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句概念語義模式
——概念框架的優越性*

陸月華

(上海外國語大學 賢達經濟人文學院，上海 200083)

一、引言

在當代語言學的各種理論模式中，語義的研究一般涉及兩個概念，一是概念語義(conceptual meaning)，一是語法語義(grammatical meaning)，通常包括句法語義(syntactic meaning)。不同的理論模式持不同的觀點。Fillmore的早期研究將語義和句法結構聯系起來，強調語法的語義功能，而不涉及概念語義；Jackendoff主張概念語義和語法語義合而為一的單層概念語義模式，認為語義成分是概念的心理表征；另有一些語言學家認為，概念語義和語法語義應該分而治之。句法語義及其不同的謂元都屬于句法語義的范疇，而不屬于概念語義的范疇。[1]211在認知功能模式中，概念語義和語法結構構成語符關系。如果概念語義表述語言的概念內容，語法表述語言表達，那么句法只是概念語義和語法結構之間體現關系的過渡。[2]72為了合理表述語言系統中的概念語義，認知功能模式提倡構建概念框架。本文將詳細論述構建小句概念框架的必要性和優越性。

二、語義結構的局限性

語義結構研究的理論是多樣的，有的以動詞為出發點，有的以名詞為出發點。假如語義結構的表征同時包括了概念語義的信息，那么語義結構可以作為語符關系中概念內容的合理表征。然而我們在研究中發現，這些語義結構在和詞匯語法結構連通的同時很難涵蓋相應的概念語義內容。也就是說，語義結構僅局限于語義和語法之間的對應關系，并不能作為概念內容的形式表征。本文主要從動詞中心論的視角對語義結構的局限性加以探討。

動詞中心論認為動詞語義可以預示語義結構。在述謂結構中，動詞和謂元是互相依存的。在形式化的表述中，只要標記其中一個成分，其他成分就可以從該成分推導而得。由于一個述謂結構一般只有一個主動詞，而謂元卻可以有若干個，從表述的經濟性出發，動詞成了最佳選擇。[3]213-215

動詞視角對語言系統模式的構建有不可低估的作用，但動詞標記的作用畢竟是有限的。構式語法以構式的論元結構為研究中心，認為動詞不能決定句子的生成，構式的意義才是構式生成的關鍵。Goldberg對動詞中心論進行了批駁。

首先，動詞有及物和不及物之分，兩者所在的語義結構和相應的語法結構自然不同。如果動詞預示性是存在的，那么語義結構也可以有相應的及物和不及物之分。但是，動詞在及物性方面的預示能力有一定的限度。Goldberg用如下的例子來批駁動詞預示觀：[4]29

Sam sneezed the napkin off the table.

Sneeze是不及物動詞，但它卻可以出現在及物小句中。

其次，動詞中心論的不足除了表現在其及物性錯位方面，還涉及各種語義相關的語法結構，如英語的雙及物結構和與格結構。看下面例句：

Tom gave Mary a kiss.

Tom gave a kiss to Mary.

同樣是動詞give，但第一句被普遍使用，而第二句不符合語感。兩者之間的差異用動詞中心論是解釋不通的。

再次，動詞中心論有邏輯循環之嫌。根據動詞預示觀，動詞的“價”來自它所出現結構中的謂元的數目；而動詞同時又通過其價來預示語義結構謂元的數目。結果，動詞及其語義結構構成一個邏輯循環的怪圈。[3]215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發現動詞和語義結構在及物性方面存在矛盾，動詞和致使結果之間也存在矛盾。在語符關系和概念語義的討論中，語義結構的局限性顯得十分明顯。在認知功能模式中，語義結構只是概念內容和語法表達之間的過渡，它向上和概念結構連通，向下和語法結構連通。小句的概念內容用語法語義不能充分地表述，而需要用連接語法語義的概念框架來表述。

三、概念框架

(一)框架的定義

作為語言學的術語，“框架”可以追溯到格語法中的格框架(case frame)。格框架被看成一種抽象圖式化場景，對語義結構的理解，就是對抽象圖式化特征的理解。[5]115Fillmore后來將格語法發展成為重視認知研究的框架語義學。框架語義學的形式表述是框架，用來形式表述語言和經驗、語言和知識結構之間的關系。框架語義學認為僅用抽象的詞典語義是無法完成言語理解的，受話者必須通過自身的語義框架來理解語言。框架語義學重視義形語符關系，重視涉身經驗的概念語義，重視語言和經驗之間的延續性關系，強調格式塔心理整體性的作用。

認知語言學研究中，Lakoff 提出了理想化認知模式(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強調理想化的經驗格式塔；Langacker提出了和突顯成分關聯的域(domain)，強調成分和背景之間的不對稱關系。盡管術語不同，但它們都表示人類記憶體中存在有限格式塔整體性經驗知識。

認知功能模式借鑒神經認知語言學、框架語義學、認知語法等多種語言學理論的長處，提出構建概念框架來表述概念語義。從表述語言系統動態性的理論目標出發，概念框架可以合理表述理解和產生小句的可操作過程，可以表述概念語義獲取的認知操作過程。

(二)基本概念結構

概念框架由基本概念結構組成。概念結構是表征小句整體概念語義的最小形式。我們將具有總括性抽象意義的結構看作基本概念結構。根據概念連接關系，抽象出了三個基本概念結構：時空概念結構、動作概念結構和致使概念結構。[2]94

時空概念結構表示客體的存在形式。客體的存在形式可以有方位的、領屬的和性狀的，小句可以表達實體的方位空間、領屬空間和性狀空間。例如：

The book was on the shelf. [方位]

The book belongs to Mary. [領屬]

The book was thick. [性狀]

上述概念語義可以形式表征為空間概念結構：

客體+靜+[方位|領屬|性狀]

動作概念結構表示動作事件。實體除了可以是個客體，也可以是個動作者。含動作者的小句可以表達動作過程。如：

John was pushing the rock.

小句的概念語義可以形式表征為動作概念結構：

動作者+動作+動作對象

致使概念結構表示一種致使關系。客體存在于某空間或動作者實施某動作，它們可能是由另外一個實體或因素所致。在認知功能模式中，致使概念結構表示致使者和致使對象之間的關系，具體表現在致使對象有某種變化的傾向。例如：

The crack in the wall let the light in.

小句的概念語義可以形式表征為致使概念結構：

致使者+致使+致使對象+傾向[客體+方位]

以上各例句表達的概念語義都以一個基本概念結構來表述，而有些小句的概念語義必須由多個概念結構構成。由多個概念結構構成的復合概念過程都可以由三個基本概念結構按不同的方式連接而成，它們的參與者有重合關系。例如：

They pushed the rock into the valley.

動作者Tom+動作push+對象rock

致使者Tom+致使+對象rock+傾向[客體rock+終位into the valley]

上述例句的概念過程由動作概念結構和致使概念結構連接而成。

時空概念結構、動作概念結構和致使概念結構按不同的方式連接組織成了概念框架。

(三)概念框架的構造

小句的概念語義之所以要用概念框架，是因為一個小句可以由多個基本概念結構組成，也就是說，小句可以激活若干個概念結構。小句可以激活的概念結構有三個組成部分：概念過程、先設條件和推導結果。在整個概念框架中，這三個部分是組合關系。[6]

概念過程是概念框架的核心部分，它表述小句概念內容在某時間段中的情狀(即事件和狀態)。從情狀的時間順序出發，概念過程定位于先設情狀和推導結果的概念語義內容之間。過程表征了主要概念內容，而先設和推導是過程的激活延伸。無論是過程還是先設或推導，它們都可以由一個或若干個基本概念結構連接而成，連接的關系也可以是多樣的。請看下面的例子：

Jack sold Tom his car.

它的預設形式表述為：

[屬者Jack+客體car]+[[屬者Tom+客體car]+否]

它的過程形式表述為：

致使者Jack+使sell+對象car+傾向[客體car+原Jack+[終向|終屬]Tom]

動者Jack+動sell+對象car

它的推導形式表述為：

[屬者Tom+客體car]+[[屬者Jack+客體car]+否]

先看先設。在買賣進行之前，Jack 擁有汽車，而Tom沒有汽車，體現為空間概念結構。再看小句的概念過程，其概念過程分別由動作概念結構、致使概念結構以及作為致使傾向的空間概念結構組成。這三個基本概念結構之間是組合的關系。除此之外，結構成分之間還存在重合的關系：動作者和致使者重合，它們選擇相同的詞項概念；動作和致使重合，構成使動謂詞；動作對象、致使對象和致使傾向中的客體重合，它們也是選擇相同的詞項概念；致使傾向和空間概念結構重合，即致使傾向就是空間概念結構。在買賣進行過后，我們可以推導出Jack 不再擁有汽車，而Tom擁有了汽車。推導體現為空間概念結構。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概念框架具有整體性和可分解性。整體性是指任何一個相關語法結構都可以激活整個框架；可分解性是指框架可以由若干個概念結構連接而成，概念結構又由若干個成分連接而成。框架必須涵蓋供理解和推理用的概念語義，必須可以體現為相應的語法結構，同時還必須是可以操作的。

四、概念框架的優越性

概念框架是小句的概念語義模式，它在遵循神經可行性和操作可行性的同時具有較強的概括性和表述模式的經濟性。下文從四個方面來闡述概念框架在表述上的優越性。

第一，不同的語義結構可以有相同的概念內容，但語義結構和語法結構相對應，因此我們可以用概念框架來抽象出不同語義結構中相同的概念內容。例如：

John sold the old car to Tom.

Tom bought the old car from John.

Tom got the old car.

這三個小句的語法結構和語義結構都不相同，但它們含有相同的概念內容，都傳遞一個相同的信息：“Tom had the old car”。受話者獲得其中任一個小句，都可以對“car”的領屬關系的變化作出相同的回答。這樣的概念內容可以從概念框架中得到合理的解釋。請看三個小句的概念框架：

例句JohnsoldtheoldcartoTom.預設[屬者John+客體oldcar+[[屬者Tom+客體oldcar]+否]過程致使者John+使sell+對象oldcar+傾向[客體oldcar+原John+[終向|終屬]Tom]動者John+動sell+對象oldcar推導[屬者Tom+客體oldcar]+[[屬者Jack+客體oldcar]+否]

例句TomboughttheoldcarfromJohn.預設[屬者John+客體oldcar+[[屬者Tom+客體oldcar]+否]過程致使者Tom+使buy+對象oldcar+傾向[客體oldcar+原John+[終向|終屬]Tom]動者Tom+動buy+對象oldcar推導[屬者Tom+客體oldcar]+[[屬者Jack+客體oldcar]+否]

例句Tomgottheoldcar.預設[屬者Tom+客體oldcar]+否]致使者+使+對象oldcar+傾向[客體oldcar+終Tom]動者+動+對象oldcar過程終Tom+變+客體oldcar推導屬者Tom+客體oldcar

圖1小句的概念框架圖

從圖1中我們可以看出，三個小句概念框架的過程不盡相同。不同的概念過程將決定相應語義結構和語法結構的不同。三個小句的相同概念內容主要是它們的推導結果。

第二，語義結構和謂詞之間的錯位關系可以由概念框架作進一步的解釋。本文第二小節指出動詞中心論認為語義結構可以由動詞衍生。但是，從動詞本身的詞典語義出發，這種衍生關系是不自然的。[2]101在英語中，一些不及物動詞也會出現在及物結構中，構成謂詞和語義結構之間的錯位。如上文所舉的小句：

Sam sneezed the napkin off the table.

動詞sneeze(打噴嚏)本不是及物動詞，卻可以出現在及物小句中，這是為何？究其原因，還是和概念內容有關。百科概念語義可以較好地解釋這個問題。打噴嚏是難以控制的突發性事件，人們一般不會有意打噴嚏，噴嚏作用于一個抽象實體一般不是有意控制的。因此，“sneeze”一般用作不及物動詞。但是，“噴嚏”和“吹”一樣有能量，并可以通過氣流影響對象實體，所以它又可以出現在及物結構中。“噴嚏”的事件過程可以有兩個概念結構：動作概念結構和致使空間概念結構。形式表述為：

使者Sam+使+對象napkin+傾向[客體napkin+原off the table]

動者Sam+動sneeze

表述“噴嚏”的事件過程中，動作概念結構權值較高，致使概念結構權值相對較低。對整個框架而言，權值低的概念結構是可有概念結構。當可有致使概念結構沒有激活時，不及物語法結構激活；當可有致使概念結構被激活時，及物語法結構激活。

第三，運用概念框架可以區分致使傾向和致使結果。Jackendoff 在他的概念語義結構中用動詞的類型來預示致使結果的類型。[7]152例如：

John forced Mary to leave.

John urged Mary to leave.

第一句表示的結果是瑪麗走了，而第二句瑪麗是否離去有她自己決定，讀者不得而知。Jackendoff認為force的致使結果是肯定的，而urge的對應結果則是不定的。動詞的標記能力在英語中確實存在，但其致使結果的預示性并不是普遍的。范曉、程琪龍通過對漢語使令動詞的研究找到了反證。例如：

學生已經請他進去了。

學生已經把他請進去了。

第一句表示學生已經請過他了，但他進不進去由自己決定；第二句表示他已經進去了。[8]兩句的動詞相同，但一般句的致使結果是不確定的，而把字句的致使結果是肯定的。

我們發現有些英語小句，它們的致使結果會受到語境的影響，例如：

John sent Mary a gift. But Mary refused to accept it.

在這樣的語境中，肯定的致使結果被語境消除了。小句表達的所謂致使結果實際上是一種潛在的結果，可以稱作為致使傾向。致使傾向和致使結果不同，但兩者有一定的對應關系。在概念框架中，致使傾向體現在概念過程中，致使結果在后續情狀中。[6]通過研究我們發現，方位域和性狀域的致使傾向和致使結果是一致的，而領屬域的則可能不一致，如上述例句。這是因為領屬域的終屬是人，人有認知能力，可以作出自己領屬關系的判斷。因此，只有領屬域的致使傾向和致使結果可能出現差異。

第四，概念框架具有類型普遍性。語言研究的理論取向應該是認知功能的，對語言的研究不應該只停留在句法上，還應該涉及概念語義。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的發展始于感知、運動認知系統，那么概念語義的發展在整個語言系統發展的許多路徑延伸中，應該起著先導性的作用。不同語言對應的小句，它們的相似性主要表現在抽象的概念語義及其語符體現上，他們的差異主要表現在具體的語法結構上。簡而言之，不同語言的差別主要是語法結構，其次是語義結構，概念結構卻有著許多相似之處。概念語義的相似性最大，是因為人們通過感知系統所能接受到的非語言信息以及向運動系統發出非語言信息有很大的相似性。概念框架作為一種理論模式告訴我們，各語言概念語義的差異，主要表現為致使對象和動作概念結構中參與者的不同重合關系，由此導致不同語法結構和小句。一維論元結構沒有這一表述目的，也無法通過自己的表述作出如此預示。[6]

五、結語

上述的研究證明語義結構并不能充分表述概念內容，只有框架的介入，認知功能模式才能表述和解釋概念內容及其認知操作。在認知功能模式中，概念框架表征概念語義信息，語法語義結構表征語義信息。概念框架由預設、過程、推導三部分組成，其中過程是核心部分。整個概念框架由時空、動作、致使三個基本概念結構組合而成。概念框架中的各概念結構主要是無序組合，保持了形式表述的高度抽象性和概括性。通過概念框架的構建，認知功能模式可以擺脫語義結構的兩難境地，可以區分致使傾向和致使結果。概念框架除了有可觀的表述經濟性，還有很強的表述和解釋能力。

概念框架是小句的概念語義模式，它和神經認知語言學、框架語義學、功能語言學等理論和模式相關，但又不同于這些理論模式。它是一個有新意的發展中的理論模式。概念框架還要面臨許多類似理論模式需要面臨的挑戰。迄今為止，我們還不知道概念語義系統中含多少個概念框架，各框架之間的連接關系是什么。該模式具有非常可觀的發展前景，我們期待更多的有識之士加入到研究隊伍中來，早日揭開語言系統的奧秘。

[1] Schlesinger, I. M. Cognitive Space and Linguistic Case: Semantic and Syntactic Categories in English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2] 程琪龍. 概念框架和認知 [M].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

[3] 程琪龍. 神經認知語言學引論 [M]. 北京：外文出版社，2005.

[4] Goldberg, A. Constructions: 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 [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5] Fillmore, Charles J. Frame Semantics. In Linguistic Society of Korea [M]. Linguistics in the Morning Calm. Seoul: Hanshin, 1982.

[6] 程琪龍. 概念框架：一個有新意的小句概念語義模式[J]. 重慶大學學報，2007(2): 113-118.

[7] Jackendoff, R. Semantic Structures [M]. Cambridge, Ma. : The MIT Press, 1990.

[8] 范曉. 論“致使”結構·語法研究和探索(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