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散見于各種語文教材,在現(xiàn)行人教社課標(biāo)版高語必修五(2006年第二版)的教材中,該篇仍然被選用。且課本對文句“景翳翳以將入”做了如下的注解:
[景翳翳以將入]陽光黯淡,太陽快下山了。景,同“影”,日光。翳翳,陰暗的樣子。將入,指太陽快下山。
筆者細讀之,甚覺不妥。姑妄言之如下。
“景同‘影’”和“日光”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義項。而課文注解將二者進行了糅合,意味著在該句中,“景”既是“陰影”之義,又是“日光”之義,這無疑給讀者在理解上造成了混亂。
《說文解字·日部》釋“景”:“景,日光也,從日,京聲。”段玉裁注云:
《左傳》曰:光者遠而自他有耀者也。日月皆外光,而光所在處物皆有陰,光如鏡故謂之景……后人名陽曰光,名光中之陰曰影,別制一字,異義異音……
由此可知,“景”之本義為“日光”。由于“光所在處物皆有陰”,故“景”又派生出“陰影”之義。但這兩層意思卻全然相反,“陽曰光”,而“光中之陰曰影”,亦即《墨子·經(jīng)說下》中“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之義。“陰”、“陽”在這個意義上是無法糅合的,強行合二為一,意義齟齬,瑕疵昭然,讓人無所適從。
值得一提的是,“陰影”這一意義從“景”中分化出來,單獨由 “影”字來表示,是晉人葛洪的首創(chuàng)。據(jù)《顏氏家訓(xùn)·書證》載:“至?xí)x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彡,音于景反。”影自此方“析炊”而“另起爐灶”了。在此之前,“景”一詞“身兼數(shù)職”,既表“日光”、“太陽”義,又表“明亮”義,如《詩經(jīng)·小雅·車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鄭玄箋:“景,明也”),還表示上文所言的“陰影”義,如《莊子·齊物論》中“罔兩問景”之“景”即是。
盡管“景”在上古先秦時“身兼數(shù)職”,但諸多詞義都與“光”有關(guān)。《大戴禮記·曾子〈天圓〉》篇云:“故火日外景,而金水內(nèi)景,蓋凡發(fā)光含明及光所照物,蔽而成陰三者通謂之景。”但后來,文字在演化過程中,義項逐漸細化,“景”和“影”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古今字,即,在表示“陰影”這一意義上,“景”是“影”的古字,“影”是“景”的“今字”。
既然“景”同“影”與“日光”兩種意思不能糅合,那么,哪種解釋更為準(zhǔn)確?筆者以為,把“景”理解為“日光”較為近實。
《漢語大字典》釋景:㈠jǐng①日光。②指太陽。③光明 (④以后從略)。
㈡yǐng陰影,后作“影”。
這種解釋涇渭分明,絲毫不差。《詞源》的解釋與此接近,無實質(zhì)性差異。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也選錄了《歸去來兮辭》,注“景”為“日光,這里即指太陽”,甚為明了。
同名教材2004年第一版注“景”為“日光”,無“景同‘影’”這一提法。配套教材《教師教學(xué)用書》(一版、二版)皆翻譯相關(guān)文句為:“日光漸漸暗淡,太陽即將落山。”意思很明確。而二版教科書中卻多了“景同‘影’”這一提法,不但未成點睛,反有蛇足之嫌了。
陶淵明“景翳翳以將入”其實是化用了丁儀妻《寡婦賦》中“時翳翳而稍陰,日亹亹以西墜”一句,“景”即“日”也,且化用得自然簡潔,如“水中煮鹽,但見鹽味,不見鹽質(zhì)”,亦無斧鑿之痕。
《陶淵明集》中,賦“景”以“日”、“日光”之義并非本文一處,《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中“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亦屬此例。大意是:努力地劃著船兒,水路多么曲折,(我)手指著太陽盤算,大約到它落山時,就該到家了。
上述觀點,不知確否,在此言明,以求教于方家。
(作者單位:彭陽縣第三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