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人類學家薩林斯從庫克船長在夏威夷島被殺的歷史事實出發,反思了“歷史與結構”之間的關系,打破了“想象與事實”、“神話與現實”之間的認知界線,在神話與事實、主觀與客觀以及分類與整合的內部關系結構中再生產出超越簡單對“歷史事實”的追求,“發明”了另外一種結構的真實性。
關鍵詞:歷史;真實;神話;結構
中圖分類號:C95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3-291X(2010)06-0198-02
歷史學和人類學之間對話的歷史雖然可以上溯到人類歷史的誕生,但是歷史人類學作為一門學科出現不過一個世紀之久。對于歷史學和人類學間關系的概述,列維—斯特勞斯認為,“如果說歷史學家與人類學家在從研究有意識的內容走向研究無意識的形式的理解人類的道路上所遵循的方向是背道而馳的,那是不準確的。相反,它們全都走著同一條道路……唯一不同的是它們的朝向。人類學家是朝前行進的……而歷史學家卻可以說是朝后行進的……正是這兩門學科的結盟才使人們有可能看到一條完整的道路。”[1]可見,在列維—斯特勞斯那里,歷史學和人類學雖然有著不同的研究方向,研究的要點也各有側重,但是彼此互補、互相結盟卻是大勢所趨。基于研究歷史是為了理解特定現實文化的目的,人類學一方面學習歷史學家處理文獻資料的方法,另一方面又把歷史放置于對現實理解的脈絡中來理解。可以說,人類學問題的回答無法脫離歷史。
但是對歷史民族志研究來說,有一個話題無法回避,即人類學家到底要從什么層面來看待和認識“歷史的真實性”。一直以來,人們往往會對兩個概念發生混淆:“歷史的記錄”與“歷史的存在”。不言而喻,人們是通過歷史的記錄去認識和了解歷史。在歷史人類學家看來,“歷史是意識形態,而且和任何意識形態一樣,雖然許多人以為它是‘真實’和正確的,它卻容易為人所操縱和重述。”[2]不同的人看待問題的方式不一樣,記錄的歷史各不相同。不僅如此,“每一個世代都在重寫其歷史。重寫可以在一個世代尚未結束就發生,也可以能更久。”[2]這與所謂“真正的歷史”(期待性假定)產生了距離。歷史的記錄除去記錄者個人的主觀因素外,也受到歷史語境的諸多限制,“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3]
就某一個具體民族而論,歷史的“真實性”表現為一個民族或族群對特定歷史事件的記憶和選擇。圍繞庫克之死,薩林斯在《歷史之島》中從夏威夷土著的角度出發,展開了一系列建構歷史的過程。早前歐洲中心論者看來,不具備文化的人群是沒有真正歷史的,即便薩林斯自己也承認,他在過去也曾對夏威夷群島的歷史熟視無睹,但在《他者的時代,他者的風俗:歷史人類學》一文中,薩林斯所持的卻是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觀點:諸多不同的文化秩序擁有它們各自關于歷史行為、意識和目的——他們自己的歷史事件——的模式。由于有各種他者的時代,他者的風俗,以及遵從風俗的他性的存在,人類學的獨到之處,就是去理解任何特定的人類進程[4]。由此可見,夏威夷人有著自己的歷史意識,有著創造自身歷史的動力。
薩林斯發現,夏威夷土著社會的神話在當地起著關鍵的作用。夏威夷人的歷史意識來自于他們的神話。夏威夷土著社會廣泛流傳的關于帕奧和卡帕瓦的神話決定了土著社會的頭人與神的觀念。夏威夷土著人的觀念中有兩類頭人,第一類是土著頭人,神話人物卡帕瓦是其中的代表,他是帕奧廢黜的頭人。帕奧則是第二類頭人的代表,他代表的是外來的、篡位的、對下層民眾施于暴政的頭人類型[5]。庫克船長的死,與夏威夷人傳統的瑪卡希基儀式密切相關。瑪卡希基是夏威夷的新年儀式,在長達四個月的活動中,“以一種基本的宇宙論戲劇形塑了自然每年的再生”。“作為總共為期四個月的節慶,瑪卡希基是以被放逐的神及廢黜國王羅諾的再現作為標志的。”在夏威夷島一年的最后一個月——陰歷韋萊胡月中大部分日子里,通過巡游夏威夷島,羅諾促成了自然的再生,連同王權和人類社會的更新。從這一儀式中,可以看到夏威夷島的政治與季節之間的交替,規范了夏威夷社會中人與神的范疇關系,羅諾神與庫神分別象征了和平、豐產的權力與暴力、世俗頭人的權力。神既是頭人的敵人,又是頭人占有和篡位的對象。庫克船長恰好被土著人看做這樣一個形象。
1778年12月至1779年1月,正是夏威夷人的瑪哈希基節慶。庫克船長恰巧在這個時候來到夏威夷,且正如當地神話所預言的帶來各種物品。他的船隊到達夏威夷島的時間正好在瑪卡希基節慶中羅諾神像巡游期間,而庫克的船隊在登陸之前也正好以順時針方向繞島航行,與羅諾神像在島上的巡游方向一致。因此,土著人將這次回訪解釋為羅諾神的降臨。連庫克船長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從他一上夏威夷島即被當地人認作羅諾神的化身。瑪卡希基儀式結束,也預示著羅諾神的離去。庫克船隊的行動卻與夏威夷人的思維模式發生了偏差,于是開始有人詢問他們離去的時間,而且急切希望他們離去。最終,庫克還是率領船隊在“延期”不久的情況下離開了夏威夷島。庫克船隊的離去又為夏威夷人的宇宙模式提供一種當下的證明:羅諾確實存在,而且羅諾神的出現與離去與我們的儀式所反映的遠古情況是一致的。這樣,庫克船長按照夏威夷人的儀式程序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他的舉動也完全符合夏威夷人的儀式。每一件事都確實在歷史的層面正好按照儀式的預定序列進行[5]。
接下來人們就能理解,后來當庫克船隊斷了桅桿而重返夏威夷時,當地人緊張的反應。本來生活已經由神圣復歸于世俗,國王從神的手中奪回了權利,然而現在“神”卻突然回來了。在他們的宇宙模式中,神和人本就是相互競爭的關系,神既是頭人的敵人,又是頭人占有和篡位的對象,因而神的返回自然地被夏威夷人理解為“神要奪回權力”。于是在政治性、宗教性的目的下,神圣與世俗的斗爭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頗耐人尋味的是,夏威夷人把這一事實當做羅諾神年度儀式性的死亡,他們將庫克船長的尸骸還給英國人并問他們來年是否再能返回。庫克的一部分尸骸且被當面神圣的物品收藏。每一年的馬卡希基節期間,都會把這些尸骸拿來巡游,它們被認為載有庫克的“馬那”神靈,而庫克船長在當地后來的傳說中也成為神。由此可知,庫克在夏威夷所受到的待遇,生為羅諾,死亦為羅諾。
于是,另一個更大的“神話”宣告產生:庫克船長(歐洲中心的隱喻符號)與夏威夷的羅諾(異民族的神話敘事)在歐洲航海冒險和殖民擴張的歷史過程中遭遇,“再生產”出一種新的“歷史真實”。“夏威夷的歷史經常重復敘述著自己,第一次它是神話,而第二次它卻成了事件。”可以看出,神話作為文化結構中極具符號意味的部分,它并不只是供人傳述的“文本”,它在傳述中也構成了人們先驗的思考模式、世界觀,直接影響了人們對歷史的認知與實踐,并在“經驗性的冒險”中經受著意義的詮釋與結構的重組[4]。薩林斯借助了神話模式中的“文化結構”,將“歷史與隱喻”、“神話與現實”成功地結合在一起。其中的邏輯關系是:(1)神話和傳說的虛擬性構成歷史不可或缺的元素;(2)對同一個虛擬故事的復述表明了人們的文化認同和歷史傳承;(3)敘事行為本身也是一種事件和事實,一種動態的實踐;(4)真正的意義和價值取決于整個社會知識體系。對某一種社會知識和行為的刻意強調或重復都屬于社會再生產的有機部分。它是虛構的,同時又具有真實性。虛構本身就是一種事實的真實性。
薩林斯關于庫克之死的論述,體現了這樣一種主張:人類學家所稱的“結構”——文化秩序的象征性關系——乃是一種歷史事物[4]。這種主張,明確地超越了廣泛存在于人文學科中的“結構”與“歷史”之間的概念對立。歷史乃是依據事物的意義圖式安排的,在不同的社會中,其情形千差萬別。也可以倒過來說:文化的圖式也是以歷史的方式進行安排的,因為它們在實踐展演的過程中,其意義或多或少地受到重新估價。在人們進行的創造性行動中,人們依據對文化秩序的既有理解,來組織他們的行動計劃,并賦予其行動目標以意義的。
因此,可以這樣認為,文化在行動中以歷史的方式被再生產出來。按照格爾茲的說法,一個事件是一個普遍現象獨一無二的現實化,是一種文化模式的偶然實現,另外,人們會創造性地重新思考他們的慣用圖式,也就是說,文化在行動中以歷史的方式改變了[4]。一方面,人們是依據對文化秩序的既有理解,來組織他們的行動計劃,并賦予其行動目標以意義。庫克在夏威夷的遭遇便是基于當地的神話模式這么一個前提,當地土著通過與庫克的交往來實現對羅諾神圣的膜拜;另一方面,相應地,由于行動的偶然情境并不必定與某些群體可能賦予它們的意義相吻合,人們會創造性地重新思考他們的慣用圖式,一如庫克的出現給夏威夷土著文化系統所帶來的轉型,從而實現其再生產的目的,并使之得以持續建構。不論是哪一方面,當地的土著文化系統都是庫克及其船隊一系列行為的載體,從土著主位的角度來看,庫克始終都游離于夏威夷土著文化系統之外,然其價值就在于,當庫克進入夏威夷時,他的那些看起來較為個人的行為在不知不覺間被納入當地的神話體系,從而建構了當地的歷史。人們可以從歷史中發現結構,反之亦然[4]。
從涂爾干的社會結構論,列維—斯特勞斯結構主義的“普遍文法”,布羅代爾的“長時段歷史”(結構)到薩林斯“神話模式”等,學者們無不在“結構”中尋找“真實性”答案。雖然他們各自在“結構”的指喻和使用上不盡相同,但都超越對簡單事實的糾纏,上升到了對“文化秩序”重構的高度。比如薩林斯所使用的“文化結構”,即指文化秩序的象征性關系的歷史、表述與作用[6]。在庫克船長之死這一事件中,“對歷史人類學的巨大挑戰不僅僅是要知道事件是如何被文化所作用,而且要了解在過程中它是如何被重構的。”[7]與傳統的結構主義所堅持的“文化理性”不同,薩林斯超越了“實踐理性與文化理性”的簡單分類,“發現”或“發明”了另外一種結構的真實性。
參考文獻:
[1]列維—斯特勞斯.結構人類學[M].謝維揚,,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29.
[2]瑪麗蓮·西佛曼,P.H.格里福編.走進歷史田野:歷史人類學的愛爾蘭史個案研究[C],1978:29-30.
[3]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603.
[4]馬歇爾·薩林斯.歷史之島[M].藍達居,等,譯.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3-233.
[5]馬歇爾·薩林斯.歷史的隱喻與神化的現實[M].劉永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243.
[6]R. Borofsky, Cook, Lono, Obeyeskere, and Sahlins. InCurrentAnthropology. vol. 38 (2) (1996):255.
[7]馬歇爾·薩林斯.歷史的隱喻與神化的現實[M].劉永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2003: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