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電表招標風波背后

如何搭建“中國式”的智能電網在決策層和產業界未有定論，相關標準缺失的背后是激烈的利益之爭

《財經》特約作者 傅蘇

“這次招標，從標準到程序，我們目前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2009年12月29日，國家電網公司新聞處處長李寶森對記者說。

自2009年11月3日首批智能電表招標送檢公告發布后，關于“智能電表招標貓膩”的指責將國家電網公司卷入一場漩渦。李寶森的表態，是國家電網公司對這些指責首次做出的正面回應。

由于這次招標是國家電網公司即將大規模啟動的千億元級智能電網招標工程的第一步，因而備受矚目。而各方爭議和指責，自招標甫一啟動便蜂擁而至。甚至連中標的企業，也抱怨招標程序不公、標準不明，甚至大爆其中利益尋租和價格傾軋等諸多“內幕”。

由此，一場由智能電表招標引出的智能電網大蛋糕切分難題，已然擺在了各利益相關方的面前。

招標“潛規則”?

當身為銷售經理的萬江川得知，其所供職的企業成為本次智能電表招標中標大戶時，絲毫不感到意外。他所在的企業是國內電表制造業的龍頭之一，技術水平過硬。更重要的是，它擁有一份與大多數投標企業不同的時間表。

早在2009年9月，萬江川的公司就拿到了本次智能電表的招標技術標準及形式規范，而此時大多數電表企業對智能電表招標一事還一無所知。

40多天后的2009年11月3日，國家電網公司正式發布送檢公告，要求投標的電表企業在2009年11月4日至10日，將樣品送至國家電網公司的全資子公司國網國際技術裝備有限公司檢測。國家電網公司表示，送檢采取自愿原則，但送檢樣品的檢測報告將作為這次智能電表集中招標的評審依據之一。

由于這是國家智能電網項目的首次大規模招標，企業普遍經驗不足，以至于對標準理解偏差成為不少投標企業失敗的主要原因。未中標的陜西某電表企業總經理蔣軍告訴記者，從獲悉標準到提交樣表，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八天。

“正常情況下，制作樣表至少需要20天時間。加上這次又是新產品新標準，本應給企業提供更充裕的時間去理解和吃透標準。但事實卻剛好相反，國家電網公司對很多標準解釋不清，大家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設計樣表，全靠碰運氣。”蔣軍說。

而由于提前獲得標準，萬江川所在的企業不但獲得了充裕的研發時間，還爭取到了將樣表送至國家電網公司直屬的電力科學研究院(下稱電科院)預先進行測試的機會，而電科院也是承擔本次樣表檢測的指定機構。根據測試反饋，萬江川的同事得以及時修改設計，直至樣表的各項指標完全符合招標要求。

從生產規模和過往業績看，兩家企業水平相當，為何得到的時間表卻大相徑庭?

萬江川告訴記者，為了能喝到這次智能電表招標“頭啖湯”，他們“動了些腦筋”。“主要是和電科院儀器儀表檢測中心、國家電網招標分管部門、用電分管部門及營銷部計量處多接觸，必要時采取請客吃飯、安排旅游等‘商業手段’。”

但萬江川并沒有向記者提供相關的發票證明。他表示，“這種潛規則大家心知肚明，一般以其他發票沖抵財務就可以了，不會特意留證據。據我所知，還有幾家中標企業也采取了這種方式，有的花了幾十萬元至上百萬元。”

萬江川還告訴記者，一些企業為了中標，還在北京派駐專職公關團隊，向國家電網招標及相關檢測部門負責人送禮請吃、招待旅游，前后花費數十萬元。

而陜西一家未中標企業負責人也對記者透露，對本次招標中存在利益輸送的情況“有所耳聞”，其中不乏電力系統關聯企業。廣東某參與投標企業也表示，“從標準發布到檢測結果來看，某些企業提前采取‘商業手段’的可能性不小。”

根據國家電網公司2009年12月21日的公告，首批智能電表的招標已經結束。第二批智能電表的送檢工作也已于2009年12月23日-12月30日完成。深圳一家首批未中標企業的負責人對記者表示，“如有必要，下一步我們也準備采取非常手段”。而萬江川則略顯無奈，“逢招標就需要疏通關系，這樣的日子早已令企業備感厭煩。”

但國家電網公司對此類指責予以斷然否認。2009年12月29日，國家電網公司新聞處處長李寶森對記者表示，此次招標由國家電網公司監察局和法律部進行了全程跟蹤監督，目的就是防止不規范問題的發生。

“負責接收樣表、檢測以及招標評分的不是同一批人員，企業送檢時均是‘盲表’(即沒有產地、品牌、生產企業標識的儀表)，檢測人員根本看不出這些表產自哪家企業。” 李寶森說。

而國家電網公司另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也表示，從級別上看，這些所謂的被公關對象，不太可能為了區區幾十萬元冒險。

價格傾軋

而業界擔心的是，即便撇開存在利益輸送的可能，這次集中招標引發的價格戰同樣令人憂慮。

當前市場上智能電表的零售價約為500元/臺，根據業內人士此前的預計，此次集中招標采購的合理價格約為300元/臺，預計招標總金額為10億元左右。但中標結果顯示，最后中標的總金額卻僅為6.4億元，大大低于市場預期。

根據安信證券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安信證券)的分析報告顯示，以二級單相電表為例，2008年試點階段的價格大約為250元-300元/臺，但這次招標結果均價僅為約180元/臺，比試點階段的價格下降30%以上。而三相電表的最低價和最高價的差距更是接近一倍。

據安信證券統計，此次三相電表中標最低均價與當前市場單價的偏離幅度平均達到20.5%。其中，杭州海興電力科技有限公司、河南許繼儀表有限公司、寧波迦南電子有限公司、深圳浩寧達儀表股份有限公司中標的三相電表價格與其市場價格偏離的程度甚至高達30%以上。最后，深圳浩寧達儀表股份有限公司一家的三相電表中標份額達到了全部中標的三相電表總量的11.6%，而其余三家公司的中標份額也均在4%以上。

萬江川告訴記者，這次投標的企業，有一些是小規模的儀表廠，在行業中并不知名，這次他們以超低的價格中標有惡性競爭之嫌。而一家電表企業的負責人也對記者訴苦，為了能夠中標，部分廠家將價格壓低到130元-140元/臺，幾乎等同于成本價。“沒有合理的利潤，企業就無力投入新產品研發。長此以往，儀表企業將自毀前程，不但得不到國內市場，更談不上參與國際競爭。”該人士無奈地對記者說。

而賣方價格傾軋的背后，源自買方市場的重大變化。

2009年8月，國家電網公司決定，將以往“總部和各省級電網公司自行組織招標”的傳統做法，轉變為由“總部統一組織，省級公司具體實施”的集中招標采購模式。此次智能電表設備集中招標，正是這一模式的試點項目，也由此打響了各電表企業爭奪智能電網設備市場的第一槍。

根據國家電網公司的解釋，此次轉變采購方式是國家電網“四化”(集團化運作、集約化發展、精益化管理、標準化建設)建設的需要。“集團化采購是國內外大型集團普遍采取的方式。以往國家電網各下屬公司均擁有采購權，可能存在地方電網公司與當地電表企業拉關系跑采購的現象。而統一采購后則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止這一情況發生。”2009年12月28日，國家電網公司新聞處處長李寶森對記者表示。

對全國600多家電表企業而言，這一轉變的后果是，國家電網公司成了電表企業惟一的國內大客戶，以后他們必須看國家電網公司的臉色行事。

而最后的結果卻是，此次招標方式的轉變，并未消除電表企業對某些機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懷疑。

據經濟觀察網此前的報道，這次按時送交樣表的企業中，有相當部分是同國家電網公司關系密切甚至有股權關聯的企業，如許繼儀表公司、國電南瑞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深圳市北川電子有限公司、浙江振華儀表有限公司等。但最終中標名單中，上述國家電網的關聯企業卻只有許繼儀表公司一家。

對此，廣東一家未中標的電表企業負責人對記者的解釋是:這份名單的公布時間比計劃推遲了三天，他因此懷疑國家電網公司受到了外界壓力而被迫臨時更改了名單。

國家電網公司一位內部人士稱，名單推遲公布僅是統計方面的原因，部分關聯企業落榜并非由于外界壓力，而是存在細節不規范。如日期標準未按“年/月/日”的要求，而這在以前評分中僅作為扣分項，此次卻成為了否決項。

標準缺失

事實上，圍繞智能電網的爭議并非第一次出現，如何搭建“中國式”的智能電網在決策層和產業界未有定論，相關標準缺失的背后是激烈的利益之爭。

在此方面，國家電網公司一直主張在特高壓電網基礎上發展未來的智能電網，而作為國家電網公司的唯一競爭者，南方電網公司則主張在提高主網智能化水平的同時，應該把重點放在提高配網和負荷側終端的智能化水平上。

為此，南方電網公司黨組書記、董事長袁懋振還曾對媒體公開表示，在南方五省區建設一個怎樣的智能電網，如何建設智能電網，首先要確定的是發展路線和目標。

兩大電網巨頭對智能電網相關標準和未來發展目標認識的爭議，致使有關智能電網基礎設備的國家統一標準遲遲沒有出臺。而相比國家電網公司對智能電表招標的積極推動，南方電網的智能電表招標工作至今沒有啟動的時間表。

但國家電網公司渴望“先聲奪人”，搶占先機的意圖已相當明顯。

2009年7月，中國電力科學院副總工程師白曉民在接受《中國證券報》采訪時表示，國家智能電網標準的制定，可能會組織包括國家電力監督管理委員會、電網公司、設備制造商等多方參與，由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下屬的質量技術監督局來組織專家評審。

“盡管如此，由于國家電網公司目前在智能電網的技術標準制定上一直走在前沿，最終制定出的公司技術標準有可能逐步上升為智能電網的行業標準，甚至國家標準。”白曉民稱。

而在2009年11月召開的“2009中國清潔能源國際峰會”上，中國電力科學院副總工程師胡學浩也表示，國家電網公司目前正在編制的有關智能電網的標準已達到197個之多，將在2009年年底到2010年年初告一段落。

按照國家電網公司的規劃，2009年-2010年是智能電網規劃的試點階段，將重點開展加強智能電網發展規劃，制定技術和管理標準，開展關鍵技術研發和設備研制，以及各環節的試點工作。下一步國家電網公司將繼續擴大一級采購范圍和比重，力爭到2010年底一級采購比例達到85%以上。

據中信證券股份有限公司最近發布的分析報告，未來三年國內電表需求量將百倍于本次招標規模，達到2億-3億臺。假設目前10%的電表已經智能化，每年新增用戶為8%，以300元/臺價格計算，每年電表設備更新和自然增長帶來的市場容量將分別達到200億元和50億元。二者相加，智能電表在未來三年的年市場容量約為250億元。

面對這塊如此巨大的蛋糕，國家電網公司早已表現出了自己的先知先覺，將手主動伸向了下游的電表企業。2009年年中，國家電網公司一舉收購了兩家具有電力系統背景的儀表公司——許繼儀表公司和平高集團有限公司，率先邁出了電網企業收購智能電表企業的第一步。

但李寶森對記者強調，各類企業中標機會均等，第一次招標結果并不作為后續招標的參考依據。■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萬江川”、“蔣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