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韓愈《和席八十二韻》中的詩句“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曾被北宋歐陽修理解為“嘗以詩為文章末事”,這給韓愈研究帶來了重文輕詩的負面影響。本文試圖從韓愈詩歌文本入手,對“余事作詩人”作全面的解讀,并借此對韓愈的文學思想和詩歌理論進行有針對性的研究。
關鍵詞: 韓愈 歐陽修 “余事作詩人”
歐陽修是北宋文壇泰斗,詩文都深受韓愈的影響。他推崇:“韓氏之文之道,萬世之共尊,天下所共傳而有也。”[1]對韓詩卻這樣說:“退之筆力,無施不可,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一寓于時,而曲盡其妙。”[2]雖也贊揚韓詩,但沒有評韓文那么高。至于 “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歐陽修將其直接解釋為“嘗以詩為文章末事”,即寫詩是寫文章后的事,無異說韓愈首要在文而及于詩。這種觀點是主觀臆斷,跟歐陽修特別看重韓文有關,而這種論斷給韓愈研究帶來了重文輕詩的負面影響。
“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這兩句詩,出自韓愈《和席八十二韻》,作于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韓愈與席八(席夔)同知制誥,是和席的贈詩。這首詩的大意很簡單,稱贊席詩如春花一樣新,他們游春賞景,平日相處喝喝酒,余下事寫寫詩;末了,自謙才遜于席,同列朝班,惟有愧慚,倒不如退歸林下。表面看,詩寫得平穩有致,實際上則吐露出對朝廷失望的悲痛心聲。因為韓愈此前因忠見讒,受過貶謫,如今置于閑職,未被重用,心中難免牢騷不滿。“余事作詩人”,本意是表明不管有多少事,他都堅持寫詩做個詩人。照詩而言,實在得不出歐陽修那樣的推論。
事實恰恰相反,通讀韓愈詩文,我們可以發現,在韓愈心目中詩文始終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他在致力于古文運動和散文創作時,也一直為詩歌的創新和發展,傾注心血,排除困難,進行著頑強的戰斗。
韓愈把詩歸入著述文章一類,詩同文“自傳道”,“不仗史筆垂”[3],但也指出詩有自己的特點,取材廣闊,感情濃烈,語言生動,表現形象。《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4]韓愈知道這一點,非常強調“物不得其平則鳴”[5],認為詩人感受到現實人生種種不平時,要立即把與思想滲透在一起的愛憎情感作為創作的驅動力,用語言造成形象,表達出來,呼喊抗爭。他進而提出,詩人寫詩一定要做到“文字覷天巧”[6]。用今天的話說,所謂“天”,指造化萬物,紛紜復雜,無奇不有,僅僅是詩人的描寫對象;“覷”,對之進行多方觀察,認真透視和仔細分析;“巧”,即審美加工,從中去選擇、綜合和集中,提升到“意”(思想情感)與“象”(心中形象)合一的境地;“文字”,用語言各種手段來描繪,使之形象更生動,更完美,更能感動人。這完全接觸到從現實到詩的整個審美創作過程,揭示了詩的形象思維規律。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7]孔子認為詩具有“興觀群怨”,以及侍奉君上和長輩等審美與社會功能。韓愈當然深諳詩具有這樣深刻的審美教育作用。所以,他在《荊潭唱和詩序》中著重指出:“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過著安逸富足生活的人寫不出好詩,受貧窮折磨、有氣節、體驗生活辛酸苦楚深的人容易寫出好詩。他還要求詩人要不合流俗,大膽創新,大加褒揚這個集子能夠“搜奇抉怪,雕鏤文字”,取得“鏗鏗發金石,幽眇動鬼神”的審美效果。
可見,韓愈重視詩,是由于詩能起到散文難以替代的作用,說明他對詩的特點、規律和作用,有著深層的認識和把握。
韓愈為詩,是以承繼李杜傳統,開拓創新為己任。李白敢于蔑視權貴,富有反抗精神,他的詩天馬行空,清雄奔放,光明洞徹,真實地勾畫出唐朝的社會景象,抒發了體現人民意愿的憤怒之情和理想追求。杜甫仁愛濟世,憂國憂民,他的詩沉郁悲涼,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前后唐朝統治集團的荒淫無恥生活和人民的重重苦難。韓愈所處的中唐社會,宦官專政,藩鎮割據,回紇吐蕃入侵,比起盛唐末,朝廷愈加腐敗,人民更是受苦遭殃。韓愈正是基于這一認識,無限崇敬李杜,他以李杜的光輝人格和詩歌為榜樣,在多首詩中表示要向李杜學習,恨不得與他們生在同時,長隨他們。當時,一些詩人逃避現實,陶醉于寫個人瑣事和吟風弄月的柔靡詩風,這詩風剛過去不久,又出現了肆意詆毀李杜的暗流。韓愈挺身而出,寫了《調張籍》一詩,義正辭嚴地予以駁斥:“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他用夏禹治水,劈山開道,巨刃摩天,崖崩地裂,形容李杜詩的雄偉氣魄,指出這些詩全是李杜在落魄困苦時寫出來的;說李杜詩有千萬篇幾乎都被上帝派神將取去,只留在人間一點點,“泰山一毫芒”。他公開聲稱要發揚李杜的戰斗精神,堅定地走他的創作道路:
我愿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誠相交通,百怪入我腸。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
希望長出一雙翅膀,上天入地捕獲李杜般的詩才。他與李杜心靈相通,可以把別人不注意的千奇百怪事物盡收筆底。能像杜甫那樣沉雄有力,一反手拔掉鯨魚之牙,更能像李白那樣奇偉怪險,舉瓢飲九天之漿,翱翔太空,無須織女來相助。這首詩用典設喻,神奇怪異,情感激越,意蘊深沉,不僅揭露了謗傷者的可鄙面目,活現了李杜的偉大形象,而且顯示了韓愈本人的戰斗姿態。雖是專評李杜,但也是他詩作的經驗總結和嚴正宣言。
詩的發展需要一批優秀詩人的共同努力。韓愈廣交詩人,并且盡己力之所及,關懷和扶持那些才華卓越而遭遇不幸的詩人。比如,張籍貧病纏身,是他推薦張應舉中了進士,又推薦張為國子監博士,還專門求人資助其治眼疾。張籍終身感激不盡,在《祭退之》詩中有生動的描述。孟郊大韓愈十七歲,四十多歲才中進士,窮困潦倒,韓愈與他為忘年交,曾向兩入相的鄭余慶保薦:“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8]并向同仁好友稱頌:“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9]認為孟詩奇險駭俗,人間難得。賈島自幼家貧為僧,韓愈賞識他的才華,勸他還俗,鼓勵他上進,肯定他做詩有一種“蛟龍弄角牙,造次欲手攬”[10]、不畏艱險、勇往直前的氣派。韓愈器重李賀,不恥下交,特意和弟子皇甫湜登門造訪。李賀因父名晉肅,“晉”與進士的“進”諧音,“肅”與“士”音近,避諱不得赴進士試。韓愈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寫下《諱辯》,斷然予以批駁。這些詩人盡管在社會重壓下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但沒有放棄創作,先后自成一家詩,揚名于時,對中唐詩歌作出了應有的貢獻。
根據上述,能說韓愈“嘗以詩為文章末事”,重文輕詩嗎?賢者如歐陽修,當他偏愛韓文時,在韓愈如何對待詩歌這個問題上就會產生不該有的誤解。
參考文獻:
[1]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后.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
[2]歐陽修.六一詩話.[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
[3]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錢仲聯.馬茂元校點.韓愈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以下注釋中韓愈的詩文均出自本書.
[4]張少康主編.《中國歷代文論精選》之《毛詩大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5]送孟東野序.
[6]答孟郊.
[7]論語·陽貨.論語譯注.楊伯峻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
[8]薦士.
[9]醉贈張秘書.
[10]送無本師歸范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