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吧

我是一名記者，由于大雪持續(xù)半個多月，引發(fā)許多后患，醫(yī)院骨科接診的病人倍增，致使我市各個醫(yī)院骨科暴滿，樓道和走廊都增設了床位 。

在這大雪冰凍的日子里，似乎一切都變得緩慢而又遲鈍，大街上步行的人臉上都帶著對老天下了半個月還不叫停的大雪的不滿。唯有孩子們對這場罕見的大雪情有獨鐘，他們那凍得發(fā)紫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孩子們一邊走一邊打雪仗，你追我趕的，笑聲在美麗的雪花中傳遞著，快樂著，仿佛大雪就是他們快樂的源泉，他們愿意這快樂的源泉能夠持久些再持久些，他們才好淋漓盡致地在雪中享受游戲的快樂。

我擠上公交車，忙向后門擠過去，我拉著扶手站在幾個進城辦事的農民后面， 一個中年婦女說:“孩子不爭氣，不走正道，整天泡在網(wǎng)吧里，逃學不學習，我都不知道該咋辦呀。”另一個說:“你說那些人，偏偏就把網(wǎng)吧開在學校旁邊賺孩子們的錢，沒人性。”一個男人說:“孩子們不知好歹，分不清是非，越上網(wǎng)中毒越深，罵也罵不聽，打也打不下，咱又不能整天跟著他，看他是不是去上學了。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那個中年婦女又說:“那天我去網(wǎng)吧找孩子，進去一看，我的媽呀，我心都打顫，全是中小學生，你說這些人怎么……這孩子們一進網(wǎng)吧就出不來了，害死人啦!”

車到站了，臨下車時我問他們是哪兒的?他們說是臨縣的。我說:“你們回去要繼續(xù)向有關部門反映，那可是你們的下一代呀!不能放棄!”

回到家，溫暖了許多，我換了衣服和鞋子，順手打開電腦，準備寫完采訪稿。我坐在電腦前，那幾個農民的對話在我的耳邊不斷回響……我又想起兒子在打游戲時，竟然也是如此的忘我，甚至不思茶飯，仿佛那小小的熒屏里有一件他特別喜歡的而人間又沒有的東西在誘使他，他一定要得到，否則誓不罷休。我對他無數(shù)遍的正確誘導、講道理，告訴他電腦不是玩具，它是供人們工作和學習的工具等等，兒子這才慢慢明白。現(xiàn)在城里幾乎每個家庭都有電腦，而且網(wǎng)吧的管理相對比農村要好一些，但總也能聽到人們怨聲載道;我想我的兒子如果生活在農村，而我們又忙于耕作，孩子又會怎么樣呢?……想到此，我心里的那團火又燃燒起來:那些孩子也是孩子，是未來，即就是個農民，也要是一個健康的有文化的農民。然而，我們已經(jīng)生活在這個網(wǎng)絡的時代，取締是不可能的，那就需要成年人正確的去引導孩子們，保護他們的身心健康，讓他們健康地成長。這是我的責任，一個成年人的責任。

第二天一大早，我處理完手頭的稿件，交給報社的總編室，我又踏上了去臨縣的公交車，本來可以兩三個小時就到達臨縣，可由于冰天雪地，同樣的路程我們走了兩倍的時間還多，到達臨縣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了，我草草填包肚子，又急忙找家招待所住下，招待所里客人稀少，屋子沒有暖氣，每個床上配備一個電熱毯。由于客人少，房子里鐵爐冷冰冰的閑著。招待所負責人見我是個女同志，就趕快叫服務員夾來一塊正燃燒的蜂窩煤放進鐵爐里，上面再放一塊生煤，煙筒使勁往外抽著氣，煤不一會燃燒起來，屋子頓然溫暖許多。服務員一邊給生著爐子，我一邊和她聊天。服務員叫杜鵑，模樣長得標致，看她一臉稚氣，問后知道她只有16歲，出來工作已經(jīng)快兩年了，她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了，于是，我問她為什么不上學?她說念了也白念，還不如出來找份工掙錢呢。

她說: 我們這好多女孩子都不念書了，有的男孩雖然念吧，都是拿著父母的錢上網(wǎng)吧去了，我弟就是那樣，爸媽那里知道他整天在網(wǎng)吧打游戲，他滿腦子里裝得都是游戲。回到家，我爸媽就問他啥都好著沒有，他就回答好著呢，然后就拿了爸媽給的錢上網(wǎng)吧，我每次回去就告訴他們，我弟拿著錢去上網(wǎng)吧打游戲 。

我問:你們家離縣城多遠?

她說:將盡百里路，要翻山越嶺走好半天才能到家。

我問:你們縣城學校周圍網(wǎng)吧多嗎?

她說:有，幾十米處好幾家，就臨縣縣城十好幾家大小網(wǎng)吧。

我說:我給你請一會假，帶我去網(wǎng)吧看看。天色已晚，街上的路燈像一個個可憐的幽靈發(fā)出慘淡的微光，雪像蝗蟲似的澌澌地在半空中肆虐著揮舞著，繼爾無情地落在建筑物上、街上、杜鵑和我的身上，我倆不一會兒就變成了走動的雪人。我們路經(jīng)臨縣中學，學校里安靜極了，透過澌澌狂舞的雪花，只見學校里有幾處燈光隨雪花跳躍著，我想那也許是辛勤的園丁在批改作業(yè)或備明天的課案吧。我們繼續(xù)走了幾分鐘，杜鵑說:這是“海洋網(wǎng)吧”前面還有幾家，再往前不遠處是臨縣小學，反正學校前后左右有四五家網(wǎng)吧。我說:咱們一家家看看好嗎?杜鵑點點頭，我們打打滿身的落雪，走進海洋網(wǎng)吧，杜鵑掀起黑皮革厚門簾，一股濃烈的煙霧直刺鼻子，網(wǎng)吧里烏煙瘴氣，只見顯示屏像魔鬼似的閃爍著，里面有無數(shù)誘惑人的妖怪吸引著坐在它們面前的人。吧臺的人對我們說:“已經(jīng)沒有位置。”杜鵑看了我一眼，我說:“噢，我們是找人的。”我借著吧臺的光亮，望了一眼這個網(wǎng)吧，上下兩層，一層裝有五十多臺電腦，只見熒屏光在一張張稚嫩的臉上閃耀，他們在亢奮中愉快地吸吮著毒汁。我對杜鵑說:“走，我們去找人。”我慢慢地確認，除了少數(shù)的青年外，大部分都是十三、四歲的孩子，有的屏幕前坐二三個男孩女孩，嬉笑著游戲著，我的心緊縮了，顫栗了;有的男孩暴力游戲玩的入神，有的女孩愛情劇看的動情，有的網(wǎng)上聊天聊得熱鬧，一邊聊一邊談情說愛;有的一邊聊一邊動粗……我在黑暗中偷偷開了攝像機。我們又去樓上，只聽見啪啪激烈地按鍵聲，空氣中煙霧彌漫，嘴里還不時吐臟話:“他媽的，不信我整不死你……”那是和游戲中的人對罵吧。透過熒屏光，我看見杜鵑突然站在幾個男孩子后面驚呆了，只聽一個響亮的耳光，頓時鍵盤聲停了，一雙雙驚疑的目光探尋著:怎么回事?只聽杜鵑對著那男孩子喊:給我出去!我急忙走過去，顯示器上的畫面令我震驚!杜鵑哭著對我說:“我弟……我弟，他竟然在看黃色網(wǎng)站。”說著她的拳頭像雨點似的捶打在弟弟的身上:“爸媽給你錢上學，你都干些什么呀?走，跟我出去……!!”杜鵑連拉帶扯把弟弟拽出網(wǎng)吧，拽在大雪之下，我的身后頓時又響起劈里啪啦的按鍵聲。

大雪像蒲公英的種子似的紛紛的落在我們身上，落在臨縣，落在大地上，周圍一片靜寂、凄切，只有杜鵑和弟弟氣憤地斥責:“你打打游戲也就算了，你怎么看那些東西。你還知不知道羞恥!要不要臉啦!呵!

“怎么了?怎么了?什么大不了的，我又沒犯法，看看又怎么了?我不知道人怎么來的?我就看了，怎么了?”弟弟高聲喊。

“你你你……”杜鵑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

“真夠煩的。”說完他伴著飛舞的蒲公英向學校方向走去。

我站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時此刻，我真的不知該說什么，不知不覺中眼眶里涌出了一串串淚珠。我拍了拍杜鵑的肩膀說:“我們走。”

杜鵑和我又去了五家網(wǎng)吧，有的規(guī)模二三十臺，有的四五十臺，都是些被淘汰出局的機子，然而正是這些又老又丑的像魔發(fā)師一樣的東西前面，坐著的大多數(shù)是一張張寫著稚嫩的臉龐，就是這些被都市淘汰出局的東西，肆無忌憚地種置在校園的周圍，它們就像一棵棵毒草，侵蝕著多少孩子幼小的心靈。這才是一個小小的臨縣，一個居住三四萬人口的縣城，只不過是雞身上的一根汗毛。

雪夜下，網(wǎng)吧里，電腦前那一張張幼稚的臉，觸動著我的淚腺，我心潮澎湃，全身灼熱，涌出一行行冰泠的淚……我深深地陷入一種情緒之中，被這種情緒糾纏著折磨著。

回招待所的路上，我將杜鵑護在我臂彎下，恐怕她摔跤，杜鵑詫異地瞅著我臉上一滴滴蛋形的淚珠，我將她摟得更緊，我倆沒說一句話，只聽見咯吱咯吱的踏雪聲在雪夜中回響。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空氣似乎更加純凈寒冷，我決定去杜鵑的家鄉(xiāng)——山澗鄉(xiāng)，杜鵑告訴了我行走路線。我告訴杜鵑房子給我留著，火生旺，晚上我要回來住。

我乘上去山澗鄉(xiāng)的破舊的巴士，我無心留意車上的人們，車速很慢，我望著窗外連綿起伏的銀色世界，只有一種感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種清冷寂寥的畫面使我忘記了一切，我仿佛就是那個獨自垂釣的魚翁，獨自享受這份靜謐與寒冷，我沉醉在這種純凈的寒冷之中，很久很久。時不時會有一個小村莊詩意般的闖進我的世界，我的眼睛里仿佛長出了畫師的手，在一張潔白的紙上描繪著這里的山、房子、炊煙、孩子，使這片寂寥的土地增添了無限生機……

“山澗到了。”司機的一聲叫喊驚醒了我，我離開了自己描繪的世界回到現(xiàn)實，我的雙腳離開汽車踏進了臟污的冰雪之中。山澗鄉(xiāng)百米多長的鎮(zhèn)子，透過低矮陳舊的房子就可以看到這里的落后，我看看手表，已是中午十一點多，我在鎮(zhèn)上來回走了幾趟，我問了鎮(zhèn)上的老鄉(xiāng)，山澗鄉(xiāng)學校在什么地方?老鄉(xiāng)說在街后面不遠處。我順著一條染上泥濘的雪道走進去，學校幾排簡陋的平房里一片寂靜，我心想，孩子們沒上課嗎?正此時，一陣刺耳的鈴聲像一把鋒利的刀劃破寒冷的空氣，學校頓時一片喧鬧，孩子們背著書包就往外跑。放學了，我站在校門旁看著這些臉被凍得彤紅的孩子，他們中有的也望望我，怯疑的目光看我一眼趕快就移向別處。這時，我聽到幾個大點的男孩說:“走，去網(wǎng)吧。”接著就三五成群……我想他們一定能帶我去他們很想去的地方，他們看起來和我的兒子差不多大，十一二歲的樣子，不是五年級就是六年級。他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走到鎮(zhèn)上，他們分成兩伙，一伙朝南一伙朝北，我不知道該跟上那一伙孩子，朝南的一幫突然停了下來，好像商議什么事，我先扔下他們，跟上向北的一伙孩子，他們中大都是男孩，他們進了一家院子，又進了一間平房里，我跟了進去，墻上寫著一小時一元。他們有的給老板兩元，有的給一元伍角，有的給二元伍角，有的給叁元，他們熟練地打開那些破舊的電腦，點開自己喜歡的游戲，一張張稚嫩的臉上流露出興奮，不一會兒電腦前坐滿了孩子們。網(wǎng)吧老板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問:你找誰?我忙回答說:我找人。我急忙走出這家網(wǎng)吧，奔另一幫孩子哪兒，他們還沒商量完事，我離他們幾步遠，怕他們懷疑我跟蹤他們，裝著在等什么人似的，可我的耳朵伸向他們，眼睛的余光掃視他們，只聽他們中的一個說:我偷了一點銅線。又一個說:我偷了鎖門的鐵桿。又有一個說:我偷了一個水龍頭。還有一個說:我偷了兩塊錢。只聽偷銅線的孩子說:走，咱們去廢品站，把這些東西買了。我想他是他們中的頭。

我跟著他們到廢品站，他們對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人說:“換錢。”那人問“:又來了，這次拿啥換?”他們將東西從書包掏出來往那人面前一推，那人看了看，將銅線在手中顛量顛量說:這也就值三元錢，水龍頭和鐵桿各一元。他們說好吧。拿了錢拔腿就跑進一家臨街的房子里，我尾隨他們，揭開黑皮門簾，二三十臺比臨縣縣城還要破舊的電腦前坐滿了孩子……

我走出網(wǎng)吧，到了對面一家小商店，用4元錢買了一斤花生和店主聊起來，我和店主寒暄幾句，見他對我并無敵意，我就直接問:這條街上就這兩家網(wǎng)吧嗎?

他說:這就夠害人的。

我說:怎么竟是學生?沒人管嗎?

他說:誰管，家長舉報的多了，找得急了，來人收幾臺電腦，關一兩天門，人家打點打點，電腦拉回來，門又開了。

我說:找縣里有關部門呀。

他說:找那兒都沒用，我們這窮山僻壤的，誰還跑這兒來管這芝麻事。

我說:這些孩子的家長呢?

他說:好些孩子都在這兒寄宿，山里有些村子小，沒有學校，幾十里路的來回跑也不可能，家長為了讓孩子念書，就讓住這里，學校給租的民房，五六個、七八個的一個屋，以前沒網(wǎng)吧還好好念書，自從有了網(wǎng)吧，這些孩子一個個的心都鬧了，沒天沒夜的打什么游戲，你說這還怎么上學?唉!老師也不會天天跟他們住一起，也管不了，家里給的錢都上網(wǎng)了，沒錢了就偷東西，什么水管、鋼筋、鎖門的鐵桿子都偷去了換錢上網(wǎng)，怎么得了呵!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可以到別的鄉(xiāng)鎮(zhèn)去看看，前面不遠是澗河鎮(zhèn)，那兒的中學都沒幾個上學了，條件好的把孩子弄到縣上去上學，有錢的弄到大市去上學，剩下沒幾個好好念書的了。這些小學生還不敢到處跑著上網(wǎng)吧，那些中學生，是本鄉(xiāng)鎮(zhèn)的不在本鄉(xiāng)鎮(zhèn)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都去別的鄉(xiāng)鎮(zhèn)網(wǎng)吧里了，一天一天不回校，老師說孩子沒上學，家長說孩子明明上學去了。害得家長找也找不著，干脆有些家長也不找了，愛成什么成什么去。有的孩子吧，說是來上學，一個星期都不在學校，經(jīng)常礦課，你說，那玩藝里到底有啥東西就那么吸引他們。

我又問:我看女孩上網(wǎng)的少，但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孩子也輟學?(此時，我想起杜鵑)

他說:女娃子嘛，山里人重男輕女的多，都不富裕，女娃子能上學也不讓上;有的女娃子跟著男娃子學壞了，談情說愛的就荒了學業(yè);有的好吃懶做，心比天高到城里闖世界去了，你說連個文化都沒有，能闖個啥呀……

他說著突然話題一轉說:你看，有好戲了。

只見街對面有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從網(wǎng)吧里拽出來一個男孩，拉出來就打，他就像打一只狗似的，孩子在雪地里打滾，喊著:我不敢了，我去念書，不偷東西了，不上網(wǎng)吧打游戲了。那男人一邊打一邊罵道:你個喪天良的，我們辛辛苦苦賺錢供你念書，你跑到這種地方念來了，這還不夠，你還偷東西換錢跑到這種地方，我讓你害人!我讓你害人!

有旁觀者實在看不過，怕他這樣真要把孩子打死，于是將那男人拉開。那男人像一只猛虎一樣撲過去，又將孩子拽起說:走，跟我回去，咱這書寧可不念了，也不能讓你毀在這兒!我不指你念書了，跟我進山里種地去!!

我被這場景驚呆了。只聽商店老板自言自語道:造孽喲!真造孽喲!!

我走出商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想到了我的兒子，愛人是否將她安全的接回家，此時此刻他又在干什么呢?我深深地嘆口氣，朝家的方向眺望，然而，四周被積雪覆蓋的山巒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突然決定，今天晚上不回臨縣縣城了。我要多走幾個山村鄉(xiāng)鎮(zhèn)，我們不能遺忘這些地方，更不能拋棄這些孩子……

責任編輯、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