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與中國在經濟層面的聯系無疑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這不僅因為這兩個國家分別是全球第一和第二大經濟體,也并非因為這體現出美國消費者在推動全球經濟需求方面仍然扮演著主導作用,或者中國在影響供應方面的強大作用。
兩國關系之所以如此重要,主要是因為這兩個龐大的經濟體正面臨著棘手且亟待解決的再平衡問題,這有可能在未來幾年內對全世界的其他地區有著持久的、足以震撼世界的影響。
令人遺憾的是,美國與中國的緊張關系正處于爆發的風險當中。這必須盡早解決,以免將來追悔莫及。這不僅僅是一個可能影響2011年全球經濟前景的問題,它很可能成為21世紀上半葉全球經濟局勢的一個持續特點。
失衡本質
如果說我們從過去十多年總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教訓,那就是:宏觀失衡是非可持續性的。未經考驗的新理論一次又一次地在為失衡作辯解。
不知讀者是否記得布雷頓森林貨幣體系II(Bretton Woods II)提出的構想——即如果資金和商品都來源于周邊國家,那么擴展后的美元貨幣集團可以容許其核心經濟體出現高額經常賬戶赤字;那么“中美共同體”(Chimerica)中提到的中國儲蓄者與美國消費者成為連體嬰的觀點呢?還有被奇跡般發現用來解釋美國龐大經常賬戶赤字的“暗物質”(dark matter)概念呢?以上每一個理論都可以合理正確地為短時間內世界出現的失衡作辯解。可是,這些看上去簡明扼要的概念沒有一個能夠經得住時間的考驗。
眼下,全球失衡成了后危機時代的復蘇掣肘,并引發了“貨幣戰爭”的前期沖突。“貨幣戰爭”一旦爆發,就很可能將世界推向貿易摩擦和保護主義的深淵。如果不能在全球再平衡的道路上邁出堅實的步伐,就很可能再次走向另一場危機。
這著實是一個壞消息。但好消息是,有一個新的想法被提出。美國財政部長蓋特納(Timothy Geithner)在2010年末的時候初步提出了一個經常賬戶為目標的框架。這個框架為這場無法取勝的針對貨幣的戰役提供了一個合乎法理的解決方案。
這個建議的優點在于它的實用性。經常賬戶為目標的框架直接針對全球失衡對癥下藥,從而迫使世界各國重視各自經濟中的結構性問題。當初正是這些問題導致了嚴重的過剩和市場動蕩。但這個提議的不足之處在于它的復雜性。這一點不足為奇,因為導致全球失衡的原因、表現形式以及潛在的解決方法都是非常復雜的。
中國和美國恰恰各自代表了失衡問題的本質。從美國的角度看,美國的經常賬戶赤字和儲蓄不足的問題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都要嚴重得多。其總的國內儲蓄率(家庭、企業和政府部門)僅為2009年國民收入的10.9%。
事實上,2008年美國的凈國民儲蓄率(剩下的這些儲蓄都用來支持美國資本存量的增長了)跌為負值;年中更加速下跌至國民收入的-2.3%。兩個因素導致了這一結果:一是消費者一直靠資產泡沫儲蓄,卻大肆揮霍其收入存款;二是隨著這些泡沫的破裂,個人消費急驟下跌,政府為了遏止這一跌勢,不得不大規模增加已是天文數字的聯邦預算赤字。對于這個世界領先的經濟體來說,美國的儲蓄不足在世界現代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從中國的角度看,在全球失衡等式中的盈余國里,中國是造成不穩定性的最大來源。
中國居高不下的國內儲蓄率(2009年為其GDP的整整54%,是美國儲蓄可比量的五倍以上)反映其國內個人消費的嚴重不足。目前其消費占GDP的比重只有36%。由于社會保障體系(包括社會保險、私人養老、醫療和失業保險)缺乏充足的資金,中國家庭出于對未來的擔心正在不斷增加儲蓄。
在后危機時代的發達國家,失業率居高不下。中國的增長模式,加之嚴格的貨幣管制,使其走上了一條與其他國家發生正面沖突的道路。如果中國能夠找到另外的道路,這一沖突是可以避免的。
在經常賬戶再平衡框架下,中美兩國都必須反思各自的增長策略,并解決各自儲蓄失衡的根本問題。對于美國而言,這意味著依賴資產的消費者必須去杠桿化,并采取嚴格約束的策略,減少龐大的政府預算赤字。
同樣,中國需要直面其國內個人消費不足的問題,制定相關政策弱化其國民的儲蓄傾向,創造更多的服務類就業機會,提高農村家庭的收入水平。如果中國能夠在刺激私人消費方面形成推動,那就可以為那些面對失去增長動力的西方市場的出口提供一條重要的新的外需來源。
換言之,目前針對全球失衡的經常賬戶調整框架為各國提供了空間,使各國得以根據各自的問題和體制調整政策,并惠及更為廣泛的全球經濟。這一方法針對方向性的目標,而非具體的數值指標為核心,因而可能比通過生硬的機制強制進行貨幣調整有效得多。那種無論市場經濟還是非市場經濟,無論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都采用“一刀切”的辦法的前提條件正是所謂的“貨幣解決辦法”的最大缺陷之一。
這種貨幣調整辦法至多只能提供一種迂回的全球再平衡的途徑。1985年《廣場協議》(The Plaza Accord)后,日元快速升值的情況正是如此,日本龐大的經常賬戶盈余幾乎沒發生變化,因此貨幣調整并不能保證全球失衡得到持續性的改善。
危險的指責
計量經濟學家在進行貨幣估價,也就是確定應對一種貨幣的價值多大的調整才能改變貿易和經常賬戶失衡方面,也是一籌莫展。
2005年,當華盛頓第一次關注中國的貨幣問題時,專家聲稱人民幣對美元匯率被低估了25%。自那以來,雙邊匯率上升了24%,但是這些所謂的專家還是死死咬住同樣的說法不放——聲稱人民幣仍然低于其公允價值的25%。
同樣,著名權威人士不負責任地計算,并得出結論稱:中國貨幣操縱使美國失去了50萬至140 萬個工作崗位。這種結論顯得有些不著邊際。
耶魯大學的雷·費爾(Ray C.Fair)教授設計了一個多國計量經濟學模型,可以用來衡量各種全球反饋效應。通過這一模型的計算得出:人民幣對美元升值25%對美國就業的凈影響約為4.1萬個工作崗位。簡而言之,那些支持貨幣解決辦法的證據——尤其是單獨把中國揪出來作為世界的多邊失衡問題的罪魁惡首——是非常有問題的。和相對價格調整的理論渠道操作相比,以經常賬戶為目標直接著手解決世界的失衡要實際得多。
俗話說得好,細節決定成敗。決定成敗的問題同樣存在于各國為這個失衡的世界的集體利益而采取行動的政治意愿當中。但是在這個依然充滿不確定性的后危機環境中,我們再也輸不起了。
相比構思粗糙、方向錯誤的貨幣解決辦法,這個世界需要、也理應得到一個更好的方案。如果順利,G20有望繼續完成在慶州提出的新方法,并沿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推動的責任和執行機制。如果是這樣,我們在解決全球失衡的道路上最終可能迎來期盼已久的重大進展。
可惜時間緊迫。針對失衡增長的政治抵制情緒的風險與日俱增,這對全球經濟造成了很大的威脅。11月2日是美國的“憤怒日”。民主黨潰敗的根源在于美國工人的憤怒。
面對居高不下的失業率、甚至更高的“不充分就業率”,以及長達十年的通脹調整工資的停滯不前,選民們終于喊出了怨氣:“(我們)受夠了!”他們希望當前的經濟困難能夠得到緩解。而這一次的局面比起1930年以來美國經歷過的任何一次危機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但是選舉結束后的局勢卻潛藏著危機,而且對亞洲的影響巨大。美國政界聲稱中國必須對美國工人承受的巨大壓力負責。他們聲稱,全球化已經失去了控制。由于中國及其泛亞洲供應鏈在美國龐大的貿易赤字中所占份額過大,人們普遍認為這使美國工人的就業和真實工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榨。中國的貨幣政策于是便成了這一擔憂的眾矢之的。
9月29日,美國眾議院兩黨結成了廣泛的聯盟,以四比一的多數通過了一項法案,允許美國對來自中國的商品實施貿易制裁,作為對普遍認為被操縱和低估的人民幣的懲罰。而這還只是鳴槍示警而已。
由于選舉結束后這一怒火仍然無法平息,美國會有更多的行動接踵而來。美國經濟復蘇可能持續疲軟,這對就業和真實工資增長而言實在起不到什么緩解作用。與此同時,新當選的參眾兩院議員可能會被迫為他們在選舉中做出的抨擊中國的承諾負責。
實力受到削弱的奧巴馬總統將無力抵制保護主義勢力的卷士重來。
國會兩院抨擊中國的多數派已經無懼總統的否決權。如果奧巴馬真的行使這一權力,他們很可能會擱置他的否決。貿易摩擦和保護主義政治已經進入了一個危險的區域。而中國及其亞洲供應鏈正好處于這一積怨的靶心。
這一系列不祥事件的背后是糟糕的經濟形勢和政治上屢試不爽的“替罪羊”把戲的致命組合。這場推諉指責把戲的核心是這樣一個錯誤的假設:只要調整了美元對人民幣的雙邊匯率,美國的多邊貿易失衡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2009年,美國與90個國家存在貿易逆差。美國多邊貿易逆差背后的真正原因是政府的政策助長了美國國內儲蓄出現巨大的缺口。可是,比起為政策的制定承擔責任,美國政府卻選擇了卸責于中國。但是,本文之前提到的美國已經大幅跌入負值的凈國民儲蓄率足以說明,政府對于中國的這一指責實在是毫無道理。
國內儲蓄不足不僅僅是因為數以萬億計的預算赤字,還有被泡沫扭曲的消費熱情。正因如此,美國必須輸入盈余儲蓄,以維持并運行其龐大的經常賬戶的多邊貿易失衡,吸引外資。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美國政客非但不認真反省自己在營造這一危險局面中扮演的角色,反而指責稱,導致這一悲慘境地的是為他們提供資本的中國。這并非只是黨派之爭,抨擊中國是美國政界中為數不多的能使兩黨和各種意識形態團結一致的事情之一。
解決之道
出路并非沒有。與所有激烈爭論一樣,這件事也有兩面性。在沸沸揚揚爭吵聲中,問題不在于誰對誰錯。畢竟,這是政治爭論。對于貨幣問題,中國不能簡單地說“不”,然后就拂袖而去。如果它想要避免陷入貿易保護主義的結局,就需要改變辯論的姿態,并提供另外一條途徑來拆除這枚地緣政治中的定時炸彈。
中國正處于一個獨特的位置:它可以提議通過另一種方法來解決這一緊張關系。如果它不想在這個貨幣泥潭中越陷越深(我相信中國為了確保其自身穩定,當然希望避免出現這樣的情況,因而才會采用漸進式的匯率改革),中國領導層應當提出“B計劃”。
這就需要中國宣布采取積極大膽的行動,來刺激尚未開發、潛力巨大的國內個人消費。同樣重要的是,中國還應當承諾保障外國供應商的市場準入,包括在飽受爭議的“自主創新”政策(indigenous innovation policies)上做出讓步。
這樣的“B計劃”有一個顯著的好處,就是為兩國提供一個實現“雙贏”的選擇。它能與中國自身的再平衡計劃相契合。這個計劃是中國日益緊迫的戰略要務,即將經濟發展模式從出口和固定資產投資的不均衡支撐轉變為由內需支撐的更為平衡的增長戰略。事實上,這很可能成為中國即將頒布的“十二五”規劃的核心。
此外,這還與美國呼聲越來越高的增長和就業重點相匹配。中國是美國的第三大出口市場,也是全球增長最快的出口市場。奧巴馬政府已經意識到后危機時代美國的消費狀況可能在未來多年內難有起色,于是制定了在未來五年內出口倍增的目標。其中的重要一步就是向中國出口——盡情享受全球最大的潛在“消費盛筵”。
最重要的是,這還為美國提供了一個參與競爭的機會,一個反省自身、利用長期以來自己最大優勢的機會。只有這樣,而不是抨擊中國的貨幣政策,才是處于困境中的美國工人以及日益空心化的制造業的希望所在。更重要的是,這一計劃旨在制定減少中國過度儲蓄和經常賬戶盈余的結構性政策,與最近G20所支持的經常賬戶目標的提議是相契合的。
如果中國能夠抓住這個機遇,出臺積極大膽的刺激消費政策并保障市場準入,就可以避免一場全面的貨幣戰爭。而其他唯中國馬首是瞻的亞洲國家也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氣了。這可能會成為中國崛起為最強大的世界領袖的良機;同時,這對于美國及其困頓的工人而言,也是一個同樣關鍵的競爭機會。
同樣道理,如果美國最終能夠認真應對其嚴重儲蓄不足的問題,就能更好地為可持續的長期經濟增長奠定基礎。這樣一種讓美國重拾經濟平衡的措施是至關重要的,這可以將美國經濟的增長來源從過去的過度消費社會回歸到美國最大的先天優勢之一,即以創新為推動力的生產平臺的復興。
兩個大國面臨重重挑戰,但也別無他法。不論對美國還是中國而言,再平衡應該被視為一個機會,而非威脅。而這個機會只能通過兩個國家在各自的經濟結構中通過互補與合作的轉變得到改善。美國與中國的雙邊關系在21世紀前幾十年的世界經濟中是至關重要的。如今,這個關系卻出現了問題。兩個國家都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在2011年里,破除萬難,摸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