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螞蟻在漢語長堤上打洞

傅振國

(人民日報社,北京 100733)

30年后的漢語是什么樣子?30年后,漢語將變成這種漢英混雜、不漢不英的語言。

“Erin Manning是一位居住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的專業(yè)攝影師、教師和電視工作者。電視觀眾將 Erin視為 The Whole Picture的最佳主持人,The Whole Picture是 HGTV-HD和 DIY網絡推出的、獲得 TELLY大獎的數碼攝影秀。”

以上這段話,摘自 2009年 2月中國首都某出版社出版的一本關于人像攝影的書,這是書中對作者的介紹。漢英混雜到如此嚴重的程度,目前在中國出版物中雖不普遍,但也不少見。因此,我把它看成是 30年后漢語的普遍文本。當然,前提是如果沒有采取有效措施制止?jié)h英混雜。

漢英混雜最嚴重的后果將是——漢語不再是單獨能夠表情達意的語言體系,漢語作為中華文明的載體和基礎發(fā)生根本性動搖。漢英混雜如此嚴重,原因何在?

一、外來語不經翻譯漢化直接以英語字母形式楔入漢語

歷史上,漢語有三次吸收外來語的高潮。第一次高潮在漢唐通西域之后,從西域吸收了“葡萄”、“駱駝”等外來詞;從佛教中吸收了“世界”、“莊嚴”、“結果”、“現在”、“圓滿”等外來詞。第二次高潮是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從英語吸收了“坦克”、“沙發(fā)”、“吉普車 ”等;從日語中吸收了“組織 ”、“紀律 ”、“政府 ”、“黨”、“方針”、“政策”等。這些外來詞經過漢語言文化的“胃”的消化吸收,變成了方塊漢字,融化在漢語的血肉之中。第三次高潮,正是我們所處的時代,始于 20世紀 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中外交流迅猛擴大,英語如潮涌入。我們在忙碌中有一個“小小的疏忽”,沒有將外來語完全漢化,部分英語楔入漢語。這個口子一開,猶如螞蟻鉆進長堤,泛濫蔓延,大有不可收拾的勢頭。

漢英混雜的第一類情況是英語縮略語 (也有人稱為字母詞)在漢語出版物中廣泛使用。國內生產總值,用 GDP入文;世界貿易組織,用WTO入文。接著是 CEO、NBA、CPI、IMF等排著隊跟進,逐漸成為高頻詞。第二類情況是科技新詞、品牌名稱、專業(yè)術語不加翻譯 ,如 IT、VCD、DVD、DV、IBM、MP3、QQ、MSN、web2.0、twitter、iPhone、Google Awords……第三類情況是人名、地名、企業(yè)名、單位名不翻譯。這類情況的典型,就是本文開頭引用的那一段話。第四類情況是一個英語單詞或一個字母成了漢語造句中的一個詞素,如“經銷商 PK品牌商”;“適當地 YY一下,不行嗎?”“這話我都說 N多遍了。”第五類情況是中國人用英文字母取名,或者直接取英文名,如“趙 C”、“李 -A”、“張@”;公共建筑用英語名,如 SOHO現代城。第四類、第五類情況對漢語的解體最具有殺傷力。

二、中國知識分子疏忽麻痹,對英語侵入漢語缺乏清醒而自覺的意識

在漢語的故鄉(xiāng)造成漢英混雜甚至可能導致漢語解體的狀況,這不是英語國家所為,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小小的疏忽”。漢英混雜,打開了英語入侵漢語的缺口,是捉來“英語螞蟻”在自家的“漢語長堤”上打洞。

我們的前輩對英語縮略語早有正確的處理辦法。比如,石油輸出國組織的英語縮略詞是 OPEC,約在20世紀 70年代傳入中國,它被音譯漢化為“歐佩克”。至今,在我們報刊的行文中,仍寫做“歐佩克”,而不是寫做OPEC。到了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當同樣是英語縮略語的WTO、GDP進入中國的時候,我們卻讓它直接嵌入漢語。WTO用中文簡稱“世貿組織”或“世貿”,有何不可?GDP如果用“國總值”中文簡稱不是也很簡潔嗎?APEC用“亞太經合”簡稱不是更順口嗎?同樣是流行性疾病的名稱,AIDS我們將它音譯為“愛滋病”,因愛而滋生的病,還兼著意譯,翻譯漢化做得非常好。2003年,“非典型肺炎”肆虐,國人已經將它稱為“非典”了,可是一段時間后,報刊上又都改為 SARS來稱呼它。2009年的“甲型 H1N1流感”,就干脆是漢英混雜了。

而英語怎樣吸收漢語詞匯?英語單詞中的“silk”,它的中文意思是“絲綢”,就是按照音譯從古代漢語中借用過去的。還有“關系”,在英語中成為“guanxi”,也是要把漢語英語化。為了傳神地表達漢語意思,英語用意譯的方法以“face”表達漢語中“面子”的意思。把外來語化為母語的血肉,這是任何一種語言都遵循的規(guī)律。在方塊字的漢語中,隔幾行有幾個外文字母,不協調、不和諧、不美。

為什么在第三個外來語涌入的高潮期,中國的知識分子就喪失了警惕性呢?這個時期一個重要的時代背景,便是全民學英語。在前兩個高潮期,外來語不翻譯成漢語,中國人便認不了。而到了第三個高潮期,中國的知識分子學了一點英語,不譯成漢語也看得懂了。而且,運用漢語時夾雜一點英語覺得新奇、有趣、時尚。于是,中國知識分子不僅對英語侵入漢語不警惕、不抵抗,而且欣然接受,并且有意為之。

在出版物上和媒體上出現的漢英混雜,對漢語的瓦解作用遠勝于互聯網和日常交流。因為,這些媒介既向大眾傳播,起著示范作用,又作為歷史記錄傳于后世。所以,出版物和媒體上的漢英混雜才是對漢語的致命一擊。握有話語權的新聞出版界的記者、編輯、總編輯等身負重任。

漢語是中華文化的基因和基石,它是中華文化的載體,關乎文化認同、民族認同,關乎國家統(tǒng)一,是我們中華文化的命根子。漢語之所以延續(xù)五千年而不衰,就在于世世代代知識分子的薪火相傳。難道到了我們這幾代知識分子手里,要變?yōu)橐环N漢英混雜、不漢不英的“漢語”嗎?

三、法律不完善,執(zhí)法不嚴格,國家對通用語言文字的社會應用缺乏及時有效的指導、規(guī)范、管理

(一)法律不完善

2001年 1月 1日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下文簡稱:語言文字法),對外國語言在漢語文出版物上的使用只有一條規(guī)定,即第二章第十一條:“漢語文出版物應當符合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和標準。漢語文出版物中需要使用外國語言文字的,應當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作必要的解釋。”我認為,語言文字法對外國語的使用只有一個原則性規(guī)定,缺乏操作性。比如,GDP、WTO、I D等字母詞,是不是外國語言文字?如果是,那它們就不符合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規(guī)范和標準,也就是說,每次使用都要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作必要的解釋,豈不是更麻煩了?

有必要對 GDP、WTO等幾個已成為高頻詞的英語縮略語專門探討一番。有人認為,GDP已為人們廣泛采用,政府文件、主流媒體都這樣說、這樣寫,要改也很難了,能不能在修改語言文字法時豁免專門指定的幾個英語縮略語?我認為不能豁免,理由是:第一,GDP等詞是社會經濟中的高頻詞,保留它們幾個,無助于解決漢語整體的漢英混雜問題。第二,法律應是公正、公平的,只有一個標準,不能有雙重或多重標準。第三,即使是現在立法,保留幾個英語縮略語,再過若干年,又有一批經常運用的英語縮略語要求豁免,是不是又要修改語言文字法再加上新的成員?因此,趁現在通行的英語縮略語詞還不是很多時,干脆立法禁行,用漢語簡稱替代。

現今的語言文字法在對外國語言的使用問題上,太過籠統(tǒng),沒有制定配套的外文使用管理的法規(guī)或規(guī)章。這就造成了許多“有法存在,無法可依”的尷尬狀況。

當然,語言是一個動態(tài)的、開放的大系統(tǒng),具體規(guī)定不能太多,太多了就把語言框死了。要做到“原則”和“具體”的平衡。對語言使用中出現的明顯的、危害極大的“缺口”,要堅決堵住,要劃定紅線明確禁止,要具體到可以用它判案。

英語作為強勢文化對漢語產生影響在所難免。公民個人如何使用外國語言不必干涉,但國家要劃定一個底線,守住主要陣地。這些主要陣地就是漢語文出版物 (包括報紙、雜志、書籍),政府公文,廣播、電影、電視用語用字,公共場所的設施用字,招牌、廣告用字,企業(yè)事業(yè)組織名稱,在境內銷售的商品的包裝、說明,居民身份證等。

既然語言是一個動態(tài)的、開放的大系統(tǒng),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化、標準化也就需要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現在的語言文字法立法已經十年了。十年前,漢英混雜、字母詞等侵入漢語的問題剛剛冒出來,當時還看不準。而今,它們已經蔓延為害了,因此,修改語言文字法并制定配套法規(guī),已經是時候了。

建議在修改語言文字法時,加上:

“禁止在漢語文出版物中使用字母詞。一切外語詞必須經過翻譯漢化,才能在漢語文出版物中使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身份證登記時必須使用規(guī)范的漢字。”

(二)執(zhí)法不嚴格,監(jiān)管漏洞多

本文開頭引用的漢英混雜的例證、報紙用漢英混雜的文字作為標題,都是語言文字法明確規(guī)定不允許的。由于沒人監(jiān)督、沒人管理,致使?jié)h英混雜蔓延滋長,幾乎不可收拾。

誰來監(jiān)督?誰來管理?語言文字法明確規(guī)定了政府是執(zhí)法主體,“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工作由國務院語言文字工作部門負責規(guī)劃指導、管理監(jiān)督”。1998年,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并入教育部,教育部設語言文字應用管理司、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語言文字應用管理司的主要職責就是:監(jiān)督檢查語言文字的應用情況。語言文字法還規(guī)定了國務院語言文字工作部門之外其他有關部門的職責,規(guī)定了地方政府和其他有關部門的職責。這些規(guī)定說明,不是語言文字法立法時職責不清,而是政府有關部門執(zhí)法不嚴,不履行法律賦予的職責,因而才導致許多漢英混雜表述的存在及傳播。

(三)外國專有名詞和科技術語的翻譯規(guī)范審定不及時

一般來說,語言文字的發(fā)展是社會約定俗成的。現在看來,對外來語不能只等社會約定俗成。

當今世界,科學技術迅猛發(fā)展,新理論、新概念、新材料、新工藝、新品種、新型號不斷涌現,與之同步的科技術語數量大、傳播速度快。國家沒有及時規(guī)范和進行權威公布,而社會交流又是一刻也不能等待的,由此造成許多科技新詞在漢語文出版物中直接以英語名詞出現,如 QQ、MSN。現在又出現了 twitter,至今仍不見規(guī)范的翻譯漢化,這將會造成更多的漢英混雜。

建議國務院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組織一個統(tǒng)一、權威、高效的翻譯規(guī)范委員會,專門負責外國人名、地名、外國專有名詞、科技術語的翻譯規(guī)范工作,并建立一個這方面的官方網站。一旦有新詞出現,立即組織翻譯審定,立即在官方網站公布,全國都來跟它“對表”;一旦有新詞出現,還可以在官方網站上號召全國人發(fā)帖翻譯,集中全國人民的智慧,最后由翻譯規(guī)范委員會審定公布。這也正好發(fā)揮了全民學英語的積極作用。

在本文行將結束的時候,我對本文的標題《英語螞蟻在漢語長堤上打洞》作一個說明。用螞蟻比喻英語,用長堤比喻漢語,沒有褒誰貶誰的意思,正如美國人以驢、象比喻他們的兩大政黨一樣。漢語、英語都是不同文明的載體,一個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語言,一個是世界上使用最廣泛的語言,不分誰優(yōu)誰劣,不能褒誰貶誰。本文只是闡述當下漢語使用中漢英混雜愈來愈嚴重的現象,借用中國人都熟悉的那句成語:“千里長堤,潰于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