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瑜,原名賈若愚,赤水人,今年95歲,中國軍事博物館首任館長兼黨委書記。
1937年,羅瑞卿建議他將若愚改為若瑜。父母當初替他取這樣的名字,大概是希望他不要太過鋒芒。但他沒有一點“若愚”的表現:廬山會議上彭德懷挨批,上級要他把有關彭德懷的陳列資料全部撤掉,他頂著不辦;林彪風光無限時,他在會上只字不提軍事博物館要突出宣傳“副統帥”,為此獲罪入獄;林彪出事后,讓他揭批,他卻說:“我在監獄,什么都不知道。”
不對的事,他要說;不平的事,他要管。他一生做得最出彩的事,除抗戰時期被譽為“游擊大王”外,就是敢講真話,堅持真理。
從國防大學前身軍事學院的教育長、副院長位置上退下來后,賈若瑜每天都堅持鍛煉,并伏案讀書寫作。雖是高齡,但耳不聾、背不駝、記憶力驚人的好。接受采訪時,老人平靜地回憶起自己堅守歷史真相的往事……
南昌起義領導人
排序之爭
賈若瑜一生戎馬,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1958年,為了迎接新中國成立10周年,根據中央統一部署,組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迎接10年大慶總籌委會。賈若瑜是總籌委會委員兼辦公室主任,主要負責組建軍事博物館的工作。建館后,賈若瑜擔任第一任館長兼黨委書記。
在軍博,第一個爭議來自“八一”南昌起義。胡喬木認為,南昌起義的領導人是周恩來、朱德、葉挺、賀龍。賈若瑜一查史料,覺得胡喬木所提的不準確。于是,他就去找周恩來。周總理說:“南昌起義領導人的排列應該是周恩來、賀龍、葉挺、朱德、劉伯承。”賈若瑜遂請總理給他寫個東西,作為依據。周總理就用國務院的信箋寫了下來。
回去后,賈若瑜安排人按照這個排列次序畫了一幅油畫,經中央政治局、中央軍委審查通過后正式展出。誰知沒過幾天,中宣部來通知,要把這幅油畫抬到革命博物館去審查。賈若瑜想,這里面肯定出問題了。
賈若瑜與同事抬著油畫,用車運到革命博物館。到那兒一看,他們那里也有一張,是按周、朱、葉、賀順序排列畫的。中宣部的一位副部長說:“在一個地區展出同一個歷史事件,卻有兩種不同的提法,這是不好的,因此你們兩家都要說一說根據。”
革命博物館的一位同志首先發言:“賈若瑜反黨、反中央,因為《中國共產黨三十周年》上面寫的南昌起義領導人是周、朱、葉、賀,而他竟改成了5個人!”
賈若瑜的答復很簡單:“第一,南昌起義,喬木同志當時擔任什么工作?周恩來同志擔任什么工作?第二,總理說是周、賀、葉、朱、劉。”接著,他把周總理寫的信箋拿了出來。
那些人一看,出去合計了一會兒,回來說:“老賈,你這幅畫就留在這里,你們回去再畫一幅。”
于是,那幅畫便留在了革命博物館。
“我們黨的歷史有許多有爭議的事,要不要真實地反映歷史,不僅是記錄歷史的史學家,也是傳播歷史的我們,一定要認真對待的事情。但堅持真理有時是要付出代價的,好在有周總理的親筆信才保我過了那一關。”賈若瑜從容地說道。
彭德懷差點被
軍事博物館“除名”
第二個爭議就比第一個爭議嚴重多了。1959年廬山會議上,彭德懷的“萬言書”一出,就遭了大難。這年8月,軍博文物陳列布展初步完成,正擬請軍委和各總部領導人進行審查。賈若瑜突然接到上級通知,要把彭德懷及其部隊的陳列品通通撤掉。
那天夜里,賈若瑜一夜沒睡。他想,如果把彭德懷和他所指揮過的部隊的文物全部撤掉,那么1928年平江起義、中央蘇區反“圍剿”、陜北第一方面軍、抗日戰爭時期的八路軍、解放戰爭時期的西北解放軍就沒有辦法交待了。抗美援朝,迫使敵人同意談判停戰、最后簽名的志愿軍司令員誰能代替呢?那樣的話,我軍的歷史還能完整嗎?此外,沒有了彭德懷,怎么向原紅三軍團、原八路軍、原西北野戰軍的干部戰士交待?參觀者提出的詢問,軍事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又怎樣回答呢?
第二天,賈若瑜就去找軍委秘書長羅瑞卿,報告了這件事情。羅瑞卿問他的意見。賈若瑜說這樣做既不利于團結,也解釋不清楚歷史,應該保留。羅瑞卿點點頭,說:“你去找陳賡同志、劉帥和聶帥,問他們的意見,回來再告訴我。”
賈若瑜找到陳賡大將。陳賡問他的意見,賈若瑜說,該保留。陳賡明確表態:“我同意。”找到劉伯承,他二話沒說:“保留。”聶榮臻也不同意撤。
回來后,賈若瑜跟羅瑞卿匯報了這些情況。羅瑞卿說:“那就保留。”
于是,彭德懷在軍博的陳列仍保留在原有的位置上,只是把“百團大戰”改為“華北大破襲”。
“實事求是地反映歷史的原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歷史畢竟是歷史,容不得人隨意更改。”
“文革”中,因為這件事,賈若瑜被誣蔑是偷梁換柱為彭德懷樹碑立傳,是反黨、反中央,沒少挨批斗。但與接下來的這件事相比,還算輕得多了。
被指責“對林副統帥的
宣傳不突出”
1962年,賈若瑜調任總政治部副秘書長、代秘書長,仍兼軍博館長和黨委書記。
1966年8月召開的八屆十一中全會,林彪當選中央副主席。一次,賈若瑜到軍博開宣傳座談會,向軍博的同志講了如何突出宣傳毛主席。會上,陳列處一個干部問道:“館長,你講了一個多鐘頭要突出宣傳毛主席,現在林彪同志當了副統帥,你就沒有提到怎么樣突出宣傳他。”
賈若瑜解釋說:“從紅軍時期到抗美援朝,他都不是副統帥。八屆十一中全會才當上了副統帥,我們是歷史館。”
結果,這個干部給林彪寫了信,說賈若瑜不愿宣傳林彪。
不久,一位首長將帶了20多人,代表中央軍委來軍博檢查工作。一個星期后,他們召集軍博團職以上干部開會。
這位首長開口就說:“軍博的陳列有兩大錯誤:第一個是朱、毛并列。例子就是一樓的休息室里,一幅1927年朱、毛在井岡山會師的國畫上,朱德與毛澤東同志握手;還有抗戰時期,毛澤東同志在黨的七大講《論聯合政府》,朱德同志講《論解放區戰場》。第二個錯誤就是林副統帥不突出,從紅軍時期到解放戰爭,看不出林副統帥的陳列。這兩項都必須要改正。”
他講完后,賈若瑜回答道:“首長代表軍委對軍博進行審查,我們表示感謝。首長剛才講的兩個問題,我不同意。第一,朱、毛會師,那是歷史。黨的七大上,毛澤東作政治報告,因為他是黨的主席;朱德作軍事報告,是作為前線指揮員司令官,向全黨代表報告軍事工作,這很正常。軍博展出毛澤東的文物有100多件,朱德的文物只有20件。事實上,一進展廳,就是一座毛澤東的全身漢白玉雕像,各個分館里都有毛澤東的雕像,朱德沒有。另外,所有關于毛澤東的文物標題,都是通欄貼金,朱德的沒有。所以,不存在朱、毛并列。”
“第二,說林副統帥不突出。因為紅軍時期他不是副統帥,抗日戰爭時期他不是副統帥,解放戰爭時期他也不是副統帥,抗美援朝他沒有參加。軍博的文物陳列中,除了強調突出毛澤東軍事思想和毛澤東同志外,對其他領導人的文物,主要是從現在所能征集到的文物進行陳列,因而數量不一。林彪有28件,周恩來只有20件,朱德也是20件,這還不突出嗎?”
這位首長十分生氣,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拂袖而去。
禮節性地送走檢查團后,賈若瑜回頭對與會的人說:“軍博的陳列是經中央政治局、中央軍委審定的,不能來一個人說三道四,就隨便撤走什么東西。我不在的時候,就是撤銷一張照片也要告訴我。”
結果,又一封黑狀告到了林彪那兒。林彪說:“此人對我有刻骨仇恨,逮捕法辦。”
隨后,賈若瑜被抓,送進監獄,一關就是4年。直到1971年9月17日,“林彪事件”發生后第4天,才來了幾個人對正在勞動改造的賈若瑜說:“你那些罪名不算了,你可以回家了。”
被抹去反對林副統帥的罪狀后,賈若瑜到總政治部報到,總政讓他到軍博參加批判林彪。去了之后他才發現,軍博處級以上的人都換了。一個被林彪換上來的政委對他說道:“賈若瑜同志,你是總政代秘書長,你對林彪的事情了解得很多,你要狠狠地揭露林彪。”
“我被關在監獄里面,林彪搞的什么事我不知道。”這是賈若瑜的實話,但對方卻一臉不相信。
與江青“四人幫”集團
展開周旋
獲得自由的賈若瑜,幾經周折,才在周恩來、葉劍英的關懷下,于1975年7月分配到軍政大學任副教育長、軍事系主任兼黨委第一書記。那一年,他60歲。
到軍政大學后不久,文化部派人找到賈若瑜,說江青要拍3部紅軍題材的影片,《井岡山斗爭》、《四渡赤水》和《長征》,其中《長征》影片的軍事顧問要求由他擔任。
此時,“四人幫”的倒行逆施已昭然若揭,賈若瑜竭力推脫。但當時的一位校領導認為此事非常光榮,責令他接下來,他的教學任務另外派人接替。
賈若瑜一看劇本,全是歪曲史實,是借長征反對周恩來、朱德,他就向校長肖克匯報說:“就是反對江青有可能會第二次被打倒,我也不接受劇本的觀點。但我絕不牽連組織,只請組織照顧家屬。”
肖克說:“你小心一點,如果出了問題,組織會照顧你的家屬的。”
此時的賈若瑜已經沒有退路,只有硬著頭皮與江青“四人幫”集團展開周旋。他找來毛澤東和各大元帥有關長征的論述,先讓劇組人員“熟悉”,然后與他們開座談會討論。大家發現劇本與論述出入很大,影片根本無法開拍。有人就提議,干脆另外搞個本子。賈若瑜此時卻故作超脫狀說,毛主席說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那是你們劇組的事,寫劇本我是外行。
不久,劇本被重新寫過,誕生出一個“雙胞案”,兩部《長征》劇本對峙,由此引發的爭論越發激烈起來,時間就這樣慢慢地被拖延著。
此時,文化部提出劇組要走一遍長征路線,并堅決要按原《長征》劇本攝制,不能改動。由于攝制組內部的分歧,文化部副部長劉慶棠給賈若瑜打電話說:“賈老,他們聽你的,你和他們說說,不能耽誤拍攝啊。”賈若瑜說道:“哪里哪里,大家都聽毛主席的。”
賈若瑜被迫隨劇組從瑞金出發,到了湖南通道時,“四人幫”被抓,他才得以解脫。至此,長久籠罩在中國大地上的陰霾終于退祛,“十年動亂”宣告壽終正寢。
“說起來非常富有戲劇性,但當時實在是非常緊張的呀!”回想起那些不平凡的往事,賈若瑜頗有感觸的說:“作為一名共產黨人,要堅持原則,就不要怕挨整;怕挨整,就不能堅持原則。我一生中堅守這一準則,堅決不向胡說八道的人低頭。”
離休后的華彩晚年
離休后,賈若瑜除了擔任國防大學老年大學校長、老戰士合唱團團長等職,還擔任解放軍紅葉詩社社長。賈老平日里喜歡侍弄花草,在院子里開墾出一片天地,將其戲稱為自家的“南泥灣”。
他有時受邀給國防大學的學員講傳統,言傳身教,九旬高齡的他站在臺前,身板硬朗,聲如洪鐘,鏗鏘有力。
賈若瑜不僅是為數不多的戰教合一的軍人,還是一位出色的詩人。至今他寫了幾千首古體詩,算得上是軍中之最。在95歲生日時,他作了《滿江紅·耄齡晉五有感》:
“耄五年華,金鏡里、頭添霜雪。思往事、救亡安國,壯懷激烈。破敵金湯擒虎豹,揮師齊魯平狼穴。想當年、百戰靖烽煙,頻傳捷。
思往事,難盡說。今勝昔,東風烈。聽雄獅怒吼,震驚河岳。物阜民康逢盛世,人和政舉翻新頁,看神州、遍地盡歡騰,民安業。”
一首豪情滿懷的慶生詩,流露出一位稟性耿直的老軍人的坦蕩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