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藝術的高下是判定一部作品是否成功,一位作家是否成熟的重要參數。只有那些不僅具有深刻的思想感情,也不乏或華麗飄逸、或樸素自然、或氣勢雄渾、或娓娓動人的語言品質的作品,才會得到人們的喜愛。
現代著名作家老舍是一位舉世公認的語言藝術大師,他的語言藝術成為人們樂此不疲的研究對象。他的散文,和他那享譽世界的話劇、小說一樣以其活潑形象而又飽含精思神韻的語言打動了無數讀者的心。《濟南的冬天》是老舍20世紀30年代在濟南執教期間的作品。老舍那時陶醉在濟南的湖光山色之間,寫下了一系列贊美濟南風景的小散文。老舍認為,濟南有著全世界最美的冬日,對濟南的冬天極為熱愛。自然,作者不會平平淡淡地介紹濟南的冬天,但是他也不會空泛地表達自己的熱愛之情,而是把景色留在字面上,而把情感注入文字的底層。也就是說,老舍在寫景時,很少會直抒胸臆,讓情感溢于言表,而是在遣詞造句之間把情感不露痕跡地融入語言之中。這樣一來,似不寫情,而作者的喜愛之情卻躍然紙上,從而營造出強烈的語言藝術效果。
文章一開始就告訴我們濟南的冬天有兩個好處:“沒有風聲”、“響晴”。如果僅這樣說自然讓人領悟不到濟南的冬天有什么特別,作者當然也會想到這一點。于是,他憑自己的切身感受先把北平的冬天與濟南的冬天作比較。北平的冬天多風沙,而濟南的冬天沒有肆虐的北風,它是“無聲”的。接著,他又將倫敦之冬與濟南之冬比較給我們看,讓人進一步領悟濟南冬天特有的好處。霧都倫敦,常常籠罩在揮之不去的濃霧之中,難見天日,而濟南卻是“響晴”的,但日光又并不是熱帶的“毒”辣辣的叫人害怕,它是“溫晴”的。因而可以說,濟南的冬天盡去別處他鄉的短處,獨辟出如此安詳、無風、溫晴、明亮的一塊“寶地”。“寶地”一詞,將作者的欣喜和滿足之情在這種比較里展現無余。然而,作者雖然已深感滿足,卻惟恐你還不會愛上他的濟南,
因為單是無風和有陽光對他來說自然極出奇,但對讀者來說恐怕還未必。于是,他趕忙列出另外一些好處,就像初為人母的年輕媽媽向人展示她摯愛的小寶貝一樣,帶著幾分驕傲,還有幾分急切:“等等!他還會笑呢!”作者在這里把濟南人格化。看,藍天底下有一座“有山有水的老城”,暖和安適地睡著,“只等春風來喚醒”。這樣恬靜柔美的境界,怎不令人油然而生愛慕之心呢?
先看看濟南的冬天的山是如何可愛吧!山不是巍峨高聳的崇山峻嶺,而是“一圈”玲瓏的“小山”,它們圍著濟南,還“安靜不動地低聲說:‘你們睡吧,這兒準保暖和。’”連山都是這樣的溫婉多情,山下的人自然也是悠游自在,從容不迫。他們沒事的時候會抬頭望望天,看看山,想想春天,然而也只是想想而已,也并不像別的地方的人們那樣急切地盼望春天的到來,因為濟南的冬天已是這樣好,春天什么時候來,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即從側面渲染了濟南冬天的妙處,又讓我們想起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優美情趣——這樣的濟南,該是多么令人心曠神怡啊!
當然,最能體現冬之韻味的是雪景。你看,濟南的雪也是小雪,既是小雪,就不會有北方特有的“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開闊壯麗,但也就一掃“千里冰封”的單調粗獷——濟南的冬景是色彩豐富、線條細膩的:短松是“青黑”的,雪像“小白花”,山尖上的雪在藍天映襯下成了一道“銀邊”,山坡上“暗黃”的草色和雪色夾雜成“帶水紋的花衣”,日落時夕陽照耀下的薄雪“微微露點粉色”,這是細細地看。可當作者想象著自己在一個極高的地方俯瞰濟南,這些顏色便都淡了,淡成一幅宛如出自唐代名家的小(又是小的)水墨畫。在這一段里,作者圍繞著濟南冬景色彩的與眾不同做文章,描寫出一派瑰麗多姿卻不流于艷麗嬌嬈的景象。從“溫度”上來說,即使繪雪景,老舍也是緊緊扣住了濟南之冬“溫晴”的特征。與“鐘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浮霽色,城中增暮寒”比,鐘南山同樣是“秀”的,同樣有美麗的雪后初霽圖,但濟南之山的雪要溫情脈脈得多,它并沒有讓城中人感到“增暮寒”,反而增添了無限情趣、無限溫馨,成了溫柔嫵媚的“日本看護婦”,成了“美的山的肌膚”的漂亮衣裳上“一道兒白花紋”,并且微微露出點粉紅色(在微黃的陽光照射下),在視覺上就給人以溫暖的感覺。這是讓人感到多么溫馨的濟南雪霽圖啊!
這里又洋溢著作者無限的喜愛之情。從“量”上來看,“它那么薄”,那么輕盈,可以輕輕頂在頭上,“被風兒吹動”,又好像會飄起來,像云一樣隨風而逝。從“色”上來看,她簡直就像害羞的小姑娘臉上的淡淡紅暈(“微微露出點粉紅色”)。與雪相映成趣的是“受不住大雪的”“太秀氣”的“小山”,這是一個多么絕妙的配合!即使是下雪,老舍筆下的濟南的冬天也是如此溫情脈脈,真是脈脈的“溫晴”啊!一幅雪霽圖,不著一個“愛”字,但如同一個弱不禁風、楚楚可憐的纖纖女子、或聰靈可愛的幼兒一樣,讓人頓生愛憐之意。老舍先生使情景交融為一體的語言藝術,如妙筆丹青一樣,讓人嘆為觀止。
同時,作者將景物人格化:雪花落在樹尖上說成是樹尖上“頂著”雪,山尖會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后加上“們”使山具有了生命力,雪和草“給山們穿上一帶水紋的花衣”;夕陽下,薄雪會“忽然害了羞”,而濟南則“秀氣”得“受不住”大雪。這些景物全部融入了作者熱烈的感情,從而具有了人的靈性,似乎還有與人交流的能力。這時候的景,并不是單純的、客觀的景,而是個人色彩很濃的情感化了的景,因此也具有了很強的藝術感染力。作者還描寫了一種幻覺:“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這種幻覺在作走馬觀花式的瀏覽時絕不會出現,只有當一個人久久地凝視一個東西時才會產生。這樣在表面文字之后就出現了作者如醉如癡地沉浸在雪景中的形象。因此可以說,作者不著一字,而熱愛之情卻非常傳神。
再看水吧!寒冬水卻不冷,還冒熱氣,而且水藻“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水也是多情善解的:“憑著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長枝的垂枝還要在水里照個影呢!”這些生氣盎然的景物,共同組成了一個活潑動人的、溫情脈脈的濟南的冬天。而且,水是那么澄清,天是那么湛藍清亮。天好像有一塊是專屬濟南的,它和地上藍盈盈的水在什么地方連通在一起,把濟南包住:濟南就成了一塊凝固住“紅屋頂”、“黃草山”和“灰樹影”的藍水晶。這樣的冬天,寧靜的、多彩的、神奇的濟南的冬天,難道不是上蒼的恩賜嗎?
這樣,老舍在這篇散文里,沒有一處直說“美麗”,他筆下的景物卻令人流連忘返;未有一句表白內心感情,其情卻沁人心扉——老舍語言藝術之高超,由此文的“情景交融”可見一斑。
(責任編輯 韋 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