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獻釋詞與詞匯溯源

內容摘要：近年來，有些研究者在考釋敦煌文獻詞語時，由于對某些詞匯的詞源不了解或不熟悉，從而得出了一些不太準確的結論，因不明典故而誤、因忽視前世文獻而誤、因缺少佛教知識而誤、因不懂名物制度而誤、因不知通假而誤等。本文就此分類各舉若干例證加以說明。希望引起學術界對詞匯溯源的重視。

關鍵詞：敦煌文獻；詞語；考釋；詞源

中圖分類號：G256.1；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0)02-0106-07

上世紀初，敦煌文獻的發現為世人提供了大量唐代前后的俗文學、社會文書等文獻資料，這些文獻中都保存了大量的中古近代漢語俗語詞，為訓詁學開辟了新的領域。繼蔣禮鴻先生《敦煌變文字義通釋》之后，大量考釋敦煌文獻詞語的文章、專著涌現出來。這些成果為訓詁學的發展以及敦煌文獻的整理作出了重大貢獻。但有些學者在釋詞時由于未能找出這些詞匯的詞源，或對它們在文獻中的流變不太了解，從而對詞語作出了不準確的解釋。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人們對于敦煌文獻的理解。本文分類舉例，并略作考辯，希望藉以引起大家對詞匯溯源的重視。

一 因不明典故而誤

古人文章中經常使用典故，若不知道這些典故的出處或對典故不熟悉，僅以字面義解釋，則往往不能正確理解古人的文意。

【匪石】

“匪石”可指非常感動義。斯1438V《書儀》：“頃年不枉刀札，是以非敢通書。昨覽銀鉤，其心匪石?！边@兒不是用《詩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之意。“匪石”是說心非木石，孰能無感。故“其心匪石”言心里非常感動。斯1441《勵忠節鈔》卷第一《賢行部》：“郄中尚書曰：彼以惡來，我以善應，茍非木石，理無不感?！彼?438V《書儀》：“懇誠之心，其如匪石?！?/p>

按，“心非木石”的較早用例有鮑照《擬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等。古書中用“心非木石”者，下多有所承，如鮑詩“豈無感”、曾舉《勵忠節鈔》“理無不感”之類皆是。只言“心非木石”句意不全，古籍中絕無單用此語者，更無簡作“匪石”者。曾氏對“匪石”的解釋值得商榷。

其實，上揭《書儀》中的“匪石”的確是用《詩經》之典。《詩經·邶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编嵐{：“言己心志堅平，過于石席?！笨资瑁骸把晕倚姆侨缡?，石雖堅，尚可轉，我心堅，不可轉也。”故后世多用“匪石”指心志堅平，堅定不移。《三國志·魏志·管寧傳》：“若寧固執匪石，守志箕山，追跡洪崖，參蹤巢、許。斯亦圣朝同符唐、虞，優賢揚歷，垂聲千載。”此之“匪石”指管寧仍然不應朝廷之征召。此詞還可用于指代女子的忠貞。《北史·列女傳》：“魏隋所敘列女，凡三十四人。自王公妃主，下至庶人女妻，蓋有質邁寒松，心逾匪石，或忠壯誠懇，或文采可稱?！币馈睹娦颉?，《柏舟》所寫的是“仁人不遇”，故后世更多的是用它表示臣子對國君的忠心，如《晉書》卷70：“屬巨猾滔天，幼君危逼，乃崎嶇寇難，契闊艱虞，匪石為心，寒松比操，貞軌皆沒，亮跡雙升?！?/p>

回到前揭引文所舉的兩例。第一例為一封與友人的書信，其曰：“頃年不枉刀札，是以非敢通書。昨覽銀鉤，其心匪石?！币庵^雖然我們多年未嘗通信，但看到來信，您的心還是那樣忠貞、堅定。所舉第二例S．1438V《書儀》原文是：“某忝日王臣，自念畢力。雖淺謀偶中，指縱仆夫，豈敢論功。濫蒙收敘，誓當激厲駑鈍，愿劾驅馳。懇誠之心，其如匪石?！边@是一封上表，“懇誠之心，其如匪石”，與《晉書》“匪石之心”意同，都用來表達對統治者的忠心。前揭引文作者沒有弄清“匪石”在《詩經》及后世文獻的確切意義而妄作新解，誤。

【簡】

“簡”有獲得義?！抖鼗驮肝募だ钍桓浮罚骸胺阜◣熋麒笥?，長謠辯鼎之才；聲簡帝心，坐見同車之請?！庇帧对肝牡确侗尽罚骸笆逃爸T公等赤心佐國，常簡帝心?！薄昂啞睘楂@得義……又《梁書·范云傳》：“綢繆翊贊，義簡帝心，雖勘非鞠，而舊同論講。”“簡”為獲得義可得而知。

按，其實上揭“簡帝心”云云，皆用《論語》及《古文尚書》之典?！墩撜Z·堯曰》：“帝臣不蔽，簡在帝心?！薄渡袝a》：“罪當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笨追f達《尚書·湯誥》疏、邢爵《論語》疏引鄭玄注《論語》曰：“簡閱在天心，言天簡閱其善惡也?！弊詽h迄清的《論語》、《尚書》注家多釋“簡”作“閱”。近世或有別解。戴望曰：“簡猶存也……當存察天心而予奪之?！蓖蹰}運曰：“簡，代也。在，察也。帝，堯也。以禹代己，乃察堯之心時清。”錢穆曰：“簡，選擇義。簡在帝心，惟帝所命也?！苯詿o釋“簡”為獲得之義者。

檢討“簡”字各種解釋，似以釋作“存”為長?！墩f文·心部》：“簫，存也。從心。簡省聲，讀若簡?！倍斡癫酶淖鳎?，在也”，且曰：“《論語》‘簡在帝心’，即‘簫’之毆借。”王筠同其說，但以為“存”不必改為“在”。郝懿行以為《爾雅·釋訓》“萌萌，存也”之“萌”為“簫”字之訛，“簡在帝心”之“簡”即其字之假借。要之，《論語》之“簡”即《說文》之“簫”，亦即《爾雅》之“萌”，其義即為“存”為“在”。

戴氏釋“簡”為“存”，其說是；然謂“存察天心”云云，則非。“簡在帝心”，即在于帝心，簡、在二字同義復舉。此句意謂帝臣(即湯之自稱)之罪在于上帝之心，己不敢蔽之。這里的“帝”即上文之“皇皇后帝”，即天帝(王閩運以帝為堯。殊非)。后世引用此典者，或引申之指人間帝王，如《北史·崔浩傳》載浩上疏曰：“今宜早建東宮，選公卿忠賢陛下素所委仗者，使為師傅，左右信臣簡在帝心者，以充賓友。”前揭之文所引諸例與此大致相同，唯“在”字或省或不省耳。

二 因忽視前世文獻而誤

敦煌文獻中固然有新出現的大量新詞新義，但絕大部分的詞匯仍是對前代的繼承和改造。某些研究者在考釋中古詞語時，所使用的僅是中古材料，甚至僅是敦煌材料，這就難免對詞義做出錯誤的解釋。蔣禮鴻先生在《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序目》中說：“研究古代語言，我以為應該從縱橫兩個方面做起……所謂縱的方面，就是聯系起各個時代的語言來看它們的繼承、發展和異同?！边@些話對我們的啟發很大，只有將敦煌文獻中的詞語與前世文獻溝通起來，將這些詞匯的源流考查清楚，才能對敦煌詞語作出更好的解釋。

【擗】【擗地】

擗“擗”通擗，擊打義?！洞蠓奖惴饒蠖鹘洝肪淼谒摹稅河哑返诹罚骸巴跖c夫人愁憂苦惱，左右啼泣，憂悲懊惱，愁悶擗地。”“擗地”即敲擊地面……《雙恩記》作“躃地”，“擗地”雖指撲倒于地，但是指像敲擊而下的撲倒……斯1386《素經·喪親章第十八》：“擗踴哭泣，哀以送之。”“擗”即是以腳擊地。

按，擗，又作辟，古書中常見?！稜栄拧め層枴罚骸斑ǎ孕囊??！惫弊ⅲ骸爸^椎智也?！薄对娊洝ぺL·柏舟》：“寤辟有摽?！泵珎鳎骸氨伲孕囊??！薄抖Y記·檀弓下》：“嘆斯辟，辟斯踴矣?！编嵭ⅲ骸氨?，拊心?！薄抖Y記·問喪》：“辟踴哭泣?！编嵭ⅲ骸氨?，拊心也。”是“擗(辟)”古皆訓為“拊心”，后或有因擗、踴連文而誤訓擗為踴者，如《文選·謝莊<宋孝武宣貴妃誄)》：“純孝擗其俱毀。”張銑注：“擗，踴也?！苯^無訓為“以腳擊地”者。

而佛經中經常出現的“擗(躃)地”則恐怕和訓為“拊心”的“擗”并沒有多少關系?！兑磺薪浺袅x》引《玉篇》：“躃，倒也。”(T54，p0469a)“躃地”即“倒地”，佛教文獻中多用來表示哀痛之貌，《一切經音義》卷29：“擗地者，以哀痛故，自投身于地，宛轉號哭，痛苦之甚也。”(T54，p0503c)吳支謙譯《菩薩本緣經·一切持王子品第三之余》：“妻聞是語，其心迷沒，舉身自撲，悶絕躃地?！?T3，p0060b)這里的“躃地”與“舉身自撲”義同，實在和“擗踴”或者“敲擊”無關。前揭之文所引《大方便佛報恩經》及《雙恩記》之例與此也大致相同。

故“擗踴”之“擗”義為“拊心”，“擗地”之“擗”義為“仆倒”。前揭之文不知兩詞的源頭而誤作訓釋。

【所天】

“所天”即所依恃的人?！洞蠓奖惴饒蠖鹘洝肪硭摹稅河哑返诹罚骸盃枙r善友太子，前抱持導師，舉聲悲哭：‘一何薄命，生失我所天!…這里“所天”的義域更寬泛，可指君、親、夫以外的人。“導師”就是航海導師，善友稱航海師為“所天”?！堕L阿含經》卷四：“我聞如來于君國內而取滅度，唯無上尊實我所天，故從遠來，求請骨分，欲還本土，起塔供養。”此“所天”指佛為所依恃的人?！?，此處蓋用《漢語大詞典》之說，《漢語大詞典·戶部》“所”下釋日：舊稱所依靠的人。(1)指君主或儲君。(2)指父。(3)指夫。故曾氏又日：“這里‘所天’的義域更寬泛?！贬尅八臁睘椤八朗训娜恕?，此說可通。但曾氏未找到本詞的詞源，對其流變也不熟悉，其實此說并不確切。

《說文·一部》：“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薄疤臁钡谋玖x指人頭頂，在人之上為“天”；居自然之上位者亦為“天”，天空是也；引申之，居人倫之上位者亦謂之“天”，故君、父、夫皆可謂之“天”?！稜栄拧め屧b》：“天，君也。”《詩經·鷛風·柏舟》：“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泵珎鳎骸疤欤^父也。”《儀禮·喪服傳》：“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皆是其證。引申之，所尊敬之人亦可謂之“天”?！逗鬂h書·蘇章傳》：“順帝時，遷冀州刺史。故人為清河太守，章行部案其奸臧。乃請太守，為設酒肴，陳平生之好甚歡。太守喜日：‘人皆有一天，我獨有二天。’”“二天”，一指自然之天，另一“天”即指蘇章。《晉書·愍懷太子傳》：“自道文病，中宮三遣左右來視，云：‘天教呼汝?！贝恕疤臁奔粗袑m侍從對賈后的稱呼。

“所天”，即“以之為天的人”，與“天”義同，即“所尊敬的人”。故“所天”亦多用來稱呼君、父、夫，具體例證可參《漢語大詞典》。引申之，也可以指母，《晉書·康獻褚皇后傳》：“今上躬奉康、穆、哀皇及靖后之祀，致敬同于所天。”此“所天”指晉孝武帝之生母。再引申之，則所敬重之人皆可謂之“所天”。《后漢書·文苑傳》載皇甫規與趙壹之書曰：“惟君明叡，平其夙心，寧當慢傲，加于所天?”李賢注曰：“尊敬壹，故謂為所天?！痹纤e094寫卷稱“導師”為“所天”，又引《長阿含經》“唯上尊實我所天”，皆當以此義釋之。

《漢語大詞典》僅以君、父、夫釋“所天”，固然片面。前揭之文雖發現“所天”有它義，但仍泥于《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沒有從語源上研究其意義，所以沒能得出確切的解釋。

三 因缺少佛教知識而誤

敦煌文獻絕大部分都是佛教文獻，即使是世俗文獻，也大都與佛教有關。因此敦煌文獻使用了大量的佛教術語，如果不清楚這些術語的源頭，則很可能無法正確地解釋敦煌詞語。

【優婆姨】【阿姨師】

尼姑的異稱極多，正規的有“比丘尼”、“優婆姨”等，俗稱則有“阿姨”、“師姨”等，《漢語大詞典》已收；其它如“姨師”、“阿姨師”等皆是……S．6551《佛說阿彌陀經講經文》：“諸寺毗尼、法律、僧政、法師、律師、諸僧眾、尼眾、阿姨師，總愿龍花三會，同登解脫之床；賢劫數中，早證無為之果。”

首先，“優婆姨”并非尼姑的異稱。宋僧法云《翻譯名義集·七眾弟子篇第十二》：“優婆塞、優婆夷。肇日：‘義名信士男、信士女。’《凈名疏》云：‘此云清凈士、清凈女，亦云善宿男、善宿女。雖在居家，持五戒，男女不同宿，故云善宿?！w波斯迦，唐言近事女，舊日優婆斯，又日優婆夷，皆訛也?！?T54，p1073a)是“優婆姨”乃居家“信女”，并非尼姑。

“阿姨”、“師姨”即尼姑，《翻譯名義集》有明文，蓋可無疑。但如果“阿姨師”也是比丘尼的異稱，前舉《講經文》中已有“尼眾”，兩者就明顯重復了。這里“阿姨師”究竟該如何解釋呢?前舉《講經文》后又曰：“諸憂(優)婆塞、憂(優)婆夷，伏愿善根日進，皆逢千佛之光，不退信心，亦值龍花三會?！绷?，該卷前又有文曰：“善男、善女、檀越，信心奉戒持齋，精修不倦。更有諸都統、毗尼、法師、三藏、法律、僧政、寺主、禪師、頭陀、尼眾、阿姨師等，不及一一稱名，并乃戒珠朗耀，法水澄清，作人天師，為國中寶。”兩處之文皆出家眾與在家眾分開，由此知“阿姨師”為出家人，而并非“優婆夷”。另外，兩處羅列出家人的幾種稱號皆由尊而卑，“阿姨師”在“尼眾”后，則其地位當低于比丘尼。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只有沙彌、沙彌尼之屬了。

佛經中有“阿夷恬”一詞，大概與此有關?！斗g名義集·釋氏眾名篇第十三》：“阿夷恬，此云新學，亦云新發意?！?T54，p1075a)晉竺法護《文殊師利佛土嚴凈經》卷上：“其阿夷恬新學菩薩，聞是教訓，將無恐怖乎?”(T11，p0896a)可知“阿夷恬”為新出家者。又或簡稱為“阿夷”，《羯磨·受戒法第二·度沙彌尼文》：“此某甲，欲從某甲求出家。若僧時到，僧忍聽與某甲出家，白如是：我阿夷某甲，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我今隨佛出家?！?T22，p1060a)“阿夷”，元、明本皆作“阿姨”。但此處所度的是沙彌尼，與受具足戒的比丘尼不同，故此處“阿夷(姨)”亦非比丘尼的異稱，而是“阿夷恬”的簡略。而S．6551中的“阿姨師”當即此“阿夷恬”、“阿夷”的異稱，指新發意學佛的沙彌、沙彌尼之類。

四 因不懂名物制度而誤

敦煌文獻中還有一些今天已不常見的名物詞和制度用語，不了解這些名物制度之所以得名，也會影響對敦煌文獻的理解。

【突田】【納突】

考S1475背《未年上部落百姓安環清賣地契》：“未年十月三日，上部落百姓安環清為突田債負，不辦輸納，今將前件地出買(賣)與同部落人武國子。”“突田”即“突填”，義為“賞還”。請比較同卷《酉年行人部落張七奴便麥契》：“酉年十一月行人部落百姓張七奴為納突不辦，于靈圖寺僧海清處便佛麥陸碩。”又請比較P4686《子年悉董薩部落百姓孫清便粟契》：“如身有東西不在，及依限不辦填還，一仰保人等依時限還足。”在敦煌契約文書中，“納”與“填”(“田”)經常連用，表示“賞還”。

按，S．1475與P．4648并沒有多少可比性。S．1475中兩例中“納突不辦”為當事人賣地或借麥的原因，而P．4648“不辦輸納”為當事人借粟后需償還時可能出現的情況。即使僅從語言的角度來看，P．4686中的“不辦填還”也僅與S．1475中的“不辦輸納”相近，與“突田”或“納突”并沒有什么關系，王氏釋前揭二詞為“償還”的理由并不充分。其實這個解釋是完全錯誤的。姜伯勤《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引用池田溫先生的話，認為“突”字是藏文文書中“dor”的對音，姜氏又日：“藏文dor一詞的原意應相當于漢語的‘一具?！痪摺?。后來才轉義為土地丈量單位……既然‘突’是吐蕃管轄時期的土地計量及丈量單位。于是吐蕃當局注籍即稱為‘突地’，據‘突地’征收的土地稅稱為‘突稅’，或稱為‘納突’及‘突田’。登記地稅的簿帳稱為‘突田歷’，地稅倉則稱為‘突田倉’。”姜氏據土地制度以釋詞，頗是，但也不無可商之處?！稄埰吲沱溒酢分小凹{突不辦”即《安環清賣地契》中“突田債負不辦輸納”，其實“納突”之“納”仍是“輸納”之義，而“突”即“突田”，本為土地之稱，此時卻已有了賦稅的意思?？傊?，“突田”本與吐蕃土地制度有關，而又逐漸引申賦稅之義，“納突”即繳納土地稅。王氏不知這種制度，所以作出了錯誤的解釋。

五 因不明通假而誤

敦煌文獻中通假的現象極為常見，如果不能破其通假、求其本字，所得結論往往也是錯誤的。

【參羅】

“參羅”指參天大羅。斯2659《下部贊一卷》之《嘆無上明尊偈文》：“世界天地及參羅，并由慈尊當解析?！薄皡⒘_”為參天大羅之簡稱，本來為道教術語，后來被佛教和其它教派所借用?！皡⑻臁笔侵父邞业奶?，“大羅”即大羅天，是道教所說的最高的天……伯2045《三藏法師菩提達摩絕觀論》：“虛空為道本，參羅為法用?！币庵^沒有虛空便沒有天的概念，故虛空是道本……斯1635《各數匯集名抄》：“參羅及萬像，一法之所，即云何一法中而生，生種種見，一亦不為一。為欲破諸數殘智之所聞見，一以為一?！辈?677《沙州報恩寺故大德禪和尚金霞遷神志銘并序》：“千池水月，蓋是雙輪。萬象參羅，皆從方寸。”伯3718《后唐故河西節度都頭知玉門軍事張明德邈真贊并序》：“竊以星芒雄角，必膺物而生姿；列宿參羅，誕半千而降德。”

按，首例已言“世界天地”，曾氏又釋“參羅”為“最高的天”，則用語重復，恐不確。在s．1635和P．3677的例子中，“參羅”皆與“萬象”連言，則“參羅”當即是“森羅”之借。“森羅”本指“森然羅列”，如陶弘景《茅山長沙館碑》：“夫萬象森羅，不離兩儀所育；百法紛湊，無越三教之境。”“森羅”、“紛湊”對文，其義同。又如唐孫揆《靈應傳》：“輕裘大帶、白玉橫腰而森羅于階下者，其數甚多。”而曾氏所舉末例“列宿參羅”即是此義。“森羅”常與“萬象”連言，如隋智凱《觀音玄義》卷上：“別教觀假名之法森羅萬象?！?T34，p0879b)唐湛然《法華文句記》卷九：“如萬像森羅，凡夫謂異?！?T34，p0324e)因“森羅萬象”已成為固定形式，這本來是動賓結構的詞組很容易誤以為是并列結構。如《周易集解·序》：“至若近取諸身，四支百體合其度；遠取諸物，森羅萬象備其工?！保吧_萬象”與“四支百體”對文，恐怕在李鼎祚那里已誤以這一詞組為并列結構了。而唐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卷八：“森羅及萬像，一法之所印。”(T36，p0060e)則終于將“萬像”與“森羅”拆開用了。唐湛然《維摩經略疏》：“如一切森羅對目千種萬形，原其同是四大。”(T38，p0702c)此處的“森羅”已完全獨立為一個名詞了。

因“參”、“森”音同，故二字常通用。文獻中“參羅”一詞也不希見，后秦鳩摩羅什譯《十住毗婆沙論》：“五色天繒參羅垂列。”(T26，p0033e)唐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抄》：“釋以參羅萬象并由緣生，儒道以富貴吉兇皆由氣命。”(T36，p0106b)敦煌佛教文獻中用例更多。S．516《歷代法寶記》：“參羅及萬像，一法之所印。”S．2047《金剛經疏》：“恒沙諸佛，參羅萬象，一法印也。”P．2275《維摩經疏》：“參羅萬像雖復眾多，要從一心變現而起?！苯钥膳c前揭“森羅”例句及曾氏所舉前四例相對照。

曾氏所舉幾例中，最末一例即用為“森羅”本義，即“森然羅列”，李商隱《謝往桂林至彤庭竊詠》：“辰象森羅正，勾陳翊衛寬?！笨膳c此對看。而其它諸例皆“森羅萬象”之義。曾氏不知“參”可通“森”，從而做出了錯誤的解釋。

【寫】

寫”有垂下義。斯1441《鹿兒贊文》：“國王張弓擬射鹿，聽鹿說一言：大王是迦葉，鹿是如來身，凡夫不昔賢，莫作圣人怨。國王聞此語，便即寫弓弦?！薄皩懝摇奔创瓜鹿业膭幼?，與前文的“張弓擬射鹿”的動作相照應。“寫”有傾瀉義，蓋傾瀉總是由上往下行，故引申出垂下之義……《晉書·潘岳傳》：“發桶寫鞍，皆有所憩?！?/p>

按，弓弦是綁縛在弓上的，怎么可能垂下?而謂馬鞍垂下，更屬不辭。此處“寫”皆“卸”字之借?！墩f文·同部》：“卸，舍車解馬也。從止，午聲，讀若汝南人寫書之寫。”因二字音同，故多相通假。顧炎武日：“今人謂馬去鞍日寫，貨物去舟車亦日寫，與‘器之溉者不寫’義同。《后漢書·皇甫規傳》：‘旋車完封，寫之權門?！稌x書·潘岳傳》：‘發槅寫鞍，皆有所憩?！墩f文》作卸?！倍斡癫萌眨骸啊斗窖浴吩唬骸l，舍車也。東齊、海岱之間謂之發，宋、趙、陳、魏之間謂之稅?！ⅲ骸裢ㄑ园l寫。’按，‘發寫’即‘發卸’也。寫者，卸之假借字?！肚Y》曰‘器之溉者不寫，其余皆寫’，義正同卸?！倍现f皆是?！稌x書》例中，“發”即《方言》“舍車”之“發”，“寫”與之對文，顯為“卸”之借。而《鹿兒贊文》中之“寫”亦“卸”之借?！墩f文·弓部》：“弛，弓解弦也?！笔枪庞泄庀抑?。“卸弓弦”即解下弓弦，示不射鹿也。岑參《送郭司馬赴伊吾郡請示李明府》：“安西美少年，脫劍卸弓弦。”此“卸弓弦”與《鹿兒贊文》“寫弓弦”同。又《太平廣記》卷127引《宣寶志》日：“仗劍者曰：‘子既不為盜，得無害我之心乎?且我遁去，道必經東廡下，愿解弓弦以授我，使我得去，不然，且死于豎子矣?！仁?，生常別以一弦致袖中，既解弦，投于劍客前，密以袖中弦系弓上。賊既得弦，遂至東廡下，將殺鄭生以滅口。急以矢系弦，賊遂去?！贝颂幰嘁浴敖夤摇笔静粡蜕?，與《鹿兒贊文》義同。曾氏不知“寫”可通“卸”，遂誤解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