我青春歲月里學到的最荒唐的一個習慣總算畫上了句號。前幾年，大學畢業20年同學聚會，看到當年班里那些不抽煙的同學很多都噴云吐霧，內心感慨不已，當年他們反對的我擁護，現如今我擁護的他們反對，世事真吊詭啊。同學們拿出各種好煙讓我，我說我已戒煙很多年了，他們很詫異!那位和我打賭的同房兄弟，也早就成了煙民行列中的一位。我沒有問他能記住他說的話不。原因是怕這位剛烈的兄弟真的從此戒了飯，那玩笑就開得太大了。做人要厚道嘛。

今年“兩會”期間，報紙報道說，參會者有人提議，不要用“中華”做煙的名字，這是對偉大祖國的不敬，但不知會否實現，我覺得這提議很有道理很冠冕堂皇。煙草畢竟是個灰色、曖昧的東西，盡管這東西為國家創造著可觀的就業率和不容否認的財政收入，可終究，這錢有些來路不明底氣不足。當局者也不見得都迷，人家世界最大煙草巨鱷菲利普·莫里斯公司的一位副總裁說的話很有商業目光也很清醒:“我們不抽煙，只是銷售它們。我們把抽煙的權利保留給那些青年人、窮人、黑人和愚蠢的人們。”

抽煙的朋友，你屬于其中那一類人呢?

2008-4-13凌晨草完

通聯:西安市緯二十六街中段教師報 710016

責編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