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級結構與古代中國社會矛盾的生成

摘要:建立在等級結構基礎上的社會也可以出現和諧局面，但這種局面必然因為其自身社會矛盾的不斷生成而遭破壞。等級結構雖然包含“定紛止爭”的目的，但不能從根本上避免社會矛盾的生成，等級結構所造成的矛盾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程度上都不亞于它所能解決的矛盾。在等級社會，親與貴、親與賢、富與貴等之間的矛盾，以及上與下、成與敗、賢與愚等之間的矛盾都帶有政治斗爭的性質，而兩極分化也有其必然性。

關鍵詞:古代中國;等級結構;社會矛盾

中圖分類號:K207.8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15-0128-03

在古代中國，社會和諧是按照尊卑有序、各安其分、各得其所的原則來設計的，目前學術界已經普遍同意傳統社會的和諧是“等級和諧”，也就是說，政治的、社會的等級結構是傳統型和諧社會的重要特征。然而，我們應該注意到，等級結構既可能生成社會秩序，也可能造成社會沖突，未可一概而論。只有全面分析等級結構的正反功能，才能對古代史上或治或亂現象作出合理的解釋。鑒于人們對于“等級和諧”比較熟悉，本文就略過不提，而專論等級結構與社會矛盾的生成問題。

一、等級結構中統治集團內部權力的爭奪

如果整個社會的等級都只是按照政治的標準來構建，則古代中國的社會矛盾要簡單得多。古代中國將許多非政治關系都盡量納入君—臣的范疇內來思考，不單是出于官本位意識而已，而且也是簡化社會關系需要的一種體現。但是君主政治必須以自己的方式解決接班人的問題，僅僅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它也必須對其他的等級標準作一定的讓步，或者說，政治上的等級必須得到其他標準的等級的輔助，才能順利實現它的權力交接。

君主政治雖然在本質上是“一人治天下”的政治，但如果權力交接不以父子相繼、兄終弟及的“家天下”的形式出現，它就失去了它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所以，君主政治在數千年的歷史中和宗法制、血緣關系、姻緣關系相始終，國家最核心的權力必須掌握在皇室和外戚的手中并在他們之間傳遞。但是皇室不止一人，外戚不止一家，君主政治以這種方式處理它與“天下”的矛盾時，又不得不為自己制造了新的矛盾，即皇室成員之間、外戚之間、皇室成員與外戚之間等諸種矛盾。同時，血緣、姻緣所形成的等級序列和政治等級序列關系的另一面，使前一種序列的影響必須受到一定的限制。這種限制總的說來就是“天下為公”，具體說來包括政治級別的高低和相應待遇、法律手段的適用、官職的任職條件和任免程序等。而每一種限制，都意味著沖突的可能性。

歷代所謂的治世，上述各種矛盾都以或明或暗的方式存在和發展著。當從政府和民眾的關系來看是天下太平的時候，統治集團內部的明爭暗斗卻令人驚心動魄。“文景之治”中有諸侯王的謀叛活動，“貞觀之治”中唐太宗為皇位繼承問題焦頭爛額，“康乾盛世”有手足相殘。至于不是治世的時期，這一類的矛盾就更多，皇位爭奪戰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方面罷了。等級設計的宗旨是“定紛止爭”，但在現實的運作過程中，等級設計所引發的新矛盾在數量種類上絕對不少于它所能解決的舊矛盾，并且新矛盾在激烈程度上也不低于舊矛盾。這種矛盾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而古代文化的諸多內容，其實是出于協調等級設計的新矛盾而存在的，如果抽去等級體制，這些文化也就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

為使讀者對等級設計所引發的統治集團內部矛盾及其協調有比較具體的印象，筆者敬請讀者閱讀《貞觀政要·直諫》中有關王子與大臣之間禮儀沖突的君臣爭論的記載。這場風波的起因是有人向唐太宗報告說大臣們對越王李泰不夠尊重，唐太宗立即作出反應:

上御齊政殿，引三品已上入坐定，大怒作色而言曰:“我有一言向公等道。往前天子即是天子，今時天子非天子耶?往年天子兒是天子兒，今日天子兒非天子兒耶?我見隋家諸王，達官已下皆不免被其躓頓。我之兒子，自不許其縱橫，公等所容易過，豈得相共輕蔑。我若縱之，豈不能躓頓公等!”

這場風波的最后，是唐太宗因魏征以“國家大法”直諫而偃旗息鼓。而魏征所講的“國家大法”，無非就是天子、王子必須禮敬三品以上的大臣，才能換來皇位的永固。這一類的沖突和協調，也只在等級政治中才顯得如此之有“意義”。問題在于這種協調是不能做得很徹底的，唐太宗雖然在這場風波中偃旗息鼓了，但法律中“大不敬”的罪名依然存在，與天子禮敬大臣的規定永成掎角之勢。等級設計所制造的政治矛盾，最多只能夠求得在某一件件事上有比較好的解決，而不可能有對矛盾的根本解決。

二、等級體制中各種等級序列之間的矛盾

若從最底層的百姓仰視整個國家的上層，他們無疑發現貴與親、賢等總是一體的，其情形就像我們在地球上遙望太空，發現星星有團聚的現象。所謂“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朝中有人好做官”等，皆是社會底層仰視上層的時候很容易得出的印象，而上層社會的矛盾，在他們那里正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反過來，若從社會金字塔結構的頂端俯瞰，則底層的這一塊磚石與另一塊磚石之間的差別并不大。做皇帝的不可能理解一個愚婦在她的丈夫評論她做菜本事不如鄰家阿某的時候居然會勃然大怒的舉動，而一個升斗小民在讀到曹植的《七步詩》時，也可能覺得曹丕不是個東西，兄弟之間鬧到這個地步實在不應該。然而，社會上層和下層所發生的沖突，事件雖然不同，根源卻一樣。在國家的上層，貴與親、貴與賢、親與賢等的矛盾隨時可見。我們知道古有“任人唯親”之弊，又有“任人唯賢”之說，似乎一切都很清楚:最好的擇官原則是“舉賢才”。但事實是“任人唯賢”和“任人唯親”兩個極端都沒有取得決定性的勝利，而同樣是互為掎角，互相牽制。

親疏等級序列、貴賤等級序列、賢愚等級序列，乃至于長幼等級序列等，最終都有可能在政治關系上形成迎頭相撞的局面。如果單以賢愚論，則應該是賢者上而愚者下，哪怕賢者任官日淺而愚者任官日久，也不予考慮。但在等級社會，后來居上總是一件引起許多人不快的事情，因為它破壞了根源于等級體制的某種“公正”。而如果一律排資論輩，不唯賢者不快，就是親者也不滿意。真是左右為難。再有一個問題，如果親者、賢者、貴者、長者都有資格在政治關系中謀求上進，那么也就沒有理由長久地將富者排除在外。古代中國將富者排除在政治之外的事件固然時有發生，如漢初“市井子孫亦不得為官吏”(《漢書·食貨志下》)以及后代有關商人子弟參加科舉考試的規定等，但富者被排除在外的時間和事實也許與賢者的遭遇沒有太大的差別。富者在尋找機會，政府也在考慮吸納的條件，最終是有錢人捐官，這是古代社會常見的現象。今天的論者普遍以為這是弊政，殊不知這仍然是關乎等級社會的“公平”問題。

然而，一旦富裕人群進入政界，或者富裕群體盜用只有貴者才能使用的象征其地位的標識物，如車馬、房屋、服飾等，出現所謂的“逾制”現象，那么擁有政治地位的群體必然要作出反應，或者是打擊豪強，或者是通過不法手段使自己擁有更多的財富，窮奢極侈。這一變化所引發的社會矛盾對于等級政治來說是致命的。

三、等級結構中上下等級之間的矛盾

三教九流，無論什么人，只要自認為是本行當里面出類拔萃的，就都想方設法往集中了權力、地位、財富和榮譽于一體的政治職位上競爭，最終形成了千軍萬馬奔搶獨木橋的令人感慨的現象。這種競爭既可以是有序地進行的，也可能造成極大的混亂;既可以讓最高統治者有“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的自豪，也可以讓他心驚膽戰、夜不成眠和苦惱不堪。有許多陰謀詭計，有許多寡廉鮮恥，又有許多違法亂紀乃至許多血流成河，都僅僅是因為政治上的等級設計而引起的。也許在別種政治設計里，周公旦、胡亥、曹丕、楊廣、李世民等人都不會殺害自己的兄弟，歷史上沒有吳楚七國之亂和八王之亂等，而呂后、武則天、慈禧等人也不會對親生骨肉下毒手，趙高等不必指鹿為馬，溫庭筠等不必在考場上做“槍手”，秦檜等不必陷害忠良，張居正等不必勾結宦官，戚繼光等不必以金錢美女賄賂大臣……但事實上，這些又都不幸發生了，這就是等級設計不可避免的反功能，而不能專在個人品質上尋求答案。

各種等級序列之上與下的矛盾，有時候被稱之為階級矛盾。其實，這當中智與愚的矛盾、親與疏的矛盾、長與幼的矛盾、賢與不賢的矛盾等，都未必從一開始就獲得階級矛盾的性質。如果不是由于政治上的特殊安排以及將經濟利益與這些差分直接掛鉤，這些差分就不具備階級矛盾的性質，尤其不是那種你死我活的階級矛盾。在等級社會，人們并不反對有上與下的區別，但是十分在意自己是否和其他人一樣有同等的機會上升到社會的高層，以及十分在意那些已經上升到社會高層的人是否遵循了人們認定的良好規則和是否配得上待在那樣的位置上。上與下的矛盾正是圍繞著這樣的方面展開的，而這種矛盾，就成為一切在上者應該時刻警惕的危險:“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寵，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無大功而受厚祿，三危也。”(《淮南子·人間訓》)

在標準一致而且差分明顯的時候，被從上層社會的門檻淘汰出來的人一般也不會心懷怨恨。問題在于只有那些相信自己非常符合條件的人才會試圖去叩開上層社會的大門，他們之間的差別遠未大到足以讓失敗者愉悅地離開的程度。作為一個女人，是別姓的兒子親還是同姓的侄子親?她本人可能會回答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這樣的含混是要引起政治動蕩的，所以狄仁杰費了很大勁，才最終讓武則天明白兒子比侄子親的道理。所以，在相互競爭的人群中，往往就是無人不以自己為智而以他人為愚，無人不以自己為親而以他人為疏，無人不以自己為君子而以他人為小人，無人不以自己為忠良而以他人為奸佞，而只有當勝券在握的時候，才肯表白自己“德薄能鮮”。而古代社會的政治矛盾，很多時候表現為競爭者的相互攻擊。這種相互攻擊，即使在那些著名的治世時代，也未曾停息過。

四、等級制度促進了兩極分化

等級設計培育了“人往高處走”的社會心理，這既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壞事，就看其他社會條件支持哪一種可能性。在許多時候，古代社會人們在權力、榮譽、財富等方面的兩極分化，都可以看成是這種心理共同參與作用的一個結果。

古代社會所理解的和諧，是“陰—陽”兩極思維框架內的和諧，它更多考慮的是“陰—陽”兩極的矛盾與協調，而較少考慮或者根本不考慮在兩極之間還存在著許許多多的狀態以及它們的矛盾和協調問題。在這種兩極思維中，人們的發展目標就是在自己交往的范圍內成為某方面的“第一”，而以中間狀態為不滿足。或者說，最初沒有人愿意待在社會最底層，甚至也沒有人愿意安于社會中層的境遇。而當確認上升的希望徹底破滅以后，又迅速轉入自暴自棄的生活方式。原本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變得敢于挑戰社會倫理和法律，原本生活在社會中層的人變得那樣的看破紅塵，以至歸隱田園猶有“壯士棲山恨不深”的感嘆。在傳統政治格局內，社會和諧的關鍵就是給人以希望，而最值得擔心的情形就是有人絕望了。但是，如果一部分人始終春風得意，則另一部分人的絕望又是必然的。

在人人力爭上游的時期，每個人其實都不是和天下所有的人競賽，而只是和交往范圍內那些熟悉的人競賽。一個人升官了，不會引起完全陌生的人的忌妒，而只會讓非常熟悉他的人忌妒;而一個人在高官的位置上鋃鐺入獄，最大的快感也會產生于原本很熟悉他的那些人心中。所以，在不能不顧及“民意”的情況下，如果要超越某個人而又想減少阻力，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這個人頻繁地異地調任，在這些地方的人還來不及仔細調查他的人品和能力時，突然把他提拔到高位。但與熟人競賽的發展模式所容易導致的嚴重社會后果，則是經濟上“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兩極分化。在古代封閉的鄉村環境，一旦有人先富起來，原先大家平均占有土地的局勢就遲早要被打破。先富起來的人固然形成了對于其他人的相對優勢地位，但他們面臨許多壓力，必須通過追求絕對優勢地位才能解決。首先，是同時富裕起來的少數人之間的競爭，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他們之間還沒有分出高下;其次，是貧者和富者的差距不大，而貧者也在努力求富。所以，為了追求絕對的優勢，先富的人就會采取辦法，或侵奪，或購買，或者其他辦法，力圖將更多的他人土地收入名下。他們很少考慮到別的地方去發展，或者轉入別的行業去發展，而是反過來，在別的地方致富了，要回家購置田地。這種行為，并非全部出自利潤方面的考慮。其實，經濟上的“富者田連阡陌”，和政治上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以及“衣錦還鄉”等的動力原理是一樣的。

總而言之，作為古代社會追求和諧政治局面的一種重要設計，等級結構在成功化解了部分社會矛盾的同時，也成為諸多社會矛盾生成的主要根源。從宮廷里面的明爭暗斗，官員的奢侈腐敗，到偏僻鄉村的為富不仁、兩極分化等種種不良現象，都與等級結構有著密切的關系。可以說，只要等級結構不徹底崩潰，根子還在，同樣性質的社會矛盾就必然反復生成，這是我們在研究古代歷史和傳統文化時應該關注的一個問題。

Hierarchical Structure and The Emergence of Ancient Chinese Social Contradictions

HUANG Yi-ying

(Department of Politics and Law，Guangxi Teachers College，Nanning 530001，China)

Abstract: A harmony social can be built based on a hierarchical structure， but the situation would be damaged continuously for its own social conflicts. Hierarchical structure include the purposes of struggle for peace， but it can not avoid the generation of social conflicts entirely， the conflict of the hierarchical structureno less than it can resolve the conflict in terms of quantity in extent. In class society， parents and noble， and Yin-fat， rich and noble， and so on， as well as the conflict between and， on success， and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fool， and so on with the nature of political struggle， and the polarization have its inevitability.

Key words: ancient China; hierarchical structure; social contradiction

(責任編輯/石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