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慰新年

聽她們的演奏，腦海里無法不浮現(xiàn)電影的場景，這樣的感受真是寶貴，音樂不再是宏大的哲學或史詩，它如娓娓動聽的故事沁入心田

每逢新年，總喜歡用音樂犒勞自己，不是把自己送到音樂會的觀眾席，而是精心挑選在即將逝去的一年里搜羅來卻未及細聽的唱片給自己過個年。在日甚一日的繁忙中，如何能夠靜下心來聽聽唱片，竟然能夠成為我的鄉(xiāng)愁，它是那么值得期待并回味。

現(xiàn)在，我正用心聆聽的唱片來自兩位簽約索尼的年輕美女小提琴家，她們是出生于里加(拉脫維亞)的拜芭斯柯麗德(Baiba Skride)和出生于第比利斯(格魯吉亞)的麗莎巴迪亞什維利(Lisa Batiashvili)。正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電影版的兩位女主人公，無論迷惘還是知性，她們都有令人心痛的表情和神態(tài)，她們出生的國度似乎更增添了她們對苦難的深刻體悟，這是我渴望聽她們音樂的開始。

索尼唱片公司曾有過最神奇的女小提琴家希拉莉哈恩(Hilary Hahn)，她無疑也是一位儀態(tài)萬方的美女，但是哈恩身上有太成熟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她老派的琴風中蘊含著無情的冷傲，即使哈恩的表現(xiàn)力豐滿得令人嘆為聆止，卻一點不能讓我獲得共鳴。當然，這位美女小提琴家群落的“大姐大”已被古典唱片業(yè)的“盟主”DG簽走，我正在聽的“索尼雙姝”恰當其時地填補了哈恩離去的空缺。

“雙姝”年齡相仿，同在2001年獲得一生中最重要的獎項，拜芭斯柯麗德是比利時伊麗莎白王后大賽頭獎得主，麗莎巴迪亞什維利則獲得芬蘭西貝柳斯比賽第二名。二人簽約索尼后的第一張專輯都是自己的比賽曲目，斯柯麗德是巴赫、巴托克和伊薩依，巴迪亞什維利是西貝柳斯的D小調(diào)協(xié)奏曲;前者展示的是純音樂、純技巧，后者則將濃濃的歌唱滲入北方冷峻的山川，以智慧女性的洞察入微再現(xiàn)了昔日游吟詩人的敘事滄桑。

起初，我也許更為巴迪亞什維利的近乎朗誦調(diào)的吟唱所打動，但斯柯麗德錄制的柴科夫斯基、雅納切克和肖斯塔科維奇的協(xié)奏曲，終于散發(fā)出和巴迪亞什維利的西貝柳斯乃至馬格努斯林德伯格一樣的敘事魅力。聽她們的演奏，腦海里無法不浮現(xiàn)電影的場景，這樣的感受真是寶貴，音樂不再是宏大的哲學或史詩，它如娓娓動聽的故事沁入心田。有時，因為逼真的畫面感竟然刻骨銘心，令人非常自然地將兩位闡釋音樂的美女與電影中的角色產(chǎn)生疊置。是的，無論是柴科夫斯基和西貝柳斯，還是肖斯塔科維奇和雅納切克，都有太多切入當下情感危機的故事了。我更愿意相信她們就是為了撫慰或者救贖作曲家曾經(jīng)的苦難而現(xiàn)身的精靈。當你一次次重溫經(jīng)典的時候，如果感到心被音樂引發(fā)了啃噬之痛，那就是一種真實的感同身受在發(fā)生。

然而，正如歌德所言，永恒的女性永遠具有拯救的力量，因愛的痛苦一定要由愛來拯救。當巴迪亞什維利同時擔當起貝多芬D大調(diào)協(xié)奏曲的指揮時，我好像聽到貝多芬所最期待的欣悅的高歌，不來梅德意志室內(nèi)愛樂樂團為她提供了簡潔精當、玲瓏剔透的背景支撐，那如清泉涌出的涓涓細流是那么清澈，那么婉約優(yōu)雅，這就是巴迪亞什維利的特性，她真的讓我聽到了從前忽略的內(nèi)聲部的不宣之秘。

在這張唱片上和貝多芬搭配的是她的同胞蘇爾哈姆津特沙茲(Sulkhan Tsintsadze)的弦樂四重奏《縮影》，分成六段的小品如掃除陰霾的春光，音樂在美女的軀體上狂舞，似乎短暫的歡樂足可抵消曾經(jīng)有過的所有悲傷。來自巴迪亞什維利的演繹竟然讓痛苦的底色褪去，以這部《縮影》與貝多芬的D大調(diào)并置，又豈是巴迪亞什維利所期望的東西方兩種文化的同構(gòu)那么簡單?它分明是對貝多芬對人類之愛的堅定信仰的一種消解，及時行樂正是對永恒苦難的良方解藥。

無獨有偶，我在斯柯麗德演奏的柴科夫斯基當中體會到同樣況味，她以格拉祖諾夫改編的小提琴與樂隊《回憶美麗的地方》(原本為小提琴與鋼琴而作)與D大調(diào)協(xié)奏曲并置，將生之痛苦化作死之歡欣。《回憶美麗的地方》創(chuàng)作于柴科夫斯基去世前一年，長期為人忽視，如今由斯柯麗德娓娓奏來，會突然令人醒悟，原來作曲家對人世的告別如此坦蕩釋然，那些“美麗的地方”與其說是回憶，不如說是憧憬。

兩位可愛的天使，我替作曲家謝謝你們，也謝謝你們給我?guī)淼男履甑那楦懈嫖俊！?/p>

作者為音樂評論家，中國對外文化集團文化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