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元稹;律賦;革新
摘 要: 律賦作為唐代科舉考試文體之一,受到士人們的高度重視,并于中唐達到興盛的局面,成為唐賦中數量最多的一體。然而,過于程式化的寫作要求,其弊端也顯得非常突出。元稹作為詩文大家,在中唐詩文革新大背景下,與好友白居易一起,旁騖別趨,不受拘束,放筆直干,以古賦為律賦,以其積極的文體革新精神為唐代律賦創作開辟了一個嶄新的境界。
中圖分類號: I207.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0)04046907
On Yuan Zhen’s innovation of Rythmed Prose
GUO Zihu(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Yuan Zhen; rythmed prose; innovation
Abstract: As one of the genres used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of Tang Dynasty, rythmed prose draws much attention from the scholars. It reaches to a peak at the mid-Tang time and becomes the most common style among all the Tang proses. However, limited by its rigid writing requirement, the disadvantage of rythmed prose is obvious. As a prominent poet, Yuan Zhen, with his friend Bai Juyi, in the background of arts innovation, inherits the merits from ancient prose and revolutionizes rythmed prose to a new and less restrictive style. His actively and creativly innovation opens a new era for the rythmed prose writhing in Tang Dynasty.
賦是中國古代起源早影響大的一種文體,與詩歌一樣,有其漫長的發展演變過程。隨著南朝詩歌聲律論的興起及駢賦的出現,傳統賦作的形式要求越來越嚴格,加之唐代科舉考試從制度上給予提倡,唐代出現了律賦,并于中唐達到了興盛的局面。然而,過于程式化的律賦,其弊端也顯得非常突出。元稹作為詩文大家,在中唐詩文革新大背景下,與好友白居易一起,不受拘束,放筆直干,“旁騖別趨”、“以古賦為律賦”(李調元《賦話》卷二),以其積極的文體革新精神為唐代律賦創作開辟了一個嶄新的境界,并對后世產生一定影響。
一
律賦在唐代作為科舉考試文體之一,受到士人們的高度重視,并訓練出高超的寫作技巧,留下大量賦作,它是現存唐賦中數量最多的一體。可是,正因為與科舉關系過于密切,嚴格的程式化,加之賦體文學天生的頌揚特征,后代對唐賦的評價出現截然相反的兩極,貶之者,謂“唐無賦”①,褒之者,如清王芑孫說:“詩莫盛于唐,賦亦莫盛于唐。總魏、晉、宋、齊、梁、周、陳、隋八朝之眾軌,啟宋、元、明三代之支流,
踵武姬漢,蔚然翔躍,百體爭開,曷其盈矣。”(《讀賦卮言#8226;審體》)說唐無賦是對唐代賦所取得成就的漠視,將唐賦與唐詩并舉是明顯拔高。實事求是說,詩賦同為科場文體,唐代詩歌在考場外取得了輝煌的成就,而唐代賦作無論從數量質量還是影響來看都難以與詩歌相比肩。不過王芑孫所說的唐賦承前啟后卻值得我們深思,律賦與律詩是六朝以來聲律論在新的歷史時期于文學百花園中伸展開來的兩根新枝條,我們不能因詩歌的光輝而忽視律賦的存在。
從文體發展角度來看,律賦是從駢賦中蛻變出來的。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引祝氏語云:“蓋西漢之賦,其辭工于楚騷;東漢之賦,其辭又工于西漢;以至三國六朝之賦,一代工于一代。……建安七子,獨王仲宣辭賦有古風。至晉陸士衡輩《文賦》等作,已用排體。流至潘岳,首尾絕排。迨沈休文等出,四聲八病,而排體又入于律矣。徐、庾繼出,又復隔句對聯,以為駢四儷六。簇事對偶,以為博物洽聞。有辭無情,文亡體失:此六朝之賦所以益遠于古。”[1]其所謂“有辭無情,文亡體失”固然出自偏見,而所言自漢至晉一代工于一代以及六朝賦益遠于古,確是事實,而這一演變恰與詩歌的格律化進程基本吻合。齊梁時期“聲律”的發現,不僅對詩歌創作產生直接作用,與詩歌發展密切相關的賦體創作在聲律音韻方面自然也會受到影響,這時賦的創作有逐漸詩化的傾向。在這一轉變中,一些詩賦兼擅的重要作家如庾信、江淹就起到關鍵作用,謝榛云:“庾信《春賦》間多詩語,賦體始大變矣。”(《四溟詩話》卷二)清人李調元亦云:“揚馬之賦,語皆單行,班張則間有儷句。……下逮魏晉,不失厥初。鮑照、江淹,權輿已肇,永明天監之際,吳均、沈約諸人,音節諧和,屬對密切,而古意漸遠。庾子山沿其習,開隋唐之先躅。古變為律,子山實開其先。”(《賦話》卷一)如庾信的《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及《小園賦》即成為律賦的源頭。
現存最早的律賦為王勃的《寒梧棲鳳賦》(以“孤清夜月”為韻),雖然只限四韻,其寫作方式基本與試賦要求相同,可視為律賦的濫觴;但此賦當屬文人自行限韻,并非科舉考試的產物。唐玄宗開元年間,科舉考試出現試賦限八韻,李調元《賦話》卷一引《能改齋漫錄》曰:“賦家者流,由漢晉歷隋唐之初,專以取士,止命以題,初無定韻。至開元三年,王邱員外知貢舉試旗賦,始有八字韻腳,所謂‘風日云浮軍國清肅。’”
徐松《登科記考》卷五載此事為開元二年。
可以說科舉考試選中了律賦這一文體,律賦借助科舉考試而得以發展繁盛。由于科考程式的需要,對賦的文字和用韻都有所限定,孫梅曰:“自唐迄宋,以賦造士,創為律賦,用便程式,新巧以制題,課以四聲之切,幅以八韻之凡,以重棘之圍,刻以三條之燭,然后銖量寸度,與貼括同科,夏科秋卷,將揣摹其術矣。”(《四六叢話》卷四)八韻律賦是唐人用得比較多的一種形式,限韻是為了增加難度和便于按程式考核,也可以杜絕抄襲剽竊之弊,因為事先可以擬題而擬韻則難以做到。若想登科,必須在音律諧協、對偶精切等方面下功夫。于是對律賦的日常訓練成為士子們踏入仕途必備的基本功之一,他們往往將名家之賦當作范本加以揣摩學習,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說道:“(白居易)五六歲識聲韻,十五志詩賦,二十七舉進士。……明年,拔萃甲科。由是《性習相近遠》、《求玄珠》、《斬白蛇》等賦,及百道判,新進士競相傳于京師矣。”因科舉而寫作律賦形成風尚,這是唐代律賦占賦體主導地位的重要原因。
唐代律賦之盛,略與古文運動相一致,亦在貞元、元和、長慶間。這可從以下兩方面體現出來,一是此期出現許多律賦名家,如李程、王起、張仲素、元稹、白居易、蔣防等。李調元《賦話》卷一云:“大歷、貞元之際,風氣漸開,至大和八年,雜文專用詩賦,而專門名家之學,樊然競出矣。李程、王起,最擅時名;蔣防、謝觀,如驂之靳,大都以清新典雅為宗。其旁騖別趨,元、白為公(疑為‘工’)。下逮周繇、徐寅輩,刻酷鍛煉,真氣盡漓,而國祚亦移矣。抽其芬芳,振其金石,亦律體之正宗,詞場之鴻寶也。”其中李程、王起等被稱作“場中詞賦之最”,皆為規范寫作的佼佼者。二是大量賦格的出現,據詹杭倫統計,“今所知名的唐代賦格作者,都是貞元、元和、長慶年間登第的文士。”如張仲素《賦樞》三卷,范傳正《賦訣》一卷,浩虛舟《賦門》一卷,白行簡《賦要》一卷,紇干俞《賦格》一卷,賦格的大量出現與賦作的繁榮密不可分。可惜這些著作皆已失傳,惟有《賦譜》今尚能見到。《賦譜》出現于文宗太和、開成年間,在當時的主要用途是為應舉士子提供寫作律賦的格式和方法[2]。
律賦是聲律和賦體文學發展相結合的產物,在寫作過程中逐漸形成一套有關聲律、對偶、結構等方面的程式,“其命題貴巧,選韻貴險,其規矩則有破題頜接之稱,其精彩限于聲律對仗之內。”[3]律賦要講究對偶的工巧、嚴格的限韻、文辭的雅正,加之篇幅較短,因而難以充分施展才華。明徐師曾說:“至于律賦,其變愈下。始于沈約‘四聲八病’之拘。中于徐(陵)、庾(信)‘隔句作對’之陋,終于隋、唐、宋‘取士限韻’之制,但以音律諧協、對偶精切為工,而情與辭皆置弗論。”[4]對律賦在形式方面的講究一概加以否定顯然偏頗,但是,指出作者的才華和思想感情因而受到限制是具有眼光的。清李重華云:“唐人試帖,六韻為率,皆兢兢守定繩尺,絕少排奡生動者;其八韻律賦亦然。可知古人應試,無不斂才就法,不如此,亦不能入彀。”(《貞一齋說詩》)馬積高評述唐代律賦的局限性說:“律賦之所以受人詬病,一個主要原因是:它是唐代科舉制度的產物,現存唐律賦多是應試和準備應試之作,這自然很難產生好作品。”[5]這樣自然會引起一些有識之士的不滿和變革的欲望,韓愈甚至為不得不作律賦去應試而感到“忸怩”。
二
元稹在律賦創作領域和友人白居易一道走著一條“旁騖別趨”的道路,對律賦這種嚴重程式化的文體積極加以革新。元稹嘗試吸收其他文體之長對律賦加以改造,作了多方面大膽的革新。李調元說元稹《郊天日五色祥云賦》“以古賦為律賦”(《賦話》卷二),潘遵祁稱其“合箋、奏、贊、頌為一手,節奏自然,痕跡都化。”(《唐律賦鈔》,道光28年漱芳齋刊印三松堂藏版)這是從破體的角度指出其類于古賦。其實,元稹對律賦的革新并不局限于這篇作品,其它賦作都有程度不同的革新特征。我們首先看論者對元稹賦的評價,李調元《賦話》:
旁騖別趨,元、白為工。(卷一)
唐元稹《郊天日五色祥云賦》以題為韻,……皆以古賦為律賦。(卷二)
律賦多用四六,鮮有作長句者,破其拘攣,自元、白始,……微之則多典碩之作,高冠長劍,璀璨陸離,使人不敢逼視。(卷三)
元、白賦另自一體,流動之中加以工穩,局法亦最渾成,似其詩也。(卷上)
唐、宋小賦,多為律所拘束。唯元微之體格博大,蘇子瞻氣局雄健,李忠定詞旨激昂,可為鼎足。(卷下)
邱先德、邱士超《唐人賦鈔》:
元白之賦本異時蹊,為其能以古賦之氣格行之,不規規于繩尺也……有志于復古者,宜留心于此類。(卷一)
由此可見,元稹有意識地去打破律賦陳規,主要吸收古賦的長處對律賦加以改造。元稹對律賦革新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吸收古賦的問對形式,二是破拘攣作長句。
(一)吸收古賦的問對形式
問對是漢代散體賦最常用的一種形式,元稹在律賦中夾雜使用“對話體”,頗有古雅遺韻,現存五篇賦就有三篇采用問答體,其中《郊天日五色祥云賦》(以題為韻)假設數人作歌或對話。
因為用于科考,律賦寫作在結構上形成一套程式,誕生于中唐無名氏《賦譜》對此加以總結:“凡賦體分段,各有所歸。但古賦或多或少,若《登樓》三段,《天臺》四段之類是也。至今新體分為四段:初三四對,約三十字為頭;次三對,約四十字為項;次二百余字為腹;最末約四十字為尾。就腹中更分為五:初約四十字為胸,次約四十字為上腹,次約四十字為中腹,次約四十字為下腹,次約四十字為腰。都八段,段轉韻發語為常體。”
引自詹杭倫《唐宋賦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華齡出版社,2004年版,第41頁。
這種八分法有點類似于后世的八股文。如果按此套路,枝枝節節為賦,僅靠每段開頭的發語詞很難做到氣脈貫通,越是符合其規范就越有可能顯得呆板而無生氣。元稹作律賦注意到文氣的暢通,通過問答為全篇構筑了一條主線索,往往顯得一氣呵成。在此線索之下用韻和偶對,又不至于妨礙文氣。
王芑孫稱元稹的《奉制試樂為御賦》“直用對策體起,……是皆變格。”(《讀賦卮言#8226;謀篇》)所謂對策體就是問對體,以議論為主,不同于古賦的多鋪排描寫。《奉制試樂為御賦》以君臣問答的方式展開,以君主的提問引出話題,以臣子的回答將話題展開,直接議論,構成賦的主體部分,最后稍加總結照應開頭,這樣顯得一氣貫穿,文理自然,從議論的角度看似是對策體,而從假設問答這一形式來看又是古賦遺風。
我們再以元稹《觀兵部馬射賦》為例,看其對古賦的繼承與革新。首段借兵部司馬與比武者的對話,點出“擇材官而奮武衛”的馬射之旨:
大司馬以馳射而選才,眾君子皆注目而觀藝。至張侯之所,乃執弓而誓。誓曰:“今皇帝制《羽舞》以敷文德,擇材官而奮武衛。兼以超乘者為雄,不惟中鵠者得祭。用先才捷,志亦和平。以多馬為能,故以馬為試;以得鹿為美,故以鹿為正。豈獨武人之利,實惟君子之爭!”射者皆曰:“諾。雖五善之未習,庶一舉而有成。”
這種對話形式是漢賦常用的一種手段,如被稱作漢大賦之首的枚乘《七發》開頭:“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曰:‘伏聞太子玉體不安,亦少間乎?’太子曰:‘憊!謹謝客。’客因稱曰:‘今時天下安寧,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樂,日夜無極。……’”以問答構成七段文字,以后即成為傳統。從元稹此賦內容來看,它相當于主考官宣布考試規則,激發射者之勇氣與斗志,切合題旨,且人物的神情口吻逼肖。語言駢散相間,以散句和長句為主,只有“用先才捷,志亦和平”為緊句;在僅有二十一句的篇幅中,短至一字,長至十字,間以四、五、六、七、九字,用了七種句式,如果不是限韻,與古賦并無區別。
第二段詳寫馬射比賽的情形,將馳射場面夸飾得有聲有色:
于是馬逸骙骙,士勇伾伾。蓄銳氣,候歌詩。初聽《采蘋》之章,共調白羽;次逞穿楊之妙,忽縱青絲。旁瞻突過,咸懼發遲。曾驥足之展矣,翻猿臂而射之。揮弓電掣,激矢風追。方當耦象,決裂麗龜。砉爾摧班,示偏工于小者;安然飛鞚,故無憂于殆而。信候蹄之不爽,則舍拔之無遺。……沖冠發怒,揚鞭氣逸。引滿雷砰,騰凌飆疾。
具有漢大賦鋪張揚厲之風,使我們聯想到《七發》田獵的精彩場面:
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弛乎蘭澤,弭節乎江潯。掩青蘋,游清風。陶陽氣,蕩春心。逐狡獸,集輕禽。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懾鷙鳥。逐馬鳴鑣,魚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踐麖鹿。汗流沫墜,冤伏陵窘,無創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獵之至壯也。
《七發》這段出色的文字鋪寫出獵場面,使用的句式有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九字,極盡想象夸張之能事,渲染出熱烈的田獵氣氛,文字的整齊與錯落是隨著這種氣氛展開而布置的,雖然有夸飾鋪排卻絕無板滯。這些特征在元稹此賦的中間段都得到繼承,同時加以改造,使之既符合律賦要求又顯得精警靈動,似將漢大賦的純粹鋪排變為相對簡煉的句式。
第三段略述武舉選才結果。結尾在對武事的大段鋪排后,突發反諷:
客獨顧之而笑曰:“此蓋有司之拔萃,固非吾君之右汝。我有筆陣與詞鋒,可以偃干戈而息戎旅。”
這也符合漢大賦“曲終奏雅”,以諷喻結尾的模式。
(二)破拘攣作長句
律賦本以四六為主,雖然有長句,但一般并不兩句以上連用。李調元謂元白之作有意打破四六而率然作長對,他們的律賦均“句長而氣甚流走”,“律賦多用四六,鮮有作長句者,破其拘攣,自元、白始。”(《賦話》卷三)對于元稹《郊天日五色祥云賦》,李調元評價道:“其起句云:‘臣奉某日詔書曰:惟元祀月正之三日將有事于南郊。’中云:‘于是載筆氏書百辟之詞曰’、‘象胥氏譯四夷之歌曰’、后云:‘帝用愀然曰。’皆以古賦為律賦。至押‘五’字韻云:……純用長句,筆力健舉,帖括中絕無僅有之作。” (《賦話》卷二)表明元稹對律賦革新力度之大。元稹喜歡一氣連用幾個長句,我們看《郊天日五色祥云賦》第三韻:
昔者《卿云》作歌于虞舜,《白云》著詞于漢武。皆跂望而為言,非仰觀而遂睹。今陛下德至天地,恩覃草莽。當翠輦黃屋之方行,見金枝玉葉之可數;陋泰山之觸石方出,鄙高唐之舉袂如舞。昭布于公侯卿士,莫不稱萬歲者三;并美于麟鳳龜龍,可以與四靈而五。
一共14句,而四六句僅4句,其中4個八字句連用,4個七字句連用,首聯也是一對七字句。長句連用,紛至沓來,給人以爽利剛健的感覺。這種直透紙背的筆力,是尋行數墨循規蹈矩者所難以達到的,必須有大膽突破規范之勇氣和杰出的文字表現才華。再如其《觀兵部馬射賦》:
客獨顧之而笑曰:“此蓋有司之拔萃,固非吾君之右汝。我有筆陣與詞鋒,可以偃干戈而息戎旅。”司文者聞之而驚曰:“爾其自礪于爾躬,吾將獻爾于王所。”
《奉制試樂為御賦》:
是以南薰馳而虞德盛,北里騁而殷道惡。控海內當并騖于勛華,執人柄豈爭功于良樂。
引重任者御為之先,播盛德者樂為之本。伏惟皇帝陛下推是心而居其奧,臣徒欲貢所聞而安敢窺其閫。
長句多而且連用,氣勢爽利、一往無前,使人聯想到先秦縱橫家散文之遺風。因為長句連用而顯得高古,錢基博說:“元稹之筆,力躋遒古,而出之峻重,韓愈之別子也。”[6]這種寫法在后世產生一定的影響,李調元評價道:“《奉制試樂為御賦》云:‘蟠乎地而際乎天,周流既超於馬力;發乎邇而應乎遠,馳聲亦倍於鑾和。’爽健之句。此調亦創自微之,后來永叔諸公專學此種。” (《賦話》卷一)
1. 以長句作鋪排
鋪排是賦的一大特征,因此而造成某種氣勢;而律賦不僅限韻,還要求對偶,這樣容易消解傳統賦中的氣勢。而元稹律賦往往由于形式上的巧妙靈活安排,既有對偶又有排宕之氣。
乘六氣之辨,哂六轡之徒施;鼓八風而行,知八駿之非寶。(《奉制試樂為御賦》)
陛下乘五位而出震,迎五帝以郊天。五方騰其粹氣,故云五色以相宣。(《郊天日五色祥云賦》)
因五行以修五事,由五常以厚五德,正五刑以去五虐,繁五稼以除五賊。(《郊天日五色祥云賦》)
以上三例因相近詞語的頻繁出現,造成排宕氣勢。例1為五、六字隔句對,句子長度相近,加之“六氣”“六轡”“八風”“八駿”不僅形似且出現在句子相同位置上,與其說是對偶句,還不如說是給人以排比句的印象更深。例2雖為散句,而“五位”“五帝”“五方”“五色”的接連使用,亦給人以一氣呵成的感覺。例3用四個七字對句,用了八個“五”字,使人感到大珠小珠落玉盤,文氣極為暢快。
跋涉者疲于山川,條暢者格乎穹昊。慕入律而百蠻麇至,錫有功而諸侯軌道。(《奉制試樂為御賦》)
獸蹲而龍鱗熠熠,鳥跂而鳳翼翩翩。羽蓋凝而軒皇暫駐,風馬駕而王母欲前。(《郊天日五色祥云賦》)
當翠輦黃屋之方行,見金枝玉葉之可數;陋泰山之觸石方出,鄙高唐之舉袂如舞。(《郊天日五色祥云賦》)
以上三例句子都為七、八字的長句,由于虛字所處位置基本相同,句式相近,是對句亦是排比句,給人以“句長而氣甚流走”的感覺。這是以古文的手法來作賦,如元稹《對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策》有一段描述大唐帝國國泰民安之景象:
昔我高祖武皇帝撥去亂政,我太宗文皇帝鞬櫜干戈,被之以仁風,潤之以膏露,戢天下之役而天下之人安,省天下之刑而天下之人壽,通天下之志而天下之氣和,總天下之賢而天下之眾理。
這種爽利的句式與上述三例很相近,長句本身就顯得順暢而富有氣勢,加上連續使用,因而使這種氣勢得到加強;而律賦要體現“冠冕正大”之富麗特征,這種排比長句不失為一種理想選擇。但是,律賦畢竟不同于詩文,有其自身特點,如限韻、對偶等都是限制條件;元稹詩文賦兼擅,作律賦時,作律詩的次韻技巧及作文時追求自由流暢的風格自然會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因此,他對律賦所作的革新能夠達到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2. 長隔對的巧妙運用
元稹律賦不僅對句工巧,而且匠心獨運地使用長隔對,使得音、義、段結合得更加緊密,體現出元稹出色的語言功力。
當其拂樹彌長,凌風乍直,意出彈者與高音而臻極;及夫屬思漸繁,因聲屢有,想無脛者隨促節而奔走。(《善歌如貫珠賦》)
圭,銳也,睿作思而百志靈;鎮,安也,安于道而萬物寧。(《鎮圭賦》)
措杯于肘,十得其九,忝明試者,亦何嘗而不有;破的之術,萬不失一,凡獻藝者,豈自疑于無必?(《觀兵部馬射賦》)
于是載筆氏書百辟之詞曰:“郁郁紛紛,維慶霄之云。古有堯舜,幸得以為君。”象胥氏譯四夷之歌曰:“煒煒煌煌,天子之祥。唐有神圣,莫敢不來王。”(《郊天日五色祥云賦》)
元稹現存五篇律賦,運用長隔對即有四篇,可見其運用極為頻繁,這些對仗不僅十分工穩,如從例1中以“當其”對“及夫”、例4中“幸得”對“莫敢”等虛詞的對偶來看,都顯得一絲不茍。此外,這些長隔對還經常與用韻、章法結構相結合,顯示其因難見巧之藝術功力。這種長隔對上下聯押不同的韻,例1上聯末二句同用一韻,下聯末二句又同用另一韻;例3、4上聯一、二、四句同用一韻,下聯一、二、四句又同用另一韻。按照常規,律賦按韻分段,形式上的一韻便組成意義上的一個段落,往往以發語詞如“及其”、“況乃”來轉換,這樣容易導致局部工整而整體氣脈不暢,而元稹卻將兩個不同的韻、段、義巧妙地構筑在一對長聯中,如上述例1、3、4,以對聯的形式將上下兩段文意連成一片,過渡自然,不見痕跡。這種寫法既不違背律賦創作規律,又增強了律賦的整體效果。由于這樣寫作難度極大,元、白之外,鮮有嘗試者。
3. 散體筆法的運用
律賦由駢賦發展而來,也都以四六駢儷偶對句式為主,由于形式上的嚴格規范,往往會導致刻板而無生氣,難以見出作者的性情。元稹律賦中的句子則有很大變化,駢散結合,句式多樣,而且喜用長句子。
律賦極為注重破題,如同今日應試作文之訓練,往往強調精彩的開頭;寫作時需要精心設計,從而造成先聲奪人之效果,一般以兩個四字緊句點破題意。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三載白居易省試《性習相近遠賦》,“攜之謁李涼公逢吉。公時為校書郎,于時將他適。白遽造之,逢吉行攜行看,初不以為意;及覽賦頭,曰:‘噫!下自人上,達由君成;德以慎立,而性由習分。’逢吉大奇之,遂寫二十余本。其日,十七本都出。” 清浦銑《復小齋賦話》卷上云“律賦最重破題。李表臣《日五色賦》,人知之矣。……若黃御史滔《秋色賦》‘白帝承干,乾坤悄然’,能摹題神。”趙翼在《陔余叢考》卷二十二論證“破題不始于八股文”時亦云:“今八股起二句曰破題,然破題不始于八股也。李肇《國史補》:李程試《日五色賦》,既出闈,楊于陵見其破題云‘德動天鑒,祥開日華’,許以必擢狀元。是唐人于作賦起處已曰破題。《劉貢父詩話》云:有閩士作《清明象天賦》破題云:‘天道如何,仰之彌高。’《瑩雪雜說》:俞陶作《天之歷數在舜躬賦》,破題云:‘神圣相授,天人會同。何謳歌不之堯子,蓋歷數在于舜躬。’”所列舉賦之破題方式皆為兩個四字緊句。而元稹律賦開頭往往即用散句:
臣伏奉庚寅之詔曰:“天子以樂為御,其義則那。” (《奉制試樂為御賦》)
天子之鎮圭,十有二寸其長。義在撫十有二州之域,而為億兆之王。(《鎮圭賦》)
大司馬以馳射而選才,眾君子皆注目而觀藝。至張侯之所,乃執弓而誓。誓曰:……(《觀兵部馬射賦》)
臣奉某日詔書曰:“惟元祀月正之三日,將有事于南郊。直端門而未出,天錫予以靈瑞。是何祥而何吉?”臣拜稽首,敢言其實。(《郊天日五色祥云賦》)
破題不落窠臼,現存元稹五篇律賦就有四篇是用散體開頭。例1用問對體。例2篇首連用四個散句。例3雖然以兩個長對起,但緊接著又運用散句,其散文化特征亦很明顯,與規范律賦亦有區別。例4首韻全部用散,“整整一個段落沒有一句偶句,這實際是學習古賦,首尾是文,中間是賦,這在整個唐代律賦作品中是很少見的。”[7]就元稹對音律高度精通而言,這絕非隨意為之敷衍成篇。王芑孫說:“如元稹《奉制試樂為御賦》,直用對策體起……《鎮圭賦》,皆直用考辨體起……《觀兵部馬射賦》……皆直用原議體起,是皆變格。” (《讀賦卮言#8226;謀篇》)這表明,元稹試圖打破為科舉考試所用的律賦陳規,注入古賦的新鮮活力。
元稹律賦主體部分依然以偶句為主,所以保持律賦的主要特征,但是,所使用的句式豐富多彩,語勢連貫而富有變化,改變律賦以四六對句為主的板滯風格。
《奉制試樂為御賦》434字,76句,分布為十種句式,其中四六句32,六字以上長句占到35句;《郊天日五色祥云賦》,506字,81句,分布為九種句式,其中四六句32句,六字以上長句竟高達43句;上述這兩篇賦六字以上長句數都超過四六句。剩下三篇,《善歌如貫珠賦》407字,73句,分布六種句式,六字以上20句;《鎮圭賦》446字,77句,分布為十一種句式,最長為14字,六字以上26句;《觀兵部馬射賦》,530字,102句,分布為九種句式,六字以上26句。
律賦在篇幅上是有限制的,李調元《賦話》卷四云:“唐時律賦,字有定限,鮮有過四百者,馳騁才情,不拘繩尺,亦唯元白為然。”唐代律賦一般都在400字以內,元稹不拘繩尺,現存五篇都超過400字,其《觀兵部馬射賦》達530字之多。
元稹律賦不僅使用散句及多種句式,具有流動和變化之特征,同時還注意到全篇的渾成,浦銑《復小齋賦話》說元白之作“局法亦最渾成”,如《奉制試樂為御賦》首云:“臣伏奉庚寅之詔曰:‘天子以樂為御,其義則那。’臣以為引重任者無御不可,播盛德者非樂而何?”這是回答天子的策問,首先提出自己的觀點;中間主體部分反復鋪排,充分論說;在此基礎之上,結尾重申自己的結論:“故臣稹前跪而言曰:‘引重任者御為之先,播盛德者樂為之本。’”這樣就顯得首尾呼應,自然渾成。
三
元稹對律賦的革新從指導思想來看緣于其文學思想,元稹批評當時進士考試文章僅僅是顯示雕鏤詞句的本領,“至于工文自試者,又不過于雕詞鏤句之才,搜摘絕離之學。”并提出評判詩賦高下的標準,“其詩、賦、判、論,以文自試者,皆得謂之文士,以經緯今古、理中是非者為上第,藻繢雅麗者次之。”(《對才識兼茂名于體用策》)在他看來考詩、賦、判和策論,以貫通古今切中事理者為最優等,僅有文采典雅美麗的為次一等。元稹在《制誥自序》中對賦、判類“科試取士文章”給予強烈抨擊:“近世以科試取士文章,……而又拘以屬對,局以圓方,類之于賦、判者流,先王之約束蓋掃地矣。”一味在文辭方面追求夸飾,在聲律對偶方面下工夫,但是寫出來的文章卻不知所云,這樣豈不本末倒置,成為純技巧的展示。元稹這兩篇文章分別寫于早期和后期,矛頭共指科試文章,而律賦就是其中重要一類。有此指導思想,他在賦體創作實踐中,自然會有所變化。
浦銑云:“元白賦另自一體,流動之中加以工穩,局法亦最渾成,似其詩也。”(《復小齋賦話》卷上)將元白詩與賦聯系起來進行考察,不無道理。元稹在律賦中破拘攣,作長句,馳騁才情,應是受到其歌行體穩順而又流暢風格的影響。在眾多文體當中,律賦與律詩關系最為貼近,尤其是律賦與元稹的次韻律詩互為影響。元稹用賦筆作詩,項安世《詩賦》云:“元、白之唱和,序事叢蔚,寫物雄麗,小者十余韻,大者百余韻,皆用賦體作詩。”(《項氏家說》卷八)同時,元稹次韻律詩所取得的成功,亦對其后期賦作產生影響。由此可見元稹對律賦的革新既有主觀意圖亦有嫻熟的寫作技巧作為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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