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字游戲及其應用

劉本才李 春

（1.聊城大學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2.聊城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射字是民間流行的一種練習等韻的語音游戲，又叫“射標”、“空谷傳聲”、“擊掌（木）知音”等。它本為闡明反切原理或由韻圖“出切”的方法，后來以此為練習拼音的游戲，可以說是我國傳統的反切拼音方法在實際生活中的應用。

射字游戲后來又應用到秘密語上，用它來傳遞秘密信息，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它根據反切原理，把漢字的反切按聲、韻、調進行編碼，把語言文字變成信息，通過隱秘的手段加以傳遞。明代的戚參將八聲和當代廣東興寧苑塘話，都是射字游戲在秘密語上的應用。

對于射字游戲的秘密語應用問題，前人研究已有所涉及，如楊耐思《戚繼光的拼音》、《反切的妙用》、張東瀛《加密與密碼防御》等。另外，前賢對射字詩聲韻問題的研究，對我們了解射字游戲也很有啟發和幫助，如周祖謨《射字法與音韻》、將邑劍平和平山久雄《〈賓退錄〉射字詩的音韻分析》等。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射字游戲的秘密語運用問題做進一步的探討。

一、宋元時期的射字游戲

早在宋元時期射字游戲就廣為流傳，南宋時人趙與時的《賓退錄》和元人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都對這種猜字游戲進行了詳細記載。關于射字法的社會文化背景，為了方便讀者閱讀分析，茲不煩照錄《賓退錄》原文如下：

俗間有擊鼓射字之伎，莫知所始。蓋全用切韻之法，該以兩詩，詩皆七言。一篇六句，四十二字，以代三十六字母，而全用五支至十二齊韻，取其聲相近，便于誦習；一篇七句，四十九字，以該平聲五十七韻，而無側聲。如一字字母在第三句第四字，則鼓節先三后四，葉韻亦如之。又以一、二、三、四為平、上、去、入之別。亦有不擊鼓而揮扇之類，其實一也。詩曰：“西希低之機詩資，非卑妻欺癡梯歸，披皮肥其辭移題，攜詩齊時依眉微，離為兒儀伊鋤尼，醯雞篦溪批毗迷”，此字母也。“羅家瓜藍斜凌倫，思戈交勞皆來論，留連王郎龍南關，盧甘林巒雷聊鄰，簾櫳羸婁參辰闌，楞根彎離驢寒間，懷橫榮鞋庚光顏”，此葉韻也。[1]

編訂射字詩是進行射字游戲的前提，上面兩首射字詩，第一首表聲母，第二首表韻母。射字法的實際操作大致是：進行射字表演的有甲乙兩人，要參加這個游戲，首先要把這兩首射字詩爛熟于胸，甲把某字的聲韻調通過鼓點（或揮扇）的節奏傳達給乙，乙根據鼓點（或揮扇）數所代表的聲韻調相拼切，猜出所射的字句。甲用此法將文字信息進行編碼，乙則快速準確地把甲的編碼破譯出來。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九也有對射字詩的記載，另外也引載了《賓退錄》的兩首射字詩，不過他所記載的射字詩與《賓退錄》不同。《南村輟耕錄》卷十九有如下記載：

有教予射字法，必須彼我二人俱聰明，熟于翻切，優于記問者，方乃便捷。倘遇人以詩詞或言語示我，彼在隔坐，不及知聞，我則拊掌，彼便說出，與所示同。然片段文章皆可成誦，非特一句一字而已。用拊掌代擊鼓，殊無勾肆市井俗態。此天下太平，優游無事，謾以取一時之笑耳。使鼙鼓之聲震天，干戈之鋒耀日，又能留情于此耶？其法：七字詩十二句，逐句排寫，前四句括定字母，后八句括定葉韻。詩曰：輕輕牽兵兵邊平平便明明眠逢○○興興掀征征煎，經經堅迎迎年俜俜偏停停田應應煙成成涎聲聲膻。清清千澄澄纏星星鮮晴晴涎丁丁顛檠檠虔盈盈延，能能○稱稱千非○○精精煎零零連汀汀天橙橙纏。東蒙鐘江支茲為，微魚胡模齊乖佳，灰 真諄臻匡虧，元魂痕寒歡關山。先森蕭宵爻豪歌，戈麻陽唐耕斜榮，青蒸登尤侯車侵，潭談鹽添橫光凡。

如欲切春字，清諄，清清千春，清字在第三行第一字，諄字在第七行第四字，拊掌則前三后一。少歇，又前七后四。夏字平聲為霞，盈麻，盈盈延霞，盈字在第三行第七字，麻字在第十行第二字，拊掌則前三后七，少歇，又前十后二。少歇，又三。蓋夏字去聲，所以又三也。若入聲，則四矣。馀仿此。但字母不離二十八字，而葉韻莫逃五十六字，此為至要。[2]

《南村輟耕錄》所載射字法與《賓退錄》所說的大致相同，不過它遠離了“勾肆市井俗態”，射字詩不同，方式變成“用拊掌代擊鼓”而已，但其基本方法還是相同的。另外，李汝珍《李氏音鑒·空谷傳聲論》、《鏡花緣》第三十一回及勞乃宣《等韻一得·外篇》都有射字法的記載，所記載的射字法基本相同。

二、《戚林八音》射字游戲

到了明代，戚繼光吸收前人的經驗把射字游戲應用到軍事秘密語上，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董作賓《閩俗瑣聞》說：“明時戚繼光坐鎮閩中，以部下士卒皆北人，不通閩語，乃作八音之書……相傳戚行軍時，用一種嗽語，顛倒反切為之，所作八音，蓋借為嗽語之標準韻書耳。”

《戚林八音》是福州著名的地方韻書，該書為戚繼光《戚參軍八音字義便覽》與林碧山《珠玉同聲》二部韻書的合訂本。其中《戚參軍八音字義便覽》相傳是戚繼光駐閩期間編纂的，而據羅常培《廈門音系》考證實為音韻學家陳第所作，是反映福州話音韻系統的通俗讀物，目的是幫助當地人掌握反切，學習當地方言。

《戚林八音·戚參軍例言》中有該書“標射韻法”拼切方法的說明，先呼一韻母代表字，然后用各聲母代表字與這一韻母輪流拼切。此書是以三十六字母為經，十五音為緯，再按八音先后編纂而成的。內有一首代表當地音韻系統的射字詩，它能幫助人們通過射字游戲理解切字音的原理，培養使用反切的技能。其字母詩為：

柳邊求氣低，波他曾日時，鶯蒙語出非，打掌與君知。

春花香，秋山開，嘉賓歡歌須金杯，孤燈光輝燒銀 。之東郊，過西橋，雞聲催初天，奇梅歪遮溝。

第一首是聲母詩，其中前三句表示聲母，即“十五音”聲母，后五字即“擊掌知音”的意思；第二首是韻母詩，詩中的“金”同“賓”，“梅”同“杯”，“遮”同“奇”，實為三十三字母。另外，該書用“公滾貢谷，群滾郡掘”等八個字表示八個聲調，平上去入各分清濁，故為“八音”。除編寫體例外，《戚林八音·戚參軍例言》還有“嗽語”、“嗽語切”的記述：

嗽語，嘴前話之轉音也。上字不離三十六韻，柳字八音；下字不離賓之二韻。如上平“牽”字，嘴前話曰“輕牽”，嗽語轉音曰“楞輕”。蓋“楞”，燈柳之平音也，“輕”入賓氣之上平矣。……嗽語切與切字法相反。切字以上字作標，下字作箭。嗽語切以下字作標，上字作箭。[3]

以上所載的嗽語即戚家軍中流傳的秘密語，嗽語切的切法采用與注音反切相反的倒切法。嗽語是一種聲韻拆分式的倒反式反切語，這種反切語如今仍在流行。陶燠民《閩音研究》稱之為“倉前

”，所謂“倉前”者，“其法蓋析字之韻紐，取其韻以配栗，取其紐以配期京，（陰韻配期，陽韻配京），各從原有之四聲，連而言之”。[4]趙元任《反切語八種》把“倉前 ”稱之為福州La-Mi式反切語。[5]陶燠民和趙元任描寫的“倉前 ”與《戚林八音·戚參軍例言》中提到的嗽語的切法規則完全相同。

在福州方言中，“嗽”諧音“哨”和“攝”，因之“嗽語”又稱“哨語”或“八音攝”。“嗽”、“哨”、“攝”和“ ”音近義同，“嗽語”、“哨語”、“八音攝”實為

語，即秘密語的意思。高名凱《語言論》中有“八音攝”的介紹，“（其法）要把每一個詞的每一個音節的韻母加以重復，并在重復的音節的韻母前加上一個[k] ，或把別的原音節的聲母改成[k] ，而把原音節的[k] 聲母改為[r] （?uaik?y?ikou?——我共伊講 >?uai-kuaik?y?-r?y?i-kikou?-rou?)”。[6]這是一種Ma-Ka式的增音式反切語，其構造方式與《戚林八音》記載的嗽語不同，可能是嗽語的一種地方變體。

《戚林八音》所起的作用是幫助士兵學習當地語音，懂得反切拼音的原理，以便能熟練地使用嗽語，它在嗽語的使用上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后來，仿照《戚林八音》所做的《漳州十五音》一書也在反切秘密語的流通上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如黃典誠認為在漳州長期流行的秘密語“蛇仔話”和《漳州十五音》的風行密切相關，[7]但他認為“蛇仔話”是懂得拼音原理的人創造的反切隱語，這一觀點有待商榷，因為同樣構造的La-Mi式反切語廣泛地流行于福州（嗽語）、廣州、東莞、臺灣等地方，很難說是由某地的人創造的，合理的解釋是《漳州十五音》在其流傳上起了推動作用。

三、廣東興寧苑塘話

據報道，如今廣東興寧龍田仍流行著一種苑塘話，使用者又稱之為“蛇話”。[8]它是語音式秘密語的一種，其特點是一個字音用兩個字音表示，即用母音和子音代替所指的字音。而母音和子音的用字則是固定的，分別用四句歌訣(射字詩)表示：

安手野行我快，短蓬孤就波遮，問先宗身何處？桃花源李門家。

寬心東西磊私，虧跟砌粗他山，漂身春秋淹呵，低聲呼相歐歌。

以上前四句是母音，即聲母字；后四句是子音，即韻母字。苑塘話聲母字、韻母字各二十四個。苑塘話可說可寫，如苑塘話把“杯”說作“波西”，“波”是聲母字，“西”是韻母字，聽者將二者反切相拼即可得出“杯”字。

從起源上看，苑塘話是一種源于射字游戲的反切語。古時射字游戲的參加者必須“彼我二人俱聰明，熟于翻切，優于記問者，方乃便捷”。而對于不懂聲韻的人來說，它是晦澀難懂的，有層神秘的面紗，簡言之，就是說射字法對外具有隱秘性。射字游戲的表現形式是通過“擊鼓、拊掌、拍案、揮扇”等打節拍，用聲音的節奏和次數影射要猜的字句，如果把射字法的節拍去掉，把其所代表的聲母字和韻母字直接用語言說出來或寫出來，它就成了一種特殊的源自射字游戲的“切字語”了，而苑塘話就是這樣的“切字語”。

對于苑塘話的來歷，相傳是羅氏祖先從京城逃難后所作或秀才所作，至今已有近一百年的歷史，現在當地仍有很多人會說這種秘密語。苑塘話的這兩首射字詩是由某個人所寫，大致是可信的，把射字法創造性地運用到秘密語上，也是當地人的一個發明。

四、結語

射字游戲作為反切的特殊運用形式，許多韻書拿它當做練習字音拼切的方法，它對人們熟悉反切有很大的幫助，有助于培養使用反切的技巧。除此之外，射字游戲還運用到秘密語上，明代的戚繼光把它用于軍事秘密語上，當今流行的秘密語苑塘話，本身也是射字游戲的遺制。秘密語是一種特殊的社會語言變體，也是一種特定的民俗語言現象，以往的研究多關注詞匯形態的秘密語和語音秘密語中的反切語，而對源于射字游戲的秘密語關注較少，許多問題還有待于進一步的研究。

[1] [南宋] 趙與時.賓退錄[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 [元] 陶宗儀.南村輟耕錄[M] .北京：中華書局，1959.

[3] 李如龍，王升魁.戚林八音校注[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

[4] 陶燠民.閩音研究[M] .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

[5] 趙元任.反切語八種[A] .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C]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6] 高名凱.語言論[M] .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1963.

[7] 黃典誠.漳州《十五音》述評[A] .黃典誠語言學論文集[C]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

[8] 程文新.舉世無雙的雙音節漢語——神秘的興寧市龍田鎮苑塘“蛇話”[EB/OL] .http：//www.cnhakka.com/bbs/simple/index.php?t376.htm l，2009-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