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和統計互見短長。統計數字準確、堅實。而感覺的觸角更寬闊,感受的現象更新鮮,很多感受到的東西還未及納入統計。筆者供職教育領域多年,只是新近才開始研究教育,利用數據的功夫還不夠,而多年的感受卻是豐富深厚的。生存的感受引領著我的問題。
必須疏導中學階段的不公正競爭
我一直感覺,北大學生的天分沒有想象的那么高。泱泱大國頂級學府中的學子,應該是出類拔萃的,我知道自己在智商上不是尖子,但在與學生的接觸中并未時時感到智力上的沖擊。該怎么解釋呢?其一,考試學使然。中國的考試學太發達。那一日聽教育家康健的演講,他說得到位:中國人可以顛覆一切考試。中國學生可以大把地拿到托福考試的最好分數,而這些高分者的英語水平絕非最高。在國內考試的博弈中,每每考生是勝家,考方是輸家,考試的初衷——篩選最優秀的學生——絕難實現。
其二,中學階段競爭的不平等。權勢者幫其子女享受到優質的中等教育,從而在高考上勝出。因為這些催肥的勝出者天賦不高,日后不會有大的出息,他們占據了教育中的稀缺位置,是社會資源的極大浪費。或許可以說,這種不公正中外皆然。權勢者愿意在子女教育上多投資,其動機本身無可非議,是非在于錢往哪里使。西方學者對西方教育的批判遠比我們猛烈。他們以扎實的數據證明,西方高校中權勢階層的子女占據了更高的比例,但是其中原因卻較難解釋,因為政府已經做出了很多努力:義務教育費用全免;公立中小學教育趨向平等;過去富人區因為稅收高所以學校經費足,現在公立學校經費的差距已經彌平;高等教育對貧困生的資助擴大,只要成績好上學沒錢完全不是問題;高校錄取中的裙帶關系也日益衰退。
那么問題在哪里呢?在社會不在學校,學校基本保持住了自己的清潔和公正,而社會不可能是平等的。私立學校的崛起、聲譽好的公立中學附近的房租升高、家教、高考咨詢機構,這些合法的手段顯然更屬于富人。中國的權勢者不會忽視這些手段,而中國教育領域發生的不平等卻不止于此,權勢赤裸裸地打進學校。我的學生對一所示范中學普通班的調查顯示,該班41名學生中有13名學生的學籍在別的學校,他們享受該校正式生的一切待遇,只是高考到學籍所在學校。28名正式生中尚有3名分數不過線,因關系過硬公然成為正式生。也就是說,36.6%的位置被低分違規者占據。這絕不是個別現象。
中學階段的不公正競爭,導致一些潛力并不優秀的學生擠掉了底層潛力優秀的學生。北大現在生源的城鄉比例是84∶16,中國城鄉居民的智力能有如此落差嗎?權勢階層在各種社會制度中都可以合法地占據優勢。今天中國的情形是,權勢階層極端不負責任,制度已包含其既得利益,他們仍不惜破壞制度來保駕子女。絕對的平等是找不到的,堵塞不如疏導。筆者開出的藥方是,辦私立學校,那里花了錢就可以購買優質教育。而公立學校的規則就是法律。
軍備競賽式的教育擴張
到外地一些高校開會,發現一個學校兩個校區的情況極為普遍。教師和學生怨聲載道。教師們早就將住宅安置在校區附近,不想建了新校區,他們的寶貴時間不得不消耗在路途上。師生接觸的機會因此減少,講座、討論會、社團活動也均減損半數,校園文化分割破碎。萬分慶幸,北大人大都還沒有新校區的策劃,希望領導不要出此昏招。為什么新校區大肆泛濫?因為擴招。但擴招不可以降低質量為前提。教師全力以赴能否趕超兄弟院校還難說,遑論國外名校,現在平添了長途跋涉的時間消耗,如何提升質量?師生不滿卻照樣興建新校區,說明了師生在學校無地位而言。
降低質量求數量的背后原因更為深刻。半個世紀以來,擴大教育可以促進民族經濟、文化的進步幾乎成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超級話語。但一切有度,都須具體論證,而非大而化之。在一段時間中,擴招為多方推動或樂見,很像是雙贏和多贏。考生家庭高興,他們無暇顧及日后。政府愿意做,因贏得部分公民的歡欣。校方愿意做,當頭的誰不愿攤子大、人馬多。但隨著發展,學生和家長明白了,便宜沒好貨,學歷發多了就找不到工作。
原初動力旺盛的幾方中,誰的動力持久不衰呢?毫無疑問是校方,當然還有后面的開發商。大學不斷擴招是頗可質疑的。即使無可爭議,我們退一步說,擴大招生也不是一定要搞新校區,可以辦新校嘛。地理的規定性是堅硬的,它約束著方方面面。相隔幾十里的兩個教學單位,它們的最佳選擇是成為獨立的兩所學校。硬要照著一個學校來經營,是勞民傷財。我們可以想象出策劃者的多種圖謀,但很難想象那是為了搞好教育。
感性認識告訴我們,高校中來自復讀的學生越來越多,不僅普通院校,而且北大清華。我的一個學生告訴我一所名校的社會學系最近錄取了一位1983年出生的考生。這在西方社會不新鮮,還有70歲入大學的呢。但在中國學生基本上是從中學到大學,這意味著他考了八九年。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我們前面說了教育增長已成意識形態,其發生無法用人力資本的理論來解釋,其結果也并非注定會增添人才、造福社會。對教育過度擴張更有效的解釋是軍備競賽理論。競爭者的目標首先是大本的學歷,手段之一是增加彈藥。彈藥是什么?備考時間,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其可怕在于,物價被哄抬,不跟進便吃虧,后果必然是復讀的比例越來越高,大家一同為高考賠上更多的時間成本。它殃及所有檔次的學校,因為圖謀各檔大學的考生都拿出了復讀的手段。至今我還沒有看到全國或某省全省考生中復讀生的比重。希望統計部門拿出各年的數字,讓我們知道增長的勢頭和現狀。
此種軍備競賽是必須抑制的,它浪費的是全民族青少年的黃金期。制約的辦法其實簡單:第二年考試分數打九折,第三年八折,如此類推。但是以為博弈如此簡單,就是我們的頭腦簡單了。現在有些考生在高三畢業時干脆不參加高考,重讀一年才來。如果以考試次數定折扣,規則制定者豈不失算。并且考生還可以在高一、高二時,用留級的方式增加實力。通盤考慮,我覺得我們應該借鑒美國SAT考試的方式。一年有多次考試的機會,考生們可以不斷嘗試,當然每次要打一定的折扣。這樣可以抑制復讀,至少是驅趕考生們在短期內榨干自己的應試潛力,避免耽誤太多時間。這個制度的嘗試,將徹底改變中國的高考方式。
十幾年前主管教育的領導提出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的概念,企圖靠端正認識來解決中國教育的難題。但校方和家長對此置之不理。原因很簡單,領導只說出了表象,不涉病因。病因是什么?語文、數學其實是最重要的素質,為什么變質了?軍備競賽使然。不緩解軍備競賽,如果音美體高考時不加分就沒人搭理,如果加分立刻就會變質,考單杠決不練雙杠,考跑步決不練游泳。抑制軍備競賽才能注重真正的發育,而不是考試的能力。
十年前的擴招勢所難免,因為如前所述,政府、校方、考生家庭,皆大歡喜。擴招會達到緩解競爭的初衷嗎?會的,只是不在擴招伊始之時,而在學生失業之際。過多的畢業生擇業難,會反饋到新一茬學生及其家長,消減他們的大學熱。邏輯上理應如此,事實上也不無效果。
但是,其一,抑制的效果似乎還不夠。其二,抑制的對象是高度選擇性的,多是貧困家庭、擇業無門的家庭。于是大批貧困生退出高考,導致國家選拔人才的不公正和候選群體的單向萎縮,最終是選拔基礎越來越狹窄。這種負效應迫使我們必須尋找新的抑制競爭的手段。那就是寬進嚴出。
實現“嚴出”,勢在必行
我們當年的高考是嚴進,因為質量在初始就有保證,多數人順利達標不成問題。加上“嚴進”太殘酷,教育管理者在學生畢業時比較寬容,遂造就了“嚴進寬出”。問題是十余年來原來的“嚴進”已經蛻變成“寬進”。可是我們原來的“寬出”方式延續至今。西方的大學從來是“嚴出”。美國和中國是世界上重高中輕職業學校的兩個典型國家。美國60%的高校學生在十年內拿不到學歷,恐怕最終能拿到學歷的也就是一半以上。德國人重視早期分流和職業教育,十歲時分流的結果是只有三分之一進入日后可望進入高校的文法中學。即便如此,德國的高校大約也只有80%的學生能夠拿到學歷。
應該是中國高校實行“嚴出”的時候了。這首先是因為我們已經開始“寬進”,為保證質量就必須實行“嚴出”。也是因為,“嚴出”會早早地給面臨選擇的學生一個反饋——拿到大學文憑是艱難的,上高中、赴高考是一個高風險的選擇,從而抑制過多的競爭者。以中國高校當下的腐敗、無規矩、作弊盛行、關系泛濫,幾乎百分之百發放學位,要搞好“嚴出”難乎其難。但其勢在必行。此點的突破,對教育的全面改善至關重要。
軍備競賽意味著武器升級,在教育上面就是學位競爭的升級,攻讀碩士博士的人過多。軍備與學位競賽的升級,同樣是浪費。很多才干不是從教室中、書本上可以學到的,必須在社會上、在實踐里、在人際交往中獲得。我以為,對很多種工作,讀博士學位不僅在相應能力上沒有什么幫助,還有折損。因為每個人只有一段最佳學習年齡,如果兩個本領差異太大,這期間要么學這個,要么學那個,學了這個會耽誤那個,學了那個會耽誤這個,沒有兩全。
要做好公務員,就要較早地開始社會基層的歷練,最好從大學本科畢業開始,最遲也不能晚于碩士畢業(24歲-25歲)。如果22歲-28歲期間沒有在社會中摸爬滾打,而只是泡在書齋里,人事的直覺、合作的精神、談判的技巧、解決問題的急智,都再難發育出來。這些素養是遠離書呆子氣質的。大多官員真的不需要高學歷,但是今天的中國官員對高學歷趨之若鶩。我的兩個獲碩士學位后做了公務員的學生都想考在職博士生,不但被我拒絕,還遭到我“教育”。我說到這里來要學很多對你無用的東西,而工作之余的自學會點點滴滴到心頭。并且官員讀在職博士,是對博士學位的一種侮辱。全天候的學生尚且難以修成正果,公務員僅做個票友就豈能得道?
官員讀博的破壞性不止一端。其一,它消耗自己的時間,影響工作,甚至降低了自己的能力。其二,它矮化了學位的質量,破壞了學位的神圣。其三,他們帶動起各色人等對博士學位的盲目追逐,乃至弄虛造假。在汪暉涉嫌剽竊這一事件中,我最不解的不是汪氏,而是他所工作的清華大學——他們為什么不審理。無論對大學的清譽還是自己教師的名聲,都是必須去做的。同仁的一句點撥——在清華讀在職學位的公務員可不在少數,開了先例如何持續——令我如夢方醒。也就是說,官員攙和學位是學術規范難以整肅的原因之一。
那么如何將學術還給學術呢?靠學術界是不可能完成的。我對學界早已極度失望,恥于說起自己早年曾涉足過這個階層的研究,對這個無信念的群體不抱任何期待,要他們抵御社會腐敗向學術界的滲透是不可能的。
可以寄托希望的倒是官場。因為道理明擺著:高學歷對做公務員沒有助益,公務員鮮有真心愿意讀博的。訂立以下規則,應該皆大歡喜:基層的履歷可以在仕途晉升中增分,碩博的學歷則絲毫無助。把屬于官員的給官員,把屬于教員的給教員。我們因為混淆了彼此,陷于雙輸。劃清界限,才有雙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