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社會發展到今天,從社會收入分配狀況看,恐怕很少有人會否認推進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重要性、必要性和緊迫性。
中國共產黨十七屆五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下稱《建議》),在規劃今后五年經濟社會總體發展目標時,明確提出:“城鄉居民收入普遍較快增加。努力實現居民收入增長和經濟發展同步、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低收入者收入明顯增加,中等收入群體持續擴大,貧困人口顯著減少,人民生活質量和水平不斷提高?!?/p>
在不足百字的闡述中,出現了“普遍較快”“同步增長”“明顯增加”“持續擴大”“顯著減少”“不斷提高”等限定語,這些經過反復縝密推敲并且密集用于限定居民收入水平所要達到程度的提法,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由《建議》傳遞出黨中央國務院堅決推進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決心,與廣大勞動者熱切期盼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民意訴求,形成遙相呼應之勢。
這一點,溫家寶總理在向全會所作的《關于制定“十二五”規劃建議的說明》中闡述得再明確不過:合理調整收入分配關系是群眾呼聲最強烈、全社會十分關注的問題。
制度改革知易行難
應該說,當前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最不缺乏的就是宏觀層面的共識。從事關發展全局的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到我們感同身受的社會矛盾明顯增多,當下涉及改革、發展、穩定的諸多問題,如果追根溯源,都可歸結于社會利益分配不合理、財富占有嚴重傾斜,從中亦可找到必須推進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理據。
這也就使越來越多的人逐步認識到,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不僅是一個經濟問題,還是一個社會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的原因所在。
當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最大的問題是:“達成共識易,改變現狀難。”這是因為,長期粗放式發展模式加之社會利益分配協調機制不健全而形成的不合理的收入分配格局,若要改變,絕非朝夕即可畢其功于一役,況且當前不合理的收入分配格局還有進一步固化的發展趨勢。
總體而言,當前收入分配不合理集中體現在“兩個比重下降”和“兩個增長不同步”。
“兩個比重下降”是指居民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和勞動報酬占初次分配的比重雙雙持續下降。統計數據顯示,2007年,居民收入占國民可支配收入比重為57.5%,比1992年下降10.8個百分點,而政府收入和企業收入卻呈快速上升趨勢。
勞動報酬方面,僅就工資總額而言,據《中國勞動統計年鑒》公布的數據,我國職工工資總額占GDP的比重,在1978年至2007年的30年間,由17%降至11%。這兩個比重的持續下降,也是造成內需不足,消費比重下降的主要原因。工信部發言人披露的數據顯示,2008年我國的最終消費率為48.6%,比2000年下降13.7個百分點,其中居民消費率降至35.3%,均大大低于世界平均水平。
“兩個增長不同步”是指居民收入增長與經濟發展不同步、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不同步。長期以來,居民收入增長并沒有與經濟發展保持同步。
據國家統計局的統計數字顯示,1979年-2009年,我國GDP年均增長9.9%,而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年均增長7.3%,農民人均純收入年均增長7.2%,經濟增速比城鄉居民收入分別高出2.6個和2.7個百分點。
2001年-2009年,我國GDP年均增長10.5%,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年均分別增長9.9%和6.6%,分別比GDP年均增長率低0.6個和3.9個百分點。
同時,勞動報酬的增長也與勞動生產率的提高相去甚遠。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專家研究表明,1978年-2006年我國工業勞動生產率增長了6.4倍,同期工業部門平均工資僅增長了4.9倍。
另據高盛集團估算,中國2001年至2009年制造業平均每年的勞動生產率增速為16%,也超過了同期平均工資增速。
當居民收入與經濟發展以及勞動報酬與勞動生產率提高始終無法保持同步增長,經濟總量這塊“蛋糕”做得越大,收入分配格局失衡狀況不但沒有改善,反倒呈現了越來越嚴重的發展態勢。這種態勢不僅會嚴重影響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而且也會嚴重影響廣大勞動者創造財富的積極性。
考慮到普通勞動者在勞動者群體中所占的比例較大、企業內部生產一線勞動者與管理層的收入差距過大等因素,受收入分配關系失衡影響最大的當屬普通勞動者群體。
雖然普通勞動者群體數量龐大,但由于其在公共政策的制定上缺乏足夠的話語權,在企業內部缺乏和所有者討價還價的資本,加之既得利益群體對如此分配模式下可以輕易獲取更多“利益”的習以為常,使得改變這種不合理的收入分配格局非但困難重重,而且一定程度上還有難度加劇的趨勢。
可以說,當前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是一項既急迫又艱難的改革,不推進改革,不僅快速發展難以持續,社會的和諧穩定也會受到威脅甚至沖擊;而推進改革又千頭萬緒且困難重重,突破口難尋。肇始于2004年的這輪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期間經由國家發改委牽頭起草的收入分配改革方案數易其稿卻遲遲無法出臺,就是最好的說明。
集體協商大勢所趨
事實上,收入分配改革的癥結和當前我國內需不振、消費不足的困境如出一轍,都是有意愿者無能力,而有能力者無意愿。
應該說,這樣的困境,與特定階段的經濟發展指導思想和政策措施有直接的關系。在推進經濟體制改革的初期,由于缺乏可資借鑒的經驗,同時也很難一下子看清楚未來改革發展的道路和方向,改革走過的是一段不斷“試錯”的歷程,“摸著石頭過河”是對這一過程最為形象的描述。
不過,雖然路徑是什么的選擇不是足夠明了,但對于一個飽受計劃經濟之苦和平均主義大鍋飯之累的國家,絕不能再走低效率的平均主義老路卻非常清晰。
如此背景下,推進經濟體制改革,建立市場經濟體制,借助市場的力量來配置資源并使其發揮基礎性作用、凸顯差距激勵、體現效率,就成為根治平均主義大鍋飯這一沉疴的不二選擇?!靶蕛炏?,兼顧公平”和“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成了推進經濟發展的內生動力。
同時,由于勞動力資源的大量過剩和資本的相對稀缺,改革政策和措施的制定顯然更加傾向于對資本這種稀缺資源的偏愛和優待,資本要素的收益率在其自身稀缺性和政策扶持的雙重合力之下逐步看漲,而勞動的收益率卻因此長期維持在相對較低水平。
在這種經濟社會發展格局之下,當時在國有企業的工資改革中提出了“兩個低于”的原則,即企業工資總額增長幅度低于本企業經濟效益增長幅度,職工實際平均工資增長幅度低于本企業勞動生產率增長幅度。
應該說,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樣的政策選擇是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的,而且在當時的制度設計上,也對這種政策結果必將出現的收入差距擴大進行了統籌考慮,這就是鄧小平同志提出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之后還要“先富帶動后富,實現共同富裕”。
也就是說,如果改革初期為了效率需要在一定程度上犧牲公平的話,當效率達到一定程度時,必須盡快兼顧效率與公平的平衡和統一,讓一度為維持經濟快速發展而做出自身利益犧牲的普通勞動者,能夠得到制度上的補償。
這樣的利益補償思路從新世紀以來就已進入決策層的考慮范疇,從黨的十七大報告提出的“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處理好效率和公平的關系,再分配更加注重公平”,到當前十七屆五中全會明顯淡化GDP增長這一指標,特意突出收入分配改革這一公平主題,政策思路也在逐步適應形勢發展而進行著調整。
改革收入分配制度,補償普通勞動者受損的利益,已經成為當前我國進一步推進改革的必然選擇。據此,最為引人注目的政策措施就是提高“兩個比重”、實現“兩個同步”,特別是第一次明確提出勞動報酬增長要與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的政策主張,不僅是對“兩低于”原則的修正,更是對收入分配領域公平正義的回歸。
收入分配改革的路徑,順著“效率和公平并重”到提高“兩個比重”再到實現“兩個同步”的政策演進脈絡,變得愈發清晰,收入分配改革的突破口也被鎖定在通過保持勞動報酬與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來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這就為推進工資集體協商奠定了堅實的政策基礎。
工資集體協商本質上是要在勞動關系中建立起一種利益共享機制,即企業的發展是勞動關系雙方共同努力實現的,那么企業創造的利益自然也應當為勞動關系雙方所共享。
這一點,《建議》在“促進就業和構建和諧勞動關系”部分也給予了明確確認:“發揮政府、工會和企業作用,努力形成企業和職工利益共享機制,建立和諧勞動關系?!边@樣的路徑和目標指向是非常清晰的。
推進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之所以應當突出工資集體協商的作用,一方面是因為收入分配制度改革雖然涉及面廣,但源頭在企業,癥結在于勞動者收入過低,因此有必要從企業內部收入分配這個源頭抓起;另一方面,相比于推進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其他制度設計,開展工資集體協商的舉措相對更為具體,而且也有十幾年來的實踐基礎,具備了充當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急先鋒”的條件。
更重要的是,以工資集體協商作為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突破口,也符合漸進式改革思路。
工資集體協商是一個漸進的博弈過程,這就決定了工資集體協商的成效不可能立竿見影,即一下子讓所有企業的勞動者大幅度提高工資。
但這種利益分享機制的建立,又為解決企業內部收入分配不合理問題,逐步提高工人工資提供了制度化的路徑。
感受到工人漲工資壓力的企業,除了會逐步從拼廉價勞動力成本的“競次”向拼技術進步、產業升級的“競優”轉變,也會把這種壓力自下而上傳導,對固化的收入分配格局形成一種“倒逼效應”,推動改革逐步深入,盡快實現收入分配制度合理化的目標。
工人收入勢必提高
應該說,《建議》已經勾勒出“十二五”規劃的藍圖,亦為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定下了基調??梢灶A見,除了明年“兩會”上將如期出臺的“十二五”規劃外,備受關注的更為具體的收入分配改革方案也會于近期“浮出水面”。
不過,雖然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目標已然清晰,并有社會各界的強烈呼吁,也有不少專家學者提出諸如“實施國民收入倍增計劃”、通過“大幅度減稅讓利”來增加工人的收入等措施建議,但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本身是一項異常復雜的系統工程,牽一發而動全身,加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也會受到一些主客觀因素的制約,短期內工人收入大幅提高難言樂觀。
得出這一結論的依據在于:
首先,認識的轉變需要一個過程。宏觀層面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已經成為共識,這沒有問題,但達成這一目標的具體政策措施還會存在諸多分歧,其中甚至不乏誤解和偏見。
比如說,有人擔心推進企業工資集體協商,就會大幅度提高工人工資,從而會導致通貨膨脹;還有人擔心開展工資集體協商會影響企業效率乃至發展等等。這說明,通過集體協商實現工資共決,進而改變企業內部資本與勞動所得分配不合理的現狀還遠沒有形成共識。
一些地方黨政領導對工人的收入狀況缺乏系統深入的了解,沒有細致地掌握工人工資收入過低的真實情況及其對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影響程度等。而且,開展工資集體協商,在勞資之間建立利益共享機制,是政府、工會和企業的共同責任,也需要三方的共同努力。
對于工會來說,形勢的發展和工會基本職責都要求工會要突出抓好這項工作,這也是多年來工會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但是,如果政府不積極主動為協商雙方制定規則并且保持客觀中立,企業所有者或經營者對開展工資集體協商不配合,工會在開展工資集體協商時難免孤掌難鳴。
而要實現政府在處理勞資雙方利益矛盾時保持中立,就需要建立起有效的權力約束機制、設立科學合理的政績考核標準等等,這些配套制度的建設絕不可能一蹴而就。至于說讓習慣了單方面決定職工工資的企業經營者,短時間內適應與工會就職工工資問題協商共決,既需要相關制度的建立健全,也需要勞資雙方的長期博弈才能達致。
其次,相關的制度機制的健全也需要有一個過程。
通過集體協商解決工資問題是市場經濟國家的通行做法,建立集體協商機制也是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配套制度。按照我國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時間表,十年之后即2020年才能完成完善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和建設的任務,這意味著推動工資集體協商制度建設相關舉措的出臺也需要一個時間過程。
從當前的進展情況看,要使工資集體協商制度健全完善起來,不僅需要盡快立法,還需要頒布具體的規章。因為當前開展工資集體協商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相關法律規定的剛性不足、缺乏對企業所有者或者經營者相應的制約手段。
要解決這一問題,既要修改現行法律增強其約束力,又要積極推動專門立法對開展工資集體協商進行制度規范,這些也不是短期內就能做到的。
然而,如果長期不能推進相關立法和政策的制定,長期對企業開展工資集體協商缺乏相應的強制約束性規定,工資集體協商難免會流于形式、難見實效。
最后,一些基礎條件的不完善也會影響工資集體協商作用的發揮。
開展工資集體協商要受到很多基礎條件的制約,其中最關鍵的就是勞動力的供求關系。
據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估算,我國在“十二五”規劃期間,每年城鎮就業人口供給將達2500萬,但實際能提供的就業崗位約為1200萬個,這意味著每年有1300萬人難以就業。
未來五年勞動力供過于求的局面難以根本改觀,這仍然會對工資率的提高產生強大的壓制作用,這種局面下即使工資集體協商開展得很充分、很深入,也很難使企業短時間內大幅度提高工人工資,更不可能出現企業人工成本增加導致難以為繼的狀態。
同時,工資集體協商的有效開展,還要解決企業工會干部依附于企業“不敢談”的問題,這也需要通過對工會組織體制進行改革創新來解決,而這在短時間內也絕非易事。
另外,城市化進程、公共服務均等化推進速度以及社會保障的完善度等因素,也會對開展工資集體協商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這樣看來,短時間內我們對工人工資大幅度上漲很難持樂觀態度。
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改革只能向前不能回頭,收入分配改革也好,工資集體協商也罷,都已經到了必須直面困難并且下大力氣解決的地步。一句話,前景光明,任重道遠;事不避難,知難不難,關鍵是我們要勇于實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