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彼得#8226;伯克;文化史觀;中和;建構;多維
摘 要: 英國文化史學家彼得#8226;伯克的文化史觀可以概括為中和、建構、多維三個層面。他認為,文化是一種普遍、客觀、觀念和物質的存在,為同一文化體內各階層所共有;文化觀念和養成是一定時空之內有意識的建構;各種文化交互交融,此消彼長,成就了它們的多維與豐富,并無絕對的中心與邊緣。這些觀點所體現出的大眾化、平民化和多維性傾向與我國正在建設的和諧文化在價值取向上有相似性與兼容性。
中圖分類號: [G0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4044206
Peter Burke’s Views of Cultural History
CAI Yuhui(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Peter Burke; views of cultural history; mild medium; construction; multidimension
Abstract: The major features of Peter Burke’s culture history views can be summarized as mild medium, construction and multidimension. He holds that culture is a universal, authentic, conceptual and material entity, shared by every rank of people in the same body of cultural system, and cultural concepts and establishments the conscious construction in a certain span and space, and various cultures encountering, interacting, and penetrating with each other to form their variety and multiplicity, rather then something limited to the settled centers and peripheries. It is, therefore, resemble and compatible in values between Burke’s culture history views and harmony culture quintessence being constructed in China at present time.
英國當代文化史學家彼得#8226;伯克(Peter Burke, 1937—),思想深刻,溫和平實,但眼光敏銳,且博聞強識,視野開闊。他是劍橋大學文化史榮休教授,伊曼紐爾學院終身研究員,不列顛學會會員,英國皇家歷史學會會員。他從事歐洲文化史以及西方史學思想研究和寫作40多年,撰寫史學著作26部(其中合撰2部),主編15部(其中合編7部),發表專題學術論文269篇(截止2010年7月)。這些著述被翻譯成了30余種文字,在世界各國,尤其是發展中國家廣泛傳播,吸引了無數讀者。1997年臺北麥田出版社第一次將伯克的著作介紹到中國,據不完全統計,迄今已有11本著作被譯,還有3本也將逐漸付梓。①
1999年秋,他來中國巡回講學,引發大陸史學界對西方新文化史學的關注和研究,尤其是在青年學子中引起熱烈反響。②了解這位廣受歡迎的文化史學家的學術經歷,研究他的文化史觀,對于我國新時期社會主義和諧文化建設具有很好的借鑒意義。他的中和多維觀與中國傳統文化的中正平和觀念有相通之處,而他在學術旨歸上體現的多樣性、跨文化性、跨學科性,價值取向上的大眾化、日常化和“去中心化”,與和諧文化的基本理念存在著相似性和兼容性。
一
1937年,伯克出生于英國倫敦北部一片天主教徒聚居區內的一個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背景的家庭。父親是愛爾蘭移民后裔,民族歸屬愛爾蘭,宗教信仰是天主教。外祖父一家是來自立陶宛和波蘭的猶太移民,民族屬于猶太,信仰猶太教。彼得小時候被當作天主教徒培養,但多民族多文化的家庭氛圍促成了他對各種文化習俗的理解與接收。伯克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時代(1940-1955)都是與外祖父母家同住一棟房屋,耳濡目染,親身感受到了不同文化的交會與融合。1996年他在接受采訪時說,“從1940到1955年,是在我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房子里面。底層被一分為二,成了兩個單元。大廳的一邊,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吃猶太飯,說混雜著意第緒語的英語。在另一邊,我們吃英國飯,說地道英語。我造訪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時(大多是周末和節日的早晨),穿過大廳就像是穿過一條文化邊界線。”[1]158他不止一次承認,這樣的家庭背景和生長環境對于自己后來終身從事文化史研究,以及在研究中持有多元文化價值取向和視野都有著一定的淵源關系。[1]158160[2]242256
1955年,伯克在高級考試中取得優異成績,獲得牛津大學圣約翰學院提供的公開獎學金。入學伊始,伯克遵照國民服務條例,進入英國皇家部隊服兩年兵役。他被派往新加坡,在那里駐守18個月。伯克對這次從軍經歷十分看重,尤其強調那里的多文化、多民族和多宗教生活環境對他后來的職業選擇和學術志趣形成所起到的重要作用。這在他近十幾年發表的涉及到個人經歷的文字中幾次被提到。①
1960年,伯克以全優生中之首位的優異成績獲得了牛津大學圣安東尼學院的獎學金,進入該學院撰寫博士論文。1962年,剛剛創建于英國濱海城市布萊頓的蘇塞克斯大學,以其寬松自由的學術承諾、鼓勵跨學科研究的發展前景吸引住了充滿學術追求與夢想的伯克,使他毅然決定放下博士論文的撰寫,投身于蘇塞克斯大學的興建立校。他與昆廷#8226;斯金納、基斯#8226;托馬斯、克里斯托弗#8226;希爾和艾里克#8226;霍布斯鮑姆等這些后來成為世界著名史學家們一起,成為這所旨在“重繪學術版圖”的大學里年輕的歷史學家。
1978年,伯克離開蘇塞克斯大學,進入劍橋大學。從此,伯克充分利用劍橋這座英國乃至全世界學術重鎮具有的優越學術條件和氛圍,繼續他對歐洲近代早期社會文化和歐洲文化思想史的研究,其視野更加開闊,領域更加寬泛,研究觸角延伸到歷史人類學、語言史、知識史、媒體史、圖像史等領域,其影響也遠播世界各地,成為知名的文化史學家。[3]2692812007年伯克以榮休教授身份從教職退休,但仍然筆耕不輟,研究熱情不減,學術成果不斷;2008年出版研究巴西歷史學家弗萊的專著《吉爾貝托#8226;弗萊:熱帶地區的社會理論》(Gilberto Freyre: Social Theory in the Tropics),2009年又推出新著《文化雜交》(Cultural Hybridity)。
二
自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西方史學界出現了一種新的學問,它代表了西方史學的新方向,后來被統稱為“新文化史”,又可以稱為史學界的“文化轉向”。新文化史將歷史上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現象、符號、意識、觀念等諸多領域,即,普通民眾的物質生活及它們所體現的精神內涵,如思想、觀念、道德、倫理、價值等等,都納入史學研究范圍。文化被重新定義為意義的外在標志或符號,并因時間、地點、條體和文化接受者的變化而變化。
彼得#8226;伯克被看作新文化史學運動的旗手之一,對新文化史學運動的興起和傳播作出了重要貢獻。他的許多重要著作,如《近代早期歐洲的大眾文化》、《制作路易十四》、《文化史的多樣性》、《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與社會》、《近代早期意大利的歷史人類學》、《圖像證史》、《語言文化史》、《什么是文化史?》等,從經驗性研究層面拓寬了新文化史實踐領域,開闊了其視野,從理論研究層面對新文化史的起源、發展、特征、成就、偏頗進行總結,探討新文化史發展的轉型,探尋后新文化史時期寫作和研究的新路徑與新方向,豐富了新文化史學實踐的內容。筆者認為,伯克對新文化史學的最大貢獻是確立了自己的文化史觀,并得到廣大史學讀者的認同,在世界史學界產生廣泛影響。他的文化史觀可以概括為文化中和觀、文化建構觀和文化多維觀。
伯克認為,文化是一種普遍、客觀、觀念和物質的存在,不以人的主觀意志而存廢,不以某一群體的看法而淹沒,其物質形態或許會因自然災害,或地處偏僻,或年代久遠而湮沒,其觀念形態卻會伴隨著生活群體的延續而流傳。他在關于文化史特質的描述中指出了文化的普遍性與多樣性:“我的一般印象是,人們自18世紀晚期開始思考文化史作為寫作的一個分支。然后整個19世紀及20世紀初期,出現了布克哈特和赫伊津哈等等的古典文化史。到了20世紀60、70年代,有了第一波轉向大眾文化的改變。因而文化自這時開始非精英專屬,現在每個人都被認為有自己的文化。以地理學的觀點來看,不止西方文明有文化,而是每個地方都有它們文化的多樣性。”[ 2]242256關于精英和大眾文化,他認為在歷史上大眾文化被大眾和精英所共享,只不過在一段時間內精英階層有意識退出大眾文化,但到19世紀又有意識地去“發現”它。就本質而言,大眾文化具有包容博納的特性。這種文化共有觀跳出了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對立沖突的傳統窠臼,拓寬了大眾文化研究的視域。其次,他認為兩種文化傳統并行不悖,也顯示出文化中和觀尊重現實、不以階級劃線的客觀態度。再次,他認為在一定社會階段,如近代早期,存在著某一種文化的主流形態,即精英文化,但大眾文化同時存在,而且源源不斷地為精英文化提供滋養源。[ 4 ]143150
伯克的文化中和觀還體現在文化發展區域差異上。他認為文化的形成與發展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中心與邊緣。無論是像文藝復興這樣的思想文化運動,還是像印刷術這樣的技術革新,都是一個漸次積累和發展的過程。即使在一段時間內會有中心和邊緣的區分,比如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但兩者之間始終處于一種相對的動態狀態,以時間、地點、學科、內容而論都是如此。他在《歐洲文藝復興:中心與邊緣》一書的開篇就作如是表述:
與傳統描述中將文藝復興放在舞臺中心的觀點相反,我這里的描述卻是“去中心”的。實際上,我的目的是要將西歐的文化看作是與其他文化相互并列的文化體之一,它與其他相鄰的文化同時存在,并相互作用,尤其顯明的有拜占庭文化和穆斯林文化,這兩種文化都有著對于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復興”。不用說,歐洲的文化本身就是復數狀態而不是單數狀態,包含有像猶太文化這樣的一些小文化,有許多文化就參與了意大利和其他地區的文藝復興。文藝復興歷史學家在總體上對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對于文藝復興的貢獻給予的注意以及空間都太少。[ 5 ] 3
他明確表示:“傳統上將文藝復興視作西方文明從古希臘和羅馬、歷經基督教、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科學革命、啟蒙運動等等的發展歷程宏大敘事的一部分。講述這個故事的方式,就假定了西方對于世界上其他地方所具有的優越性。就像其他一些歷史學家一樣,我想將這個關于一場文化運動、一場復興古典藝術和學術的運動的故事,從現代性和西方的優越性這雙重假設中釋放出來。”他進一步明確指出:
我并沒有假定文藝復興藝術相對于中世紀藝術有著優越性:它們只不過是彼此不同罷了。至于西方,西歐對古代的復興并非在真空中發生。它有賴于其他在拜占庭和伊斯蘭世界中出現的古典復興。而古典復興又屬于在世界其他地方(比如中國)發生的更大規模的各種文化復興。在我自己對文藝復興的敘述中,也讓婦女和普通人有了一席之地。這并非是為了要政治正確,而是因為曾經被長期忽視或者很少得到強調的這些群體對于運動的參與,已經被近來的研究所證實。[ 1 ]164
伯克還認為,文化是一種有意識的建構,這種建構會隨著時空的變化而變化。他的建構觀大體可以概括成這樣一些主要方面。
首先,他認為文化史觀就是一種有關日常生活的觀念,這些觀念會因時代和社會的變化而變化,這些變化實際上就是不同時代不同群體基于自身生活觀念的建構實踐。他指出:
文化史觀現在已經包含著支撐日常生活的各種觀念的歷史。……其目的不是簡單地描述每一天,而是去發現每一天的“詩意”,換言之,是為了發現在不同地點和時間構成日常生活的基礎的各種規則或原則。……以往那些被視為天經地義的東西,也就是被當作明顯的、正常的或“常識”的東西,現在卻被看成文化體系的組成部分,是因社會的不同而有差異的某種東西,是隨著時代的推移而改變的東西,是從社會的角度“建構”起來因而需要從社會和歷史的角度來加以解釋或詮釋的某種東西。[ 6 ]11
在伯克看來,從文化史學角度考慮,很多概念都是逐步建構起來的。“比如說,‘階級’曾經被馬克思主義者和非馬克思主義者看作是一個客觀的社會劃分,但現在也越來越被看作是一種社會或歷史的建構,就像‘種姓’和‘氏族’一樣。”[7]2他指出,湯普森在《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中就在進行著“英國工人階級”這一概念的建構。他反對將有形的政治組織作為階級形成標志,而將意識作為階級形成的標志,認為議會改革后的工人階級已經自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利益所在,并且意識到自己的利益與其他階級的不同。這樣的“意識觀”無疑是一種階級理論上的新“建構”。[8]81法國歷史上路易十四這位太陽王形象也是一種特定歷史時期的建構。伯克在《制作路易十四》中解剖了這一形象的建構過程,列舉了在長達60多年的歷史中太陽王形象建構中的參加者、手段、方法、效果和反應,分析了促成、實施、完成建構的種種因素,例舉了這一形象建構的超時代性與普遍性,即,威權主義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會被不同群體以不同形式用來建構他們所需要的觀念或形象。[9]81他認為,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走進薩奇廣告公司去包裝自己的事實,已經印證了形象的當代建構。[3]269281
伯克認為,在女性主義浪潮的推動下,人們開始發現,性別角色是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在一些觀念的指導下逐步建構起來的。他指出:“男子特性和女子特性的模式常常通過對比的方式來確定,例如,有男子氣的英國人是與女人氣的法國人或‘東方人’相對而言的。在最近出版的著作中,還有一個論點被反復強調,那就是在一個特定的文化中,男子特性與女子特性的模式之間存在著互相依賴的關系。每一種特性的定義都與另一種特征相關甚至對立。”[8]81他指出,這樣的構建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比如宋代的中國,對男性氣質的追求漸漸從武士轉向士大夫,同時“有關淑女的理想也發生了變化。淑女的形象越來越被看作是漂亮、溫順、纖柔的和文弱的,就像詩人將她們比作的花朵那樣。”[8]82他還認為,語言的不確定性和符號性,歷史史料載體的語言特征,史料記載者、傳抄者和解釋者的主觀性,時代變遷等這些因素,決定了歷史文化意識、觀念、概念、形象、性別特性、階級、民族、種族、種姓、氏族、部落等術語都是在歷史進程中建構起來的,比如歐洲中心觀念就是西方人的一種建構
。[10]215在伯克看來,語言并不只是如德里達所說的解構工具,也不只是如福柯所說的斷裂的陳述,而是建構日常生活、一定社會關系和共同體的紐帶和橋梁。[11]3
他認為:一切文化建構都是以物質材料或物質活動為基礎,都需要經過一個或長或短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文化內涵會出現變化,不斷增加新的內容,一些過時的內容會被拋棄或自然丟失;文化建構有傳承性,在建構過程中不可能將以前的文化精神或內涵都丟掉,有些精神或內涵甚至會長期傳承下去。[12]110
伯克主張文化多維共存。在地域上,他否定歐洲中心,主張只要有人類群體活動就存在著文化的發展與演化,而這種發展與演化隨著人類活動的交往必然產生相互影響。在類型上,他認為文化多種多樣:精英與大眾,城市與鄉村,東方與西方,不一而足;即使在同一類型內,也是多元交織,如大眾文化就有工匠與農民、牧羊人與獵人、礦工與織工、乞丐與小偷等的文化;[6]2869再如狂歡節就有歐洲的與美洲的差別,等等。[8]148161伯克提出了“反文化”的概念,認為乞丐、小偷、流浪漢等另類人的文化都屬于反文化范疇,是大眾文化中的一部分。他還認為,文化的多維體現于知識和語言這些最基本的文化載體上。[13]1213
他認為就來源而言,知識來自生活,也來自傳承,來自上層階級,也來自普通民眾,來自官府,也來自民間,來自書本,也來自口頭。[14]27, 7779, 104105他指出,語言的多維性不只是體現于地域、時間、群體、種類這些常規方面,還體現于語言層級,即同一語言群體的不同人群會有不同的語言特征。他提出了“社會語言”的概念來指稱“社會群體所使用的獨特語言”,其中包括被小偷、乞丐、流浪者等群體使用的行話、黑話、切口等另類社會語言。他認為“社會語言”不僅反映出特殊社會群體對主流語言的反抗,也成為語言學家研究的對象,構成了文化多維的一部分。[11]2931
扼要對比一下會發現,伯克的文化史觀中所體現出來的大眾化、日常化、多維化傾向,就價值取向和思想內涵而言,對文化史上的一些主要理論觀點都有某種程度的超越。它超越了以布克哈特和赫伊津哈為代表的精英文化觀,超越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化史觀的基礎決定論,超越了計量史學文化史觀中的經濟決定論,也超越了前期年鑒史學文化史觀中長時段理論對日常生活的輕視;因為在布羅代爾看來,當代人的日常生活屬于事件史,它們只是“表面的騷動,是潮汐在其強有力的運動中激起的波濤,是一種短促迅速和動蕩的歷史。”“這是所有歷史中最動人心弦、最富有人情味、也最危險的歷史。”[15]5可以說,伯克的文化史觀不僅為他自己的新文化史實踐提供了明確的理論支持,也為整個新文化史學的發展與深入補充了理論動力;既是新文化史學理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又具有自己的鮮明特色。相對于達恩頓、拉杜里
等文化史家的觀點而言,伯克以中正持平為取向的文化中和觀卻是新文化史學中較為難得的觀念。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伯克并沒有簡單否定新文化史之前的那些觀點和研究方法,而是視需要而用,取長而采。他在多部著作中采用了計量手法,如《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與社會》,《語言文化史:近代早期歐洲的語言與共同體》。對新文化史實踐中出現的碎化現象和文化泛化現象,伯克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就在不少著述如《什么是文化史?》中表示了擔憂,并在隨后的史學作品中,比如《語言文化史》和《文化雜交》,從立論和舉證上都在糾偏上述碎化和泛化現象。
三
伯克的著作被翻譯成30余種文字在全世界傳讀,受到讀者廣泛歡迎。為什么他的著作會受到如此歡迎?為什么在非英語世界擁有這么多的讀者?吸引讀者眼球和興趣的又是什么?他的著述的吸引力來自何處呢?
其一,來自于著述中顯示出來的平等中和的價值取向。伯克一貫主張文化多維和中和,反對歐洲中心主義,認為任何一個文化體都是存在于世界大文化體系之中,既不可能完全與其他文化體隔絕,也不可能成為獨步天下的超級文化。即使在同一個文化體內,也存在著各個層面和不同形式的文化;主流文化可以更為盛行,但亞文化并不等于沒有價值,它甚至比主流文化更為豐富和多樣。近代早期的歐洲社會存在著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但并不是兩者不相往來,或者前者居高臨下,后者俯首貼耳,而是并行不悖,相互交織。西方文化與東方文化的區別是一種西方的建構,說到底,西方的古希臘與東方的阿拉伯原本都是居住于地中海邊的不同群體,古時候往來并無西東之分。在今天看來,這些觀點早已不再驚世駭俗,但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雖然“自下而上”的史學風起潮涌,傳統史學觀仍然強勢于主流學界。我們讀湯因比,或者讀阿克頓勛爵的《劍橋近代史》,讀屈維廉的社會史,不會讀得出從伯克著述中得到的感受,更難以感受到他的中和平等中所滲透的平易近人。即使是讀布里格斯的《英國社會史》,雖然日常生活已是他關注的對象,但仍然沒有伯克這樣對大眾文化的鮮明關注和欣賞。對于發展中國家的讀者,對于中國讀者,對于任何經歷過殖民地或半殖民地歷史的讀者,這種平等中和文化觀更加親切,更有吸引力。另則,這些觀點并不是建立在偏好、武斷或偏見這樣的沙堆之上,而是有著史料和事實的支撐。關于印刷起源,關于知識傳播,關于文官制度,關于繪畫藝術,伯克都舉出了大量實實在在的例證,讓讀者信服。因此,讀伯克不僅能夠增長識見,開拓眼界,砥礪觀念,還會有如沐春風,如促膝懇談的感受。
其二,在于其中包含的深刻洞見。也許來自中和平等,也許來自對各種文化的廣泛了解,也許來自掌握多種語言帶來的便利,使得他能夠廣泛涉獵,為敏銳的洞察和深刻的思考奠定了基礎,也使他具有準確把握事物本質的能力。他指出,“希臘的知性傳統不僅對西歐,也對穆斯林世界產生了影響(對后者的影響甚至早于前者)。這就瓦解了包括希臘人在內的‘我們’和包括伊斯蘭教信徒在內的‘他們’之間的任何對比。”[16]513他尖銳地指出,“歷史學家,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的,布羅代爾式的,還是計量史學的信徒,都太漠視事件和普通人的行為,太相信他們從高處就能將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1]167他還犀利地指出“人生故事的神話性”,“我們經常能‘記住’那些我們想要發生的事情,而更為經常的是,我們會忘記那些我們希望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我們會將過去的自我置于舞臺的中央,卻將那些會威脅、減損我們榮光的以前的朋友和同事給隱沒掉”。[3]他經常將深刻的感悟變成著述中的警句,比如,“每個人的過去都是一個陌生的國度”,[ 3 ]269281“在宗教類夢境中,夢者都被吸引去了羅馬。”[17]33“夢的隱含義也部分地形成于夢者的文化。夢境關涉夢者的緊張、焦慮和沖突;不斷重復的緊張、焦慮和沖突又因文化而異。”[17]27因此,讀伯克就會獲得如培根在《論學習》中所提到的那種效用:激發心智,開啟人生智慧。
其三,在于其清新簡潔而略帶幽默的論述風格。讀過傳統歷史典籍的讀者會有明顯的感覺,就是缺少趣味性,作品很難激起像讀敘事作品那樣的興趣。但讀伯克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感受,因為其中經常會有敘事段落夾雜期間,或貌人如路易十四,或像《圖像證史》中對眾多人物畫像主人公的描述,或像《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與社會》中對流浪者的描寫,或狀物如《大眾文化》中對狂歡節場面的敘述,或如《文化史的多樣性》中“個人的夢”一節對坎特伯雷大主教勞德在17世紀初期數年內對自己夢境的記載,等等。這些段落都讓人有一種讀歷史故事的感受,穿插于文字之中,消解了閱讀論述的枯燥和疲勞。他行文簡潔,決不拖泥帶水,清新雅致,就像潺潺流淌的溪水。顯然,伯克作品在讓人們增識益智的同時,還能夠獲得怡情的藝術性享受。這樣的文字對他的著述受到讀者喜愛和歡迎發揮了不可小覷的作用,同時也為新文化史走近讀者并擴大影響做出了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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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肖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