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杜亞泉理性的政治思維

摘 要: 杜亞泉是“五四”文化論爭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因為主張“文化調和論”而被視為新文化運動的對立面。學界對杜亞泉的關注和研究主要集中在他與陳獨秀的文化論戰或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關系上，即主要是他的文化觀。對于他的政治思想，卻少有論述。杜亞泉理性的政治思想，主要包括他的國家觀、政治革命觀、共和政體觀和理性的政治思維。從杜亞泉對國家的分析，對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的區分，可以得出杜亞泉是一個理性的、現實的政治思想家，他的政治革命與共和政治思想以及理性的政治思維，對我們今天的政治理論和政治實踐仍然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 杜亞泉; 政治革命; 共和政治; 政治思維

中圖分類號: D9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673-9973(2010)03-0075-05

On Du Yaquan’s Rational Political Ideas

ZHANG Xue-yi

(Government School，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 Du Yaquan is one of the main characters on cultural debates during the period of May 4th Movement. He was seen as the opposite side of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because of his argument of “cultural reconciliation”. The domestic study of Du Yaquan has long focused on the debates with Chen Duxiu about the relationship of oriental-western cultures. However， until very recently， theorizing about and studying his political ideas have not enjoyed the same status. This paper concentrates on Du Yaquan’s political ideas， which consists of his arguments on nation state， political revolution and republican polity. In short， from his analysis of nation state， his differentiating between political revolution and social revolution; we can see that Du Yaquan is a rational and realistic political thinker. His dissertation is significant for the political theory and practice in dealing with the problem of state rebuilding we meet at present.

Key words: Du Yaquan; political revolution; republican politics; political ideas

近代以來，在西方武力與文明的沖擊下，中國面臨著全面的政治、文化與社會危機，在政治上，如何實現民族國家獨立和建立統一的政治權威，應對外部挑戰與國內秩序，是所有關心中國政治的知識分子共同面臨的問題。杜亞泉的政治思想就是針對這一問題而提出的。在傳統的政治資源不足以建立現代化的民族國家的情況下，中國知識分子將眼光投向了西方，試圖從西方的政治文明中吸取我們可以借鑒的資源，重新建立中國的政治制度，建立民族國家與和平秩序。共和憲政、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政治思想都紛紛引入中國，在思想界出現了一個百家爭鳴的景觀。

杜亞泉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作為個人與國家之界說[1]168的內容，指出了個人對國家的責任。他對近代中國政治處境的理解是現實的和理性的，“夫國家莫大之任務，在對內而保其治安，對外而任其防御。”[2]149這為我們解決近代中國政治面臨的兩大難題國家在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狀態下的生存與內部政治秩序的重建——提供了新的思考視角。本文將在這一視角下關注杜亞泉理性的政治思想，包括他的國家觀、政治革命與共和政治以及他理性的政治思維。

一、國家觀

國家主義自14、15世紀以來在歐洲萌芽發展，一戰前后達到全盛，但世界大戰的慘劇使以托爾斯泰為代表的一些思想家清醒地認識到國家主義的弊端，進而倡導和平主義。由于當時國家地位與處境的不同，中國與西方的國家觀存在根本差異。杜亞泉認為，中國國民自古迄今，皆傾向平和主義，素來漠視國家主義，重治國輕衛國。而在甲午戰爭以后，中國無力保存自己，國家與民族處于危亡關頭。所以，對中國國民來說，提倡國家主義是必要的，用武力來保衛國家的國家觀念應該得到強化，不能對外國抱有和平的幻想。“蓋政治上、社會上時時以國防準備之須要，懸于心目中，則所以振發其精神，鼓勵其進步者，其價值實在軍事的利益以上也。”但對國家主義的強調，并不與世界和平主義相悖①，因為杜亞泉的國家主義是防御性的，不是攻擊性的。“惟吾人所謂國家自衛者，亦決非般哈提之戰爭主義而已。般哈提曰:‘不為強國，則為亡國。‘吾人亦豈望為強國哉?惟望不至亡國而已。不強亦不亡，吾人衛國之目的，蓋不過如此。”[2]150-151在西方的國家主義與和平主義理論逐漸傳入中國的情況下，鑒于國家主義與和平主義在西方的激烈沖突，杜亞泉力圖防患者于未然，主張調和二者以構成國民的新思想，從而適應世界的新形勢，避免使二者對抗地存在。

杜亞泉此種主張的思想前提是，一種主義興起后，往往容易走向極端，而且這種趨勢不能自行停止，國家主義與和平主義也是如此，“國家主義的極端，即不和平之軍國民主義、民族的帝國主義;而和平主義之極端，即非國家之世界主義、社會主義也。”杜亞泉清醒地分析了二者走向極端后的可怕后果。他一方面援引托爾斯泰對國家主義的論述，又以日本稱霸東亞、歐洲一戰爆發為例，說明如果國家主義走向極端，就會含有國內外戰爭的危險。我國提倡國家主義，初衷本為針對辛亥革命以來的動亂政局，警示人們以國家利益為重，但如果一味地強調國家主義，就可能出現相反的結果，或與其他國家兵戎想見，或在自己國內自相殘殺。但另一方面，他并沒有因此贊成中國應當持世界大同的心態，相反，他認為，絕對的和平主義在當時并不符合中國現實，因為一則我國沒有維持和平的國力，二則如果一味地提倡和平主義，就會松弛了捍衛國家的責任，在當時的世界形勢下，無疑于舍身喂虎。而且，和平主義會給政黨之間的爭斗提供口實，容易引起黨派階級之間的戰爭，而不顧國家的秩序和利益。

二、政治革命觀

辛亥革命結束了清政府的政治統治，建立了中華民國。杜亞泉是支持這一政治革命的，這一政治革命有著與傳統的中國政治革命不同的含義，標志著政治現代化的開啟。

首先，杜亞泉區分了不同性質的革命。革命戰爭有爭奪統治權的革命，還有轉移統治權的革命。前一種主要是爭奪王位或政權，大多是君主與統治階層成員之間的權力斗爭。古代中國的王朝更迭多是通過這種政治革命的方式，變的是統治者，而不變的是專制的統治方式和社會形態。革命僅僅為異姓改朝時所用。而后一種主要是君主與被統治的人民之間的革命戰爭，權力的轉移發生在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晚近之革命戰爭多屬于此類。自歐美政治思想輸入以來，苦于專制之國民革命，意義大不同于以前之革命，“幾若專為推翻專制政府改建立憲共和政體之標志。”辛亥革命就是這樣一種政治革命，它根本改變了傳統中國的政治革命的意義:不再是君主一人的統治，而是全體人民的統治。革命不是單純的爭奪統治權，也不是劫掠財產，而是保護人民財產，建設民國，創立共和政體[3144-145]。

其次，杜亞泉認為，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也不同。“貴族政治(或君主政治)變為平民政治(或民主政治)，專制政治變為共和政治(或立憲政治)，謂之政治革命。經濟制度之社會變為勞動制度之社會，私有財產之社會變為公有財產之社會，謂之社會革命。”[4]政治革命是政治權力的轉移，涉及的是政體的變遷;而社會革命是產權制度的變遷，是經濟關系的調整。杜亞泉是明確區分了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但二者之間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在中國究竟會發生哪種革命，他們之間有沒有沖突，杜亞泉似乎沒有太多論述。

對于政治革命的考慮，杜亞泉沒有脫離我國的特殊的政治力量和社會條件，他通過比較的方法，分析了政治革命之所以發生的原因和條件，從而深刻揭示了我國的政治革命與歐美的政治革命的不同。政治革命的社會基礎、革命力量和條件都不相同。歐美的政治革命由財產階級發生，而我國的財產階級，大多不知立憲共和是何物。我國的革命者中持有共和信念的只是過剩的知識階級的一部分，另外大多數成員是過剩的勞動階級，所以事實上，辛亥革命與從前之帝王革命沒有多大區別。杜亞泉認為，模擬歐洲的政治革命的，不過是中華民國的名稱以及數章約法而已。杜亞泉這樣一種政治社會學的分析方法，很類似于馬克思對政治的階級與社會分析方法，對于我們今天思考政治問題仍然非常有啟迪。

三、共和政治觀

對于這樣一種自古以來，中國政治社會和廣大民眾所不熟悉的政治革命，共和政治的實現過程必然充滿了曲折與挫折，必然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對此，杜亞泉有著清醒的警惕和憂慮意識。“今變帝制為共和，政府威力，既不如昔日之尊嚴，典章法度，亦非人民所稔習，而其所獲之參政權，又未必慣于使用，則其張皇叔擾，而有待于長時日之底定，亦固其所。”武人與官僚的政權之爭的傳統中國政治革命的方式，必然還要在政治舞臺上上演一定的時期，才有一個文治的、法治的共和政制的到來。因此，共和政治的實現，“不能不賴歲月之推移，俾文治武力，徐徐調合，又事勢所必至者矣。”[5]202杜亞泉對共和政治的實現，充滿了信心，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對政治革命的每一步都抱有謹慎的和現實的態度。

他深知包括政體革命在內的政治革命的艱難，辛亥革命的成功，僅僅是建立了形式上的共和政體，辛亥革命的成果之所以被人們所接受，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清政府已經失去了政治合法性——人們對于它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作用已經徹底失去了信心——而不是因為人們對辛亥革命的政治革命有了認同與理解。共和政體誠然是辛亥革命的動機，但它只是革命黨人這些先覺者的政治主張和理想，共和、民主、憲政等理念和價值，是為廣大民眾所不熟悉和不知曉的。所以，就大多數國民之心理來看，辛亥革命，是事實上的革命，并不是基于原理的革命;是利害的判斷，而不是信念的堅持②。杜亞泉說了一句在今天我們仍然在強調的一句話，“橘逾淮而為枳。物猶如是，況政體乎?”一國的政體，必要適應一國之人心。用通俗的話來說，有什么樣的政體，就有什么樣的國民;而有什么樣的國民，就有什么樣的政體。這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循環的怪圈。而事實上，國民不是一成不變的，政體也是如此。毋寧說，二者之間是一個互動的過程。對于中國國民來說，雖然共和政體我們所不熟悉的，但并不等于我們不能建立這個政體。共和政體是我們的理想，是我們政制建設的目標。“近年以來，理想上之進步已漸著。惟事實之進步，猶不能如理想之速耳。”“吾國民茍自審其政體上之缺陷，采歐人千年來發明之原理，而以現實的心理陶鑄之，則今日之所謂原理者，他日未必不著為事實。”[6]

但是，政體的改變，不是單純的制度建設的問題，要有相應的經濟、社會、文化和國民心理等條件。“蓋改革云者，不徒改革其國體，且當改革其人心。而人心之改革，須由漸漬，非如國體之易易。”[5]202真共和不能以武力求之，真共和的實現需要全體國民力量的整合，去除個人私利，顧及大局安危。“真共和之成立，不外二因。一為國內農工商業之發達，二為國民教育之普及。蓋必國民之產業既豐，智德既備，能力充足，不至為少數有力者之所左右，共和之基礎始不可動搖。”[7]武力可以倒專制，而不可以得共和。專制倒了之后，共和在相關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不可能一下子就實現。專制之后，必經過假共和——武人干政與黨人爭權，然后由這一臨時假共和過渡到真共和，而這個過渡時期是有長有短的。杜亞泉對共和政體的實現過程的曲折性有著深刻的、現實的認識和充分的心理準備，所以他特意強調國民對共和政制的信念的堅持的不懈。“我國民今日所當兢兢注意者，即在維持此主義，不使稍有動搖，以免他主義之闌入。”[3]145防止政治革命變成了傳統上的爭奪統治權的戰爭，或者是滿漢之人種戰爭，或者是因經濟困難的經濟戰爭，陷入無休止之內戰，而忘記了政治革命的初衷與主旨:建立共和政體。辛亥革命以后的政治歷史已經證明，杜亞泉的這一番擔憂并不是杞人憂天，不過，歷史總是種種因素的合力造成的，從來就不是純粹的邏輯演繹，我們總是生活在具體的生活中，我們不必也無法根據某一種主義或理論來要求歷史的邏輯性。所以我們不能說，中國近代歷史沒有按照杜亞泉的論述來進行就是錯誤的，但是，這并不等于說杜亞泉的警惕是無意義的。我們或許可以說，杜亞泉的共和與民主憲政的堅定信念在政治制度的建設上，對于我們理解和思考近代中國的政治制度的演變:由立憲政治到共和政制，到國民黨的黨治，再到共產黨建立的新中國，對于我們思考在政治秩序、經濟生存與個人自由等多元價值沖突的復雜歷史情境下，共和政體是如何一步步演變的，而不同的知識分子是如何對待共和政制的等問題，仍然是有價值的。限于篇幅與主題，本文在這里不再闡述。

四、問題導向——理性的政治思維

我們可以看到，無論在主張國家獨立，還是在實現共和政體的思考上，杜亞泉始終是持一種現實的、理性的政治思維。沒有對絕對的主義辯護，沒有忽略政治中的黑暗面，沒有否定革命道路的曲折與艱難。革命的武力對于推倒清政府也許是必要的，但是，在為新的共和政體做準備的時候，需要的是經濟、教育等各個方面的建設，是一步步扎實的、耐心的、瑣碎的工作。在杜亞泉看來，政治革命已經確立的共和政制的方向，只要我們都懷有這樣一個共識，那么，我們在政治上就應該在此基礎上，抱著“忍讓”的態度，而移心于實業或教育，為真共和的實現和前途做出更大的效益。既然舊的政治勢力無法通過一定的轉化而成為新的政治勢力，那么它的滅亡，自然就預示著一種新的政治勢力的崛起取而代之。杜亞泉不滿于武人與官僚這等舊勢力的紛擾與相爭，認為他們是舊勢力內部不同部分之間的相爭，是非勝負，雖不得而知，但自此以往，舊勢力必自滅。舊勢力滅亡太快，如果新的勢力還沒有牢固的基礎的話，是不能有所成就的。杜亞泉雖然不知道這種新勢力究竟是來自哪里，但是他預測，新的勢力和舊的謀求權力與權術的政治勢力的不同之處在于，它一定要有社會生活上的根據，“于社會生活上求勢力之根據地”;另外，要有個人修養上的名譽、信用的勢力。政治勢力要獲得政治權力，要最終擁有政治權威，的確需要兼備社會勢力和信用勢力。而中國共產黨在近代政治上的成功，也驗證了杜亞泉的思想遠見與卓識。

杜亞泉的政治主張的實踐性，是對具體的政治情勢、條件等考慮的前提下進行政治思考的結果，而不是從理論出發的本本主義或教條式的論斷。個人可以主張某種主義，但是主義能否實現取決于一定的社會條件與勢力。也就是說，主義必須與政治社會相適應才有效。杜亞泉明確指出:“毋強國家以遷就個人”。[1]169杜亞泉深感于政治動蕩局勢中各種主義的紛爭導致的混亂加劇，這種主義的不同，顯現的是政治現狀的復雜和個人價值取向的不同。在杜亞泉看來，問題導向的思維可以盡量在各種主義之間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平等的對話，而不是自我封閉的針鋒相對。一旦個人政見與國家現勢不相適應，就不應該固持己見，“當稍貶方針，以為妥協調和之地。果難假借，則無寧退出政治之外，以待時會之再來。”

雖然杜亞泉認同共和政制，但是，他也同樣不排斥社會主義。當然，他是把社會主義作為一種社會政策來看待的。“吾國人欲適應世界之新文明，固以拋棄權利競爭，保國內之和平，為先務之急;其次則宜勵行社會政策，以蘇下層人民之苦痛。”“政治上適用社會主義，即所謂社會政策也。”[8]209在杜亞泉看來，歐美諸國實行的一些社會政策“其意義則不外乎于物質及精神上救助貧者弱者，兼限制富者強者，使不能以其資力侵害貧者弱者之生活，此固至公至平之政策，凡屬賢明之政府皆當奉為矩也。”而大戰終結后歐美日等國之社會主義之勃興，其影響必及于中國。中國自古以來雖然沒有社會政策一詞，“然所謂‘仁政’云者，實包涵社會政策于其中。”[8]209

任何主義在中國的實行，都要考慮中國具體而特殊的國情，不能簡單地強行移植。無論是共和政制的實現曲折，還是社會主義的社會政策實施，都是如此。杜亞泉雖然預見到社會主義在中國是大勢所趨，但是他仍然以一個現實的、理性的態度來警惕國民對社會主義激進一面的危害性。他分析了我國政治與歐美政治背景的不同，分析了我國下層人民和歐美情勢的不同。后者大多為勞動者，且有完備的勞動組織，有學識道德之人為領袖，社會改革已經過深思熟慮，改革有一定的步驟和手段。而我國下層人民勞動者不多，農工業之組合團體范圍小，沒有改革思想;無勞動者對社會抱有感情上的仇恨，他們的行動多為義憤所驅，無論在學問、道德還是思想和行動方面，與歐美的社會黨之程度，都相差尚遠。杜亞泉對國民提出警惕的預告，“故我國急進之徒，若欲乘世界之潮流，率此下層人民中之無職業者，貿貿然企圖改革社會之事業，則必使吾全國之社會，陷于覆亡之境遇，此實我全體國民所宜兢兢注意者。”如果我們不能阻擋社會主義的世界潮流，那么我們應該如何應對它呢?“我國之有志者，當此時會一方面當勸勉國人實行政治上、精神上之社會主義，以紓未來之禍，一方面當留意于世界改革之大勢，明其真相，悉其利害，以為適應之預備，切勿盲從輕信，摘未熟之果，揠未長之苗，以貽害于無窮焉。”[8]211

在杜亞泉的政治建設主張中，“調和折衷”論是一個基本的原則[9]。在杜亞泉先生誕辰130周年，《杜亞泉文存》出版的專家討論會上，學者們將杜亞泉的思想概括為墨子刻先生所稱的“調適”思想。而無論是“調和折衷”，還是“調適”，這都是杜亞泉堅持理性的、現實的政治思維的特點體現，杜亞泉從來不忘記的是政治革命的現實復雜性，他從來不忽視現實中國政治社會的條件，他主張的是客觀地、理性地分析政治革命的條件，現實地分析各種政治力量在政治革命中的作用，預測政治革命的實現過程與步驟。所以，杜亞泉對政治問題的思考是超越任何主義的，不是從教條的主義出發，而是從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出發，是一種政治社會學的政治思維方式。他不滿于那些陷入西方政治理論的知識分子，偏激地運用一元論思維模式去理解和接受西方文化和政治學說。杜亞泉的政治思想就像他的調和論的中西文化觀一樣，不是激進的以摧毀傳統為代價的，而是中正理性的，具有深邃深久的思想價值。杜亞泉的穩健路線的底蘊不在“保守”，而在于尋求超越西方模式的健全的東方現代化。杜亞泉的調和主義無論從學理邏輯還是歷史經驗而論都更符合20世紀學術和社會發展趨勢。

另外值得敬佩的一點是，杜亞泉對中國政治的變遷抱有負責任的態度。很多知識分子將中國的政治社會與歐美的相比，在一種被動情感的驅使下，尤其容易拿別人的好來反襯自身的差，“常歷舉他人之長，較我之短”。杜亞泉不是沒有看到這一點，“吾國政治之腐敗、民氣之衰頹、實業之凋落，比之歐美，誠覺相形見絀。”但是，杜亞泉并沒有像大多數知識分子那樣，以對中國政治社會極盡批評為要事:“稱崇他人，貶抑自己，以國民知識為愚蒙，以人民程度為低下，其極端偏畸者，則謂中國事事物物均不如人，幾欲盡棄其固有之文化，效法歐美，而極端激烈者，則又發為憤嫉之詞，好作牢愁之語，對于國民及國政，動則肆其指摘與詬病”。杜亞泉認為，“言論界對于社會及個人，負有指導監督之責。凡社會個人之舉動，言論家常居于批評之地位。顧批評之分量，以適當而止，勿為疾惡過甚之辭，示以補救之方。”批評是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的體現，但是對一個變遷中的社會來說，僅僅有批評是不夠的，更多的是需要分析我們丑惡的社會現象背后的原因，尋找我們走出困境的道路。相比之下，杜亞泉更能夠體現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簡單地做比較與批評是容易的，難的是對復雜的現實社會狀態的認識、分析與理解，更難的是怎樣把別人的好的方法借鑒過來，與我們的國情相適應，走我們自己的道路。杜亞泉對中國政治社會的分析，對中國政治變遷的思考，對于近代以來包括我們今天的政治、社會改革，都有著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五、革命-保守與多元現代性話語下的杜亞泉

長久以來，由于受革命與反動，激進與保守話語框架的束縛，我們對杜亞泉的政治思想始終不能夠給予相對公正與客觀的評價。王元化和張汝倫等為代表的學者認為杜亞泉被罩在“保守”的陰影下是歷史的誤會。杜亞泉不僅是啟蒙者，也是一位自由主義者，根本不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他只不過要提倡一種理性的態度。但是，“百余年來，不斷更迭且均告失敗的改革運動”，容易使人認為每次改革失敗的原因，都在于不夠徹底，因而普遍形成了一種越徹底越好的急躁心態。在這樣的社會心理中，杜亞泉持溫和漸進的政治觀點，自然顯得過于穩健、過于持重、過于保守了。不過，他們認為杜亞泉并非不要改革，相反，改革是他的堅定信念，理由之一是杜亞泉在《個人之改革》一文中明確闡述“改革者云，實吾社會新陳代謝之機能，而亦吾社會生死存亡之關鍵也。”這清醒地反映了他對改革是真誠的。理由之二是杜亞泉的改革主張也是較正確的。杜亞泉在《減政主義》中提出，要保證社會不發生專制集權現象的重要條件之一，就在于要有一個民間社會的獨立空間。他認為社會活力具有偉大的創造力量，一國的興衰就視其社會活力是受阻而涸竭，還是相反得到了通暢的發展。他在《個人與國家之界說》中，批判國家主義“強他人沒入國家”與“強個人沒入國家”的現象是“侵犯他人的自由，蔑視基本人權”。他在《論思想戰》一文中提出四項原則:一是宜開溶其思想。二是宜廣博其思想。三是勿輕易排斥異己之思想。四是勿極端主張自己之思想。這是杜亞泉思想取之傳統資源而與現代民主思想接軌的產物。他在《中國之新生命》文中提到的中產階級問題:“現今文明諸國，莫不以中等階級為勢力之中心，我國將來也不能出此例”，等等看法均表明他思想敏銳，在當時知識分子中居領先的地位。

以政治史發展的軌跡來勾勒思想史的框架，隱含著消除思想史本身的邏輯與獨立性，使思想史異化為一部意識形態沖突史的可能。而這種實質上是意識形態沖突史的思想史不可避免地剝奪一些真正有創見、有思想的思想家在思想史上的合法地位，而使一些意識形態立場成為思想史的主題。這樣，思想史自身發展的脈絡變得模糊不清，甚至完全被扭曲，而沖突的意識形態觀念由于不可能超越自身而構成了一再重復的怪圈，在不同時期以不同形式重演[10]。

革命的思維是一種一元的思維方式，而為今天更多人所津津樂道的現代化的話語也未嘗不是這樣一種思維。一元的思維總是帶有一種強制與單調的劃分，是非此即彼、黑與白的兩分式的思維。而現實總是復雜的，價值是多元的，政治是關乎總體的生活方式，更是復雜而艱難的。思想總是與特定的歷史情境相聯系的，沒有特定的問題意識，就沒有思想的火花產生。離開了具體的歷史背景，不知道思想所針對的問題和對話者，我們是無法理解思想，更是無權去評價他們的。而作為評價者的我們的思維方式一旦擺脫既定范式的束縛，我們就可以用一種另外的眼光來對待我們的前輩，我們就可以用一種史學所倡導的“同情的理解”的視角來與我們歷史上的思想者進行平等的對話。超越“主義”的簡單化，將杜亞泉放在多元現代性的思維框架里，放在現代思想史的整體脈絡和譜系，放到中國歷史里的具體問題意識中，來尋找他的定位，無疑會讓我們對他的政治思想有一個很深刻的、更公允的理解與認識。而理解他的思想，才能使我們在今天更好地理解我們的歷史，更好地理解我們現在的處境。我們是從哪里開始走的，我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們的明天將要走向哪里，我們將如何邁出我們的下一步。理解歷史是走向未來的前提，歷史是一面鏡子，這句話沒有說錯。

參考文獻:

[1]杜亞泉.個人與國家之界說[G]//許紀霖，田建業.杜亞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2]杜亞泉.國家自衛論[G]//許紀霖，田建業.杜亞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3]杜亞泉.革命戰爭[G]//許紀霖，田建業.杜亞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144-145.

[4]杜亞泉.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會革命不發生之原因[G]//許紀霖，田建業.杜亞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179.

[5]杜亞泉.今后時局之覺悟[G]//許紀霖，田建業.杜亞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202.

[6]杜亞泉.共和政體與國民心理[G]//許紀霖，田建業.杜亞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154-155.

[7]杜亞泉.真共和不能以武力求之論[G]//許紀霖，田建業.杜亞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163.

[8]杜亞泉.大戰終結后國人之覺悟如何[G]//許紀霖，田建業.杜亞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209.

[9]劉黎紅.調和折衷在杜亞泉思想中的方法論意義[J].聊城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版)，2001，(6).

[10]本報記者.杜亞泉與思想史[N].文匯報，1994-02-27.

[責任編輯、校對:楊栓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