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前,中美貿易不平衡仍是引起廣泛關注的重要議題之一。近日,美中經濟安全與評估委員會(USCC)向美國國會提交了2010年的年度報告,指責中國操縱貨幣,導致美國出現巨額貿易逆差,從而損害了美國的制造業和就業。該委員會在去年的年度報告中也曾提出,目前危機根源在于全球經濟失衡。
該報告認為,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支出者和借款人,與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的儲蓄者和貸款人,各自應為全球經濟失衡承擔一半責任。美國要運用貿易救濟法律回應中國不公平的貿易行動;主動回應中國貨幣操縱行為以迫使中國允許人民幣更靈活地反映市場力量,以矯正全球經濟失衡。
由此看來,美國不愿承擔自己制造這場危機的責任,不愿支付國內失業增加的調整代價,不愿正視泡沫經濟時期其出口競爭力和創新力下降的現實,繼續采取對外轉嫁危機,轉嫁全球失衡的調整代價,轉嫁道義上的責任的做法。
因此,怎么看待全球經濟失衡以及失衡調整責任,是解釋上述問題的關鍵。
失衡再探源
一般而言,當前衡量全球經濟失衡常用的標準主要有兩個,一是全球經常項目的差額;二是外匯儲備余額。這兩個標準依然認定在經濟全球化時期,全球經濟失衡的根源主要在經常項目端,和貿易收支端,而不在資本和金融項目端。
事實上,導致這場大危機的根源恰恰在金融失衡,即金融全球化條件下,缺少有效的全球金融監管和治理,造成華爾街過度金融創新、過高杠桿率、過分資產證券化,最終帶來了全球金融危機。
即使按經常項目差額和外匯儲備余額標準分析,有幾個重要問題也需要細致分析。
一是應當解釋全球經常項目差額為什么會呈現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的經常項目順差,發達國家的經常項目逆差的系統性偏差。尤其是2004年至金融危機爆發時期,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的順差出現倍增,發達國家的逆差也出現了倍增。同時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的外匯儲備余額也快速上升,發達國家的私人和公共債務快速上升。
這種系統性偏差在一定意義上反映了全球經濟失衡的性質,即現代經濟全球化過度強調貿易、投資和金融自由化,過于忽視經濟發展和社會公平,從而導致了全球范圍內的“南北失衡”。究其根源,是全球治理制度的缺失導致了日益嚴重的全球自由化與發展之間、效率與公平之間的失衡。
二是全球經常項目的逆差方與順差方。按照美國次貸危機爆發前一年的國際收支數據,即2006年,美國的經常項目逆差額創歷史最高紀錄,達到8036億美元。而全球經常項目順差較大的經濟體,分別是中國2533億美元、中東2521億美元、德國1902億美元、日本1705億美元。在順差經濟體中,中東為世界提供了能源,中國為世界提供了低成本生產要素,德國和日本為世界提供了技術和高品質制造品。很顯然,它們不是全球經濟失衡的主要來源。
德國總理默克爾說,高赤字國家應增強自身競爭力,而不是限制那些已想出辦法讓世界購買自己產品的國家。目前,有一種魚目混珠的說法,即危機以來新興經濟體經常項目順差和外匯儲備余額快速上升,中國要占到增量的一半,因此,要承擔調整的責任。
這恰恰說明,這些國家是危機的受害者,危機使它們面對更大的全球化風險,面對貨幣升值、熱錢涌入、通貨膨脹上升的壓力,面對為發達國家國內矛盾激化埋單的困境。但這不是產生失衡的根源。
三是美國經常項目逆差大幅增長始于1990年,在經歷1991年短暫調整后,自1992年美國逆差呈現出持續大幅增加的趨勢。在1998年、2000年、2004年和2006年先后超過了2000億美元、4000億美元、6000億美元和8000億美元的大關。1998年至2000年,是全球IT泡沫高漲的時期;2004年-2006年是美國金融和樓市泡沫高漲的時期。
由此看來,全球經濟失衡可以分為兩個階段:1990年-2000年,是IT泡沫帶動的實體經濟失衡;2001年-2008年,是金融泡沫帶動的虛擬經濟失衡。由此帶動了美國經常項目逆差自1990年以來的快速持續增長。無可置疑,經常項目逆差端是全球經濟失衡的主要根源。美國總是強調其為世界提供了市場,但這是一個輸出泡沫的市場,而不是一個負責任的市場。
四是中國貿易順差的來源主要是跨國公司內部貿易順差。在中國經常項目順差中,貿易順差約占84%,在貿易順差中,加工貿易順差又是貿易總順差的135%。2010年前十個月,中國加工貿易順差高達2500億美元左右,一般貿易則是逆差350億美元左右。而加工貿易主要是由跨國公司內部貿易組成。
我們的一項研究成果表明,中國對美加工貿易出口中包含日本、韓國、中國臺灣、東盟等來華投資企業的中間產品進口加工組裝后對美國的出口。這個比重從1992年的14%增加到2003年的21.8%。對美出口中境外中間產品的凈價值則高達23%。
根據香港中文大學前校長劉遵義教授的研究,中國加工貿易的本地增值率不超過20%。
根據中國科學院的一項研究,2005年中國對美國的加工出口的直接增加值率和完全增加值率分別為16.6%和28.7%,遠低于美國對我出口的45.2%和88.5%。通信設備、計算機及其他電子設備制造業是中國貿易順差的大戶,但其直接和完全增加值率僅為12.4%和19.0%,在制造業各行業中排名倒數第一。
中國大力發展加工貿易的目的,主要是為了通過積極參與全球化,引入外來競爭壓力和市場經濟因素,促進本國體制轉型和經濟發展??鐕韭鋺糁袊哪康?,主要是為了獲得中國廉價的勞動力、土地、環境等要素和資源。由此造成的跨國公司內部貿易順差是全球化的必然結果,而不是全球經濟失衡產生的根源。
趨勢性變化
這場金融危機是經濟全球化內在矛盾風險鏈條中的一次點爆發。經濟全球化形成了相互依賴的“地球村”。然而,這個“地球村”缺少有效治理結構,逐步加劇了全球經濟失衡。
尤其當經濟全球化進入全球金融一體化不斷加深的階段時,華爾街取得動員和配置全球金融資源的中心地位,美元與黃金脫鉤并與其他貨幣建立浮動匯率制度的無約束體系邊界擴大,美國把自由市場經濟理念推向極端,都導致了開放和全球化的系統性風險急劇上升。
由于缺少全球金融監管的有效框架,必然引發全球經濟失衡和金融危機。中國剛剛閉幕的中共十七屆五中全會公報就提出,“我國發展的外部環境更趨復雜?!?/p>
從全球經濟失衡的演變過程可以看到,從1990年至2003年,雖然經歷了IT泡沫形成和破滅的實體經濟失衡,經歷了發達國家貨幣政策,尤其美聯儲的貨幣政策從過度寬松導致泡沫經濟,到緊縮貨幣刺破泡沫經濟的政策輪回,但對全球經濟波動的影響幅度仍是較為有限的。這個時期的國際油價和資源價格(如鐵礦石國際價格)仍然是長期均衡和穩定的。
從1990年至2003年,國際油價波動基本上穩定在每桶22美元至28美元的長期均衡價格水平的區間內,國際鐵礦石價格基本上穩定在每噸20美元至30多美元的長期均衡價格水平的區間內。然而,從2003年以后,國際能源和資源價格在全球需求快速高漲的帶動下,出現了井噴式的上升。直到這場金融危機爆發,國際油價最高時曾達到每桶147美元的水平,國際鐵礦石價格則達到每噸180美元的水平。
究竟什么原因導致了全球能源和資源價格爆漲?從數據可以看到,2003年以來,美國證券公司擁有的和證券化的房地產貸款呈現出井噴式上升,美國家庭負債率和美國金融機構信貸增長率呈現出兩位數的快速增長勢頭,帶動了美國私人消費和投資的空前高漲。
而支撐美國金融創新和資產證券化快速上升的背后,是1990年以來美國房價(Case-Schiller房價指數)的持續上升。
即使在整個時期曾出現了2000年下半年的美國經濟增長急劇減速,2001年的IT泡沫破滅,導致2001年全球直接投資大幅下跌了53%,其跌勢持續到2004年才止跌回升,而美國房價依然保持了連續漲勢,并且從2003年以后房價升幅呈井噴式上升。由此帶動了一場全球性非理性繁榮的泡沫經濟。這是造成全球經濟失衡的主要原因。
在美國經濟長周期的結構變化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到三個趨勢性變化:
首先,美國出口占世界出口的比重,從1948年的22%下降到2008年的8%。這個按照“居民”統計的美國出口,很大程度上掩蓋了按照“所有權”統計的美國出口,即美國通過長期對外直接投資建立起自己的全球生產體系,從美國出口的產品和服務只是美國全球出口的一部分。用在美國出口和在中國的美國出口來解釋全球經常項目失衡,并提出中國要承擔責任,是站不住腳的。
其次,美國產業結構出現了制造業相對比重長期下降,金融和建筑、房地產業相對比重持續上升的結構性變化。雖然美國制造業全球比重沒有像日本和歐元區那樣出現顯著下降,但去工業化的趨勢明顯。
再次,自2000年以來,美國幾乎所有技術領域的發明專利申請的增長率都呈現出20%以上的下降。這反映了美國金融和樓市泡沫時期,技術創新活動受到嚴重忽視。十多年來,OECD成員高技術制造業的增加值比重也呈現出持續下降的趨勢。對此,美國總統奧巴馬發表了《巖上之屋》(“The House Upon a Rock”)的演講,闡述美國經濟復興戰略,即美國“經濟之屋”要建立在堅實的“實體經濟之巖”上。要重塑美國21世紀全球領導力的經濟發展戰略,不能建立在依賴40%公司利潤來自金融部門等虛擬經濟基礎上,而是要基于高素質人才和創新支撐的實體經濟。
在這場全球非理性繁榮的拉動下,對中國產品的國際需求出現了快速增長。同時,中國加入WTO后的良好預期,也引起了全球投資中國的熱潮,尤其出口導向型外資的大量涌入,迅速拉高了中國的經常項目順差。按中國經常項目順差占GDP的比重來衡量,1999年至2003年,中國經常項目順差占GDP的比重一直保持在3%以下,在2004年超過了3%,達到3.55%,2005年則上升到7.19%,2006年更是高達9.53%。2007年達到歷史最高的10.99%。在美國金融危機爆發后,中國經常項目順差占GDP的比重在2010年上半年降至5%左右。
再平衡困境
在解決中美貿易不平衡的問題上,雙方存在著很大分歧。當前,美國私人消費和私人投資的復蘇基礎仍十分脆弱;政府的公共財政狀況是歷史上最糟糕的。為此,美國經濟復蘇的主要動力,一方面是靠刺激出口。
美國制定了《國家出口行動計劃》,以便實現五年內出口翻番,創造200萬新就業崗位的目標。奧巴馬說,扭轉美國大量進口而較少出口的模式,美國將在全球每個工作崗位、每個產業、每個市場展開競爭。為此,不惜頻繁挑起貿易摩擦,以打開中國市場的大門,讓中國為全球失衡埋單。
如今年10月15日,美國就針對中國新能源產品補貼政策啟動了301調查,涉及到中國的風能、太陽能、高效電池和新能源汽車的154家企業。即便如此,舒默還批評說,“奧巴馬政府是治標不治本,對中國清潔能源產業補貼的調查已經過時了,操縱匯率才是實質性問題?!?/p>
另一方面,美國靠量化寬松發鈔票,對外輸出通脹和泡沫經濟。雖然美國提出量化寬松貨幣政策的目的是為了刺激美國經濟復蘇,伯南克說,美國面臨數百萬勞動者數年內失業或就業不足的風險,這種結果是不可接受的。為此,寧可采取直升機空中撒錢的方式來創造需求??唆敻衤€攻擊中國加息政策是與刺激全球復蘇的方向背道而馳的政策。
但歷史經驗證明,美聯儲持續保持低利率政策和量化寬松政策,直接導致美元貶值和國際套利熱潮泛起,只會加劇全球經濟失衡和國際經濟金融形勢動蕩。
當前,美國對中國的再平衡有太多的說法。
一是人民幣應當大幅升值以減緩全球經濟失衡。中國如果真的這么做了,順差和外儲就會減少嗎?我相信不會。事實上,2007年至2008年,人民幣升值速度明顯加快,而我國經常項目順差占GDP的比重卻分別達到10.99%和9.85%的創紀錄水平。實地調查也發現,大跨國公司的產品增值鏈對人民幣升值很不敏感,因為他們需要用人民幣支付的人工成本和本地配套成本在其總成本結構中的比重很低,其影響很有限。而對人民幣升值很敏感的一般貿易和中小企業,出口大幅度下降,但他們不是貿易順差的主要創造者。
二是中國應當改善社會福利以增加消費。中國如果做到了,就可以自動增加進口,減少美國經常項目逆差嗎?我相信不會。
比如美國希望中國對美開放農產品市場,而不對華開放高科技產品市場,中國進口美國大豆已經造成國內全行業虧損,那么,中國能夠從美國進口什么?另一方面,中國減少對美國出口,獲利者只是中國的競爭對手,而不會是美國企業和就業,這是中美互補性產業結構決定的。
三是中國應降低國有經濟部門比重。中國如果做到了,中美貿易摩擦會減少嗎?我相信不會。中美紡織品貿易摩擦是與民營企業之間發生的激烈摩擦。美國限制華為公司在美國通信行業的發展,限制的是非國有企業。
創造新優勢
第一,建立中國與世界互利共贏的發展模式。長期以來,我們一直都非常重視“獎出限入”,出口越多對我國經濟就越好,但在一個相互依存的“全球村”里,我們出口越多,進口越少,摩擦就越多。
中國經濟發展模式轉變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實施擴大內需戰略,擴大消費和進口,從戰略上確保實現我們與貿易伙伴的互利共贏。
第二,實現技術含量、增值能力、人力資本從低端到中高端的轉變。當前,我們面臨勞動力、土地、資源能源、其他要素產品價格快速上升的問題,在未來五年至十年內,中國低成本優勢將告一段落,我們未來的競爭新優勢是什么?
從競爭模式轉變來說,應該從代工模式轉變到自主生產模式,從價格競爭模式轉變到差異化競爭模式,從簡單模仿模式轉變到技術創新、市場創新、管理和組織創新模式上來。無論是促進現代服務業的發展,振興先進制造業的發展,還是推動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發展,實現技術含量、增值能力、人力資本價值從低端到中高端的轉變。
第三,從經濟、貿易、引資大國轉變成開放大國。在理論上,一個開放大國是價格的決定者,而不是價格的追隨者;是國際規則制定和修改的決定者,而不是規則的接受者;是國際責任的承擔者或逆周期調節者,而不是一個責任推卸者或順周期參與者。
中國目前在很多領域都是大塊頭,但在價格、游戲規則、責任擔當等方面,卻依然是個追隨者。如大量進口鐵礦石,卻沒有取得定價權。中國要想獲得定價權,首先要透徹地了解鋼鐵和有色金屬行業的國際游戲規則、市場規律以及商業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