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社戲》和《故鄉》這三篇入選中學語文教材的魯迅先生的作品,雖然文體不同,寫作時代背景及作者心情各異,但是都有以兒童的生活、情感、視角來再現作者自己的心路歷程這一特點。本文把這三篇作品放在一起觀照,希望更多地發掘一些魯迅作品的內在意蘊,體悟藝術大師的情感世界,認知典范的藝術作品的藝術魅力,也為我們在教學實踐中更好地理解作者作品,用心體驗最偉大的藝術家的感情世界,提供一個范例。
一
讓我們先來看看魯迅先生給我們描述的一個童真的世界吧。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寫于1926年,作者人到中年回憶起童年時的快樂生活。一方面隨著歲月流逝的濃縮,那些快樂生活的片斷更加精粹;另一方面,由于人之天性,回憶往事,特別是童年的記憶,總是給人以一種現實生活所沒有辦法彌補的滿足感,或者就是心靈的慰藉。且看這被稱作“樂園”的“百草園”:
菜畦之“碧綠”,桑葚之“紫紅”,菜花或白或黃,覆盆子之“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鮮艷美麗的色彩最能吸引兒童的注意力了。至于小動物就更可愛的了:鳴蟬的“長吟”、油蛉的“低唱”、蟋蟀的“彈琴”,這固然美妙動聽,而黃蜂的“低伏”與叫天子(云雀)的“直竄云霄”兩相對照,亦盡是美妙,即使是平時在別的場所碰到了叫人害怕的毒蟲,例如蜈蚣和斑蝥,在“百草園”也是可愛的。這是從優美動聽的聲音方面表現其樂園的特點。而“何首烏”和“木蓮”則是從奇怪的形態方面去描述,由于要找尋一塊像人形的何首烏根,“吃了便可成仙”,因此弄壞了泥墻,這種順藤摸瓜式的好奇,正是孩子對未知世界求索的天性。
以上是作者對百草園的色彩、聲音和形態三方面的概寫。下文作者詳寫了兩件事:一件是長媽媽給自己講的有關美女蛇的故事,一件是冬天里在百草園捕鳥的事。前者是虛擬的,后者是現實的。
長媽媽在作者幼時,一定講了許多故事給他聽的,但為什么作者對美女蛇的故事記憶最深刻呢?一方面是因為孩子對神異鬼怪之類的天生的好奇。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故事的敘述的情景與百草園的現實情景有可類比的地方。例如夏日納涼與蛇的出沒的規律是有關的,而故事里的古廟與老舊的百草園也是有聯系的,因而童年的聯想得以激發,實際上,就“美女蛇”而言,孩子更擔心的還是“蛇”,所以希望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雖然“蛇”和“蜈蚣”都是虛構的,但是童年的“我”不是對百草園多了更多更現實的期待嗎?
百草園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荒園”,小鳥自然多了一些,冬日的雪天,設下一個簡單的明白的陷阱,只需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鳥雀”,但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只”,不如成人(閏土的父親)捉得多,但足以得到一種成就感,而且也從中悟到某種道理——“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鳥)走到中間去”。原來設陷阱者,是希望被陷者落入萬劫不復之地的,這是成人世界的險惡了,與孩童的世界是無關的。
“百草園”還帶給自己以人生的啟發,要到“三味書屋”去上學了,“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告別的是童年的純真!與之相反襯的則是即將步入成年人的行列的虛假:一是兩次行禮。雖然“我”對方正、質樸、博學的壽鏡吾老先生“很恭敬”,但他對“我”所請教的“怪哉”蟲是怎么回事,“仍是不愿意說”,童年的好奇心在“年紀比我大的人”那里,總是很難找到答案的。二是“讀書”。雖然“大聲朗讀”,“人聲鼎沸”,卻都未必解其意。這種不知其為何意的漫無目的的“讀書”與孩童世界的純真相去甚遠。所以當先生在讀“極好的文章”而入神之時,“我”卻在影寫小說的繡像,這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二
《社戲》和《故鄉》分別作于1922年和1921年。收入魯迅先生的第一個小說集《吶喊》。雖然是小說,但兩篇作品所敘之事細致周詳,因而顯得真實。也唯其細節的真實,讓讀者能細細品嚼,回味無窮。
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靜景描寫為主不同,《社戲》主要是動態的敘述。前者主要是從“我”的一個人的主觀視覺去寫,后者則由一群孩子的活動來寫,更能表現他們之間絕無半點世俗塵雜的純真情誼,這真是中年的魯迅先生為之念念不忘的意趣所在,也是我們作為讀者要去品讀魯迅先生的作品,應該用心體味的關鍵所在,此亦所謂知人論世者也。
平橋村是作品中的“我”的外祖母家,但在“我”說來,卻是一片“樂土”,“樂”在哪里呢?
首先,是“我”在這里受到了特別的“優待”。一是因為“我”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且是以外甥的身份到外祖母家來消夏;二是因為這里“極偏僻”的,可是人們是極淳樸,極好客的;三是因為村民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而我卻能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人,那“將來一定要中狀元”的了,淳樸的村民自有他們最淳樸的觀念。
其次,是“我”在這里可以放縱自己的天性。不念枯燥乏味的書,能釣小的“蝦”,又不敢接近大的“黃牛,水牛”,小朋友們“卻全都嘲笑起來了”,于是“我”也就樂在其中了。
當然,以上只是“樂”的鋪墊而已,作者真正要寫的“樂”,是我在這里可以去看“社戲”了。
說要去看社戲,先說不能去看,因為沒有船,在水鄉是寸步難行的。這樣的“欲擒故縱”的寫法太妙了!接下來當然是難得有一條船了,又盡是十多個少年為伴,沒有大人,他們可以盡情地放任他們的純真的童心了!童年的無拘無束,正是人生情趣產生的前提和源泉。所以“我”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船“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實際是這一群少年的心情在這樣一種與自然親近的氛圍中,毫無拘束地飛揚開去了!
以這樣的一顆“童心”去觀察河兩岸的景色,則真是情趣橫生了!豆麥和水草的撲面“清香”,水汽里的朦朧“月色”,淡黑的起伏的向船尾跑去的“連山”,依稀的幾點“漁火”,婉轉、悠揚的“橫笛”,臨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戲臺”及燈光里“紅紅綠綠”的人物,以及近臺河里看戲人家的“烏篷船”,這就是“我”所見過的畫上的“仙境”!難怪少年們對于真正的戲臺上演出的社戲并不留心了,反而覺得無趣又無聊,那臺戲是屬于成年人的,而少年們的童趣并不在“社戲”,而在乎那格外皎潔的“月光”,戲臺的“燈火光”以及悠揚的“橫笛”交響輝映而成的“縹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似的情景!
至于回家路上,少年們“偷”羅漢豆煮著吃,則是“樂趣”的補充了,也可以算是余音裊裊,童趣無盡了。雙喜問阿發是“偷”他家的還是偷六一公公家的,阿發說:“偷我們家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當然,這也無所謂是“偷”了,少年的淳樸與可愛盡現其中。第二天,六一公公送來的羅漢豆,我吃了,“卻并沒有昨夜的豆那么好”,而且“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實在是那夜“我”的心靈深處的純真、質樸的童年情趣被激發,從而一生一世刻骨銘心使之然也。
三
與上述兩篇作品的格調完全不同,《故鄉》的一開頭就寫出主人公離別“故鄉”二十年的當時哀愁心情:“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币驗槭裁炊氨瘺觥?
一個深冬陰晦的天氣里,冷風嗚嗚,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已顯毫無生機的景象,而近看自己二十年前曾經居住的老屋,“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聯想此次回故鄉的目的,是要變賣家產,甚至于老屋也“難免易主”了,這不用說“我”自己,連母親,雖表面上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所有這一切,實際上就是魯迅先生自己的家道變故過程的真實寫照。心情怎能不悲涼!
見見故鄉的人吧。本來閏土就是自己兒時的玩伴,二十年來總牽掛著,見了面敘一敘兒時的情誼,回憶童年的生活,也可以找到一點心靈的慰藉,舒解一些悲涼哀愁的情緒,卻先出場的是“豆腐西施”楊二嫂。她“凸顴骨,薄嘴唇”,卻面上“擦著白粉”,這是人與鬼之間的形象,“細腳伶仃的圓規”似的雙腳,在拿了我家的一個器具——“狗氣殺”之后卻能“飛也似的跑了”。且誣說閏土在灰堆里藏了碗碟,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是五十多歲的鄉間女人的專長。作者的印象中,淳樸、善良的故鄉人怎么會變得如此尖酸刻薄,貪婪自私了呢?悲涼也就由心而生了。
那么閏土到底怎樣了呢?他還像是個在金黃的圓月下,海邊的沙地上,碧綠的西瓜地里,帶著明晃晃的銀項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刺去的小“英雄”嗎?他還是那個在冬雪天里和自己一起設陷阱捕鳥的聰明玩伴嗎?他還是那個告訴自己許多海邊的新鮮事,并且一起去撿五色貝殼的活潑少年嗎?事實是,“我”和“閏土”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閏土見到“我”,雖有“歡喜”的情緒,但那是屬于過去的,更多的是現實的“凄涼”的神情。什么樣的現實使閏土發生如此大的改變?就是“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爆F在,閏土送給“我”的禮物和他要的東面都與童年友情無關了,僅僅與生活的“辛苦麻木”有關,這“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梢哉f,黑暗的社會現實,不公平的社會制度,天災人禍橫行的人間世道,改變了人與人的和諧關系。正如魯迅先生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所言:“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南腔北調集》)“療救”是刻不容緩的,不然“我”與“閏土”的人生悲哀還會在“宏兒”與“水生”身上重現。“地上的路”與人生之路以及社會的出路是一樣的,中國人國民性的重新改造,公平、民主、自由的社會制度的建立,需要幾代人的共同努力,付出巨大的犧牲的,至今,魯迅作為現代偉大的思想家的“吶喊”,響徹人寰。
“有的人死了,他卻還活著?!彼枷爰易吭降某綍r代的思想而永遠活在后人心中。我們應該把自己的思想與現實社會的本質結合起來,去貼近魯迅先生的作品,從中接受啟迪,產生嶄新的思想火花,來照亮我們未來的人生或社會發展的大道。
(責任編輯 李 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