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北京 100872)
秦文化的超地域特征和跨時代意義
王子今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北京 100872)
從空間和時間的視角進行考察,可以注意到秦文化超地域的特征和跨時代的意義。秦文化自然有區(qū)域文化的涵義,早期的秦文化又有部族文化的性質。秦文化又是體現法家思想深刻影響的一種政治文化形態(tài),也可以理解為秦王朝統(tǒng)治時期的主體文化和主導文化。秦文化也可以作為一種積極奮進的、迅速崛起的、節(jié)奏急烈的文化風格的象征符號。總結秦文化的有積極意義的成分,應當注意這樣幾個特點:創(chuàng)新理念、進取精神、開放胸懷、實用意識、技術追求。秦文化的這些具有積極因素的特點,可以以“英雄主義”和“科學精神”簡要概括。對于秦統(tǒng)一的原因,有必要全面地總結。秦人接受來自西北方向文化影響的情形,研究者也應當予以關注。
秦文化;區(qū)域文化;英雄主義;科學精神
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一書將東周時代的中國劃分為7個文化圈,即中原文化圈、北方文化圈、齊魯文化圈、楚文化圈、吳越文化圈、巴蜀滇文化圈、秦文化圈。對于其中的“秦文化圈”,李學勤寫道:“關中的秦國雄長于廣大的西北地區(qū),稱之為秦文化圈可能是適宜的。秦人在西周建都的故地興起,形成了具有獨特風格的文化。雖與中原有所交往,而本身的特點仍甚明顯。”李學勤又談到了戰(zhàn)國晚期至于秦漢時期的文化趨勢:“楚文化的擴展,是東周時代的一件大事。”“隨之而來的,是秦文化的傳布。秦的兼并列國,建立統(tǒng)一的新王朝,使秦文化成為后來輝煌的漢代文化的基礎。”[1]如果從空間和時間的雙重視角考察秦文化的特征和影響,應當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秦文化與上古時期得以發(fā)育成熟的其他區(qū)域文化,如河洛文化、楚文化、齊魯文化、巴蜀文化、趙文化、吳文化、越文化等有所不同。秦文化不僅僅是生成于秦地、發(fā)育于秦地,只是對秦國的繁榮和強盛產生影響的區(qū)域性文化。我們通常所說的秦文化,有多重的意義:第一,秦文化自然有區(qū)域文化的涵義。我們可以通過考古收獲找尋到秦文化由西漢水流域至渭水流域發(fā)展,憑借關中地理優(yōu)勢而崛起的歷史脈絡。第二,秦文化又不僅僅是區(qū)域文化,早期的秦文化有部族文化的性質。《史記·秦本紀》和《史記·趙世家》的記述,以及許多學者對秦的族源的學術討論,關于秦人東來還是西來的學術討論,告知了我們這樣的文化事實。第三,秦文化又是體現法家思想深刻影響的一種政治文化形態(tài)。從托名于在秦因秦孝公支持主持變法成功的商鞅的《商君書》到政治理論和權術策略影響秦王嬴政及其身邊高層執(zhí)政者的《韓非子》,都對秦文化的風格構成有所作用。秦文化因法家思想表現出了政治影響力。同時,法家思想也因秦人的實踐而得以充實、飽滿、成熟。第四,秦文化又可以理解為秦王朝統(tǒng)治時期的主體文化和主導文化。自帝制時代開局,秦文化成為大一統(tǒng)事業(yè)成功的歷史紀念,也成為高效率、高度集權的強大帝國的標志。第五,秦文化也可以作為一種積極奮進的、迅速崛起的、節(jié)奏急烈的文化風格的象征符號。
因而,秦文化具有超越地域的特征和品質,這一結論應當是可以成立的。秦文化既有復雜的內涵,又有神奇的魅力。它表現出由弱而強、由落后而先進的歷史轉變過程中積極進取、重視實效的文化基因。秦文化推崇創(chuàng)新的精神,也有突出的價值。對于秦文化的歷史表現,僅僅用超地域予以總結也許還是不夠的。李學勤曾經提示我們,應當“從世界史的角度”來看待秦文化的影響。他寫道:秦的統(tǒng)一“是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轉折點”,繼此之后的漢代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文明,其影響“范圍絕不限于亞洲東部,我們只有從世界史的高度才能估價它的意義和價值。”[1]這一文明成就正是因秦文化而奠基的。
秦文化對中國歷史進程形成了長久的影響,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形成了永久的影響。秦文化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秦文化推進歷史創(chuàng)造的最顯著的成就是大一統(tǒng)的高度集權的秦帝國的締造[2]。秦政雖然短暫,卻為中國歷史進程確定了一個政治體制的范式。皇帝制度、官僚制度、郡縣制度在此后兩千多年長期延續(xù)下來。
因為秦短促而亡,秦亡之后,人們對秦政的成敗得失有所反思。絕世英雄項羽,正如何茲全所說,“所代表的是舊的貴族階級,他所懷抱的政治理想,是恢復戰(zhàn)國時期諸侯分立的局面。”項羽分封十八諸侯,自己只是自稱“西楚霸王”。翦伯贊評價:“這樣一來,天下大局,又回復了戰(zhàn)國時代的局面。”錢穆曾論“民間六國重立之迷夢”,所謂“當時山東豪杰,一呼百應,亦為恢復封建之迷夢所驅。”有人說項羽是“最后一個貴族”,有人說項羽開創(chuàng)的時代是“后戰(zhàn)國時代”,都指出項羽是要徹底否定秦制,要讓歷史回歸到秦統(tǒng)一之前。
與項羽不同,劉邦清醒地觀察形勢,確定了繼承秦制的選擇。對于劉邦與項羽政治方針的差異,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曾經感嘆道:“項羽之暴也,沛公之明也!”其實也可以說,秦文化面對項羽聯軍必欲撲滅的厄運,卻依然在三月不滅的大火中表現出強勁的生命力。劉邦實際上為秦文化所征服,漢王朝全面繼承秦制。雖然有“約法三章”的說法,但是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的信息,卻表明漢初法制對秦律的繼承。甚至秦的祭祀傳統(tǒng)和神學體系,也完全為來自楚地的劉邦集團全盤接受。
雖然漢武帝時代“罷黜百家,表章六經”[3],確定了儒學的正統(tǒng)地位和主導地位,但是秦政在法家理論指導下追求法制建設的嚴謹和完善、講求行政效率的特點,依然在以后的政治實踐中得以延續(xù)。
漢宣帝教訓太子(也就是后來的漢元帝)時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3]就強調了法家行政原則依然受到重視。《三國志》卷三二《蜀書·先主備傳》曰:“可讀《漢書》、《禮記》,閑暇歷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諸葛亮為蜀漢后主劉禪抄寫《韓非子》,劉備遺詔令劉禪讀《商君書》,都說明指導秦文化歷史走向的法家思想在執(zhí)政者的心目中長期有著顯著的影響。
總結秦文化中有積極意義的成分,應當強調這樣幾個方面:
(1)創(chuàng)新理念。商鞅變法,敢于從事前無古人的政治改革。所謂“便國不必法古”,體現了沖決傳統(tǒng)力量束縛的勇敢精神。實際上,從秦孝公到始皇帝,都在不斷謀求新的政治體制、新的政治策略。
(2)進取精神。秦人由西而東,自強奮進,大規(guī)模地擴張,終于擊敗東方強國,統(tǒng)一了天下。當時東方人稱秦為“虎狼之國”,所謂“秦王有虎狼之心”[4],“秦……有虎狼之心”[4],以及“秦王貪”[5],“秦王貪,其勢必得所愿矣”[4],“秦王貪狼暴虐殘賊”[3]。我們通過這些帶有污蔑意義的言辭,都可以體會到從特殊層面反映的秦人無止境的進取精神。有學者曾經對秦人“不斷進取的”、“文化特質”、秦人“無止境的功利意識”、秦人“不講‘中庸’、不知行事有節(jié)的價值觀念”進行文化透視與歷史評判[6]。相關觀念史、意識史跡象所透露的秦人精神,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接近于今天我們民族心理和社會情緒中已經大大缺失的英雄主義。
(3)開放胸懷。秦用客卿治國,甚至重用來自敵國的有才有識之士,表現出宏大的胸懷。人們常常說到由余、商鞅、范雎、李斯、尉繚等名臣來自外國而受到重用,得到了實現理想、施展才智的平臺。其實,另一個外國人對秦史進程的推動,乃至對整個中國歷史的推動也有重要的作用。他就是呂不韋。呂不韋是中國歷史上以個人財富影響政治進程的第一人。唐人李商隱《井泥四十韻》詩所謂“嬴氏并六合,所來因不韋”[7],肯定了他為秦統(tǒng)一六國所作出的貢獻。“客卿”的任用和優(yōu)秀文化成就的吸收促成了秦文化的發(fā)展。如明人張燧所說,“六國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國人,獨秦則不然。始與謀國開伯業(yè)者,魏人公孫鞅也,其他若樓緩趙人,張儀、魏冉、范睢皆魏人,蔡澤燕人,呂不韋韓人,李斯楚人,皆委國而聽之不疑。”[8]秦對外來文化的吸收,也是毫不拘忌的。秦設“博士”制度,曾經迎納包括以儒生為主的眾多東方知識人參與議政與行政。對燕齊方士們的信從,也體現出秦始皇“覽省遠方”、“周覽遠方”[4]時比較虛心的文化態(tài)度。
(4)實用意識。秦文化有重視實用之學的特點。秦始皇焚書,醫(yī)書、農書、數術之學的著作是不燒的。從我們現在掌握的信息看,秦始皇似乎也沒有查禁民間的兵書。項梁項羽故事、韓信故事、張良故事,都說明民間兵書的流傳[9]。秦始皇重視實用之學,但對理論性強的學說相對有所忽視,而秦文化高度務實的傾向亦因此體現。
(5)技術追求。對于秦實現統(tǒng)一的原因,除了以生產關系、文化形態(tài)和社會制度為基點的考察之外,還可以進行技術史方面的分析。秦人在水利經營、交通建設、機械發(fā)明和動力革命方面體現的技術追求,實現了國家綜合實力的上升,成為在軍事競爭中勢不可當的重要因素。秦人的技術優(yōu)勢成為兼并六國、實現統(tǒng)一的重要條件[10]。秦文化的這一特征反映于如下歷史事實中:
水利經營。目前我們所知“水利”這一語匯的最早使用,見于秦國時期呂不韋組織編纂的《呂氏春秋》一書。當時秦人對“水利”的重視,從河川神祭祀制度可以得到體現。《史記·封禪書》曰:“霸、產、長水、灃、澇、涇、渭皆非大川,以近咸陽,盡得比山川祠。”“近咸陽”諸水盡管“皆非大川”,均得列入高等級的、正統(tǒng)的“山川祠”系統(tǒng)之中,主要原因在于咸陽附近的水資源對于秦國主要農耕區(qū)的“濯灌”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鄭國渠、都江堰和靈渠,都說明中國早期水利史上秦人的貢獻尤為突出。《史記·河渠書》所謂“秦以富強,卒并諸侯”,體現戰(zhàn)國時期秦國水利事業(yè)的成功是秦實現統(tǒng)一的重要因素之一。
交通建設。在秦人軍事擴張的歷程中,秦軍善于“遠攻”[4],較早創(chuàng)大軍團長距離遠征的歷史記錄。秦穆公謀取鄭國,即派遣大軍“徑數國千里而襲人”[4]。秦軍還曾遠至宋、楚等國境內作戰(zhàn)。秦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調動數以十萬計的大軍連年出擊,無疑也需要憑藉強大的運輸力量保證后勤供給。以秦滅楚的戰(zhàn)役為例,秦軍出動兵力達60萬,以秦漢時期通常情形折算,每天士卒口糧就多達66 667石[3],若無法由當地征集,以車載25石計,則需要2 667輛車轉送。如若運程超過4日,則每日軍糧都需萬輛以上的輜重車隊承運。這一數字尚不包括軍馬的食料芻藁。然而楚地戰(zhàn)事持續(xù)長達“歲余”[4],軍運數額之巨可以想見。戰(zhàn)爭必然充分動員交通力量,即《孫子兵法·作戰(zhàn)》中所謂“師者遠輸”。秦國最終能夠完成擊滅六國,實現一統(tǒng)的偉業(yè),有強勁的交通實力以為借助,也是重要因素之一[11]。秦人對蜀道的經營為世人矚目。甘肅天水放馬灘秦墓出土的年代為戰(zhàn)國晚期的木板地圖,圖中明確繪出交通道路,有些還標記了里程數字。而秦的馳道建設和直道建設更是交通史上的壯舉。
機械發(fā)明。《史記·秦始皇本紀》關于秦始皇陵工程有這樣的歷史記錄:“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為機,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畢,已臧,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臧者,無復出者。”這段不過百余字的記述中,連續(xù)3次出現“機”字,值得我們注意:1)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2)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3)或言工匠為機……。這種被劉向稱之為“機械之變”的技術優(yōu)勢,是因設計發(fā)明和工藝創(chuàng)造長期積累而形成的。秦的弩機制造,則直接服務于戰(zhàn)爭。東方人以“千鈞之弩”[4]、“三軍強弩”[5]形容秦兵鋒之凌厲,并不是偶然的。秦兵器中又有所謂“連弩”。秦始皇本人就有親自使用這種“連弩”射海中“巨魚”的經歷[4]。中國早期車輛均為單轅。單轅車須系駕二頭或四頭牲畜,雙轅車則可系駕一頭牲畜。最早的雙轅車應當是秦人發(fā)明。陜西鳳翔戰(zhàn)國初期秦墓BMl03出土有文物證據[12]。這是中國考古資料中最早的雙轅車模型,也是世界最早的標志雙轅車產生的實物資料。以往認為獨輪車發(fā)明于西漢時期。秦始皇陵兵馬俑2號坑發(fā)掘資料所見的車轍,證明獨輪車可能當時已經投入使用[13]。這樣說來,秦人很可能已經擁有了這種對道路寬度要求甚低、極適合于田間運輸的新型車輛的發(fā)明權。
動力革命。開發(fā)和利用自然力,以節(jié)省人力,提高效率,是生產方式進步的重要條件。這種動力革命對于歷史前進的意義,是十分重要的。引入“奇畜”用作交通運輸動力的情形,其實秦人自戰(zhàn)國時期已經創(chuàng)始。《呂氏春秋·愛士》注意到外國的“白騾”。李斯《諫逐客書》說:“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按照《戰(zhàn)國策》中的說法,所謂“牛田,水通糧”,是秦國形成“不可與戰(zhàn)”之優(yōu)越國力的重要因素。徐中舒曾經指出:“牛耕的普遍推行是戰(zhàn)國時代秦國的事。”“如果沒有牛耕,秦國也就不能抽出更多的壯丁和積聚更多的糧食來作長期的戰(zhàn)爭。如果沒有水通糧(即后來的漕運),也就不能把它所積聚的糧食,輸送到遠方去征服其它的國家。”
秦文化中的這些要素,都可以為今天的秦地建設實踐提供借鑒和啟示。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有豐富的內涵,其中有秦人作出突出貢獻、形成重要歷史影響的內容。今天,秦文化創(chuàng)造者——上古秦人的后代們,在建設秦地的歷史進程中,理所當然地應當將秦文化的積極因素轉化為適合新時代的民族精神資源。其中創(chuàng)新理念、進取精神、開放胸懷、實用意識、技術追求,都可以優(yōu)先利用于今天秦地的經濟建設和文化開發(fā)的實踐中。秦文化的這些具有積極因素的特點,大致可以以“英雄主義”和“科學精神”簡要概括。
在對于秦文化的討論中,不可避免地導入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戰(zhàn)國七雄的歷史競爭中秦國最終取勝?為什么是秦國而不是其他國家完成了統(tǒng)一這一歷史進程?
秦統(tǒng)一的形勢,“如暴風雷雨,閃擊中原”,證明“任何主觀的企圖,都不足以倒轉歷史的車輪”[14]。秦的“統(tǒng)一”,有的學者更愿意用“兼并”的說法。這一歷史進程,后人稱之為“六王畢,四海一”[15],“六王失國四海歸”[16]。其實,秦始皇實現的統(tǒng)一,并不僅僅限于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原戰(zhàn)國七雄統(tǒng)治的地域,亦包括對嶺南的征服。戰(zhàn)爭的結局,導致《史記·秦始皇本紀》和《史記·南越列傳》所記載的桂林、南海、象郡的設立。按照賈誼《過秦論》的表述,即“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頸,委命下吏”。考古學者關于嶺南秦式墓葬發(fā)現,如廣州淘金坑秦墓,華僑新村秦墓,廣西灌陽、興安、平樂秦墓等的判斷,以為“說明了秦人足跡所至和文化所及,反映了秦文化在更大區(qū)域內和中原以及其他文化的融合”,“兩廣秦墓當是和秦始皇統(tǒng)一嶺南,‘以謫徙民五十萬戍五嶺,與越雜處’的歷史背景有關。”[17]嶺南文化與中原文化的融合,正是自“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楊越”[4]起始。而秦帝國的國土規(guī)模也遠遠超越了秦本土與“六王”故地的總和[2]。
秦政以法家思想為指導。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談到法家的時候有這樣的說法:“(法家)以編訂‘法律’為務,并認為自己主要的責任是以封建官僚國家來代替封建體制。他們倡導的極權主義頗近于法西斯……”“后來當秦朝因做得過了頭而為漢朝所取代時,法家遭到了失敗。”[18]“法家”和“法西斯”兩者之間的簡單類比我們未必同意,但是法家“倡導”“極權主義”的特征,是確定無疑的。
對于秦所以能夠實現統(tǒng)一的原因,歷來多有學者討論。有人認為,秦改革徹底,社會制度先進,是其主要原因。曾經負責《睡虎地秦墓竹簡》定稿、主持張家山漢簡整理并進行秦律與漢律對比的李學勤曾經指出:“睡虎地竹簡秦律的發(fā)現和研究,展示了相當典型的奴隸制關系的景象。”“有的著作認為秦的社會制度比六國先進,我們不能同意這一看法,從秦人相當普遍地保留野蠻的奴隸制關系來看,事實毋寧說是相反。”[1]
在總結秦統(tǒng)一原因時,有“純屬偶然”的說法。這是我們不能贊同的。其實,秦的主要競爭對手齊、楚、趙的存在,就已經表現出一種歷史的必然。《史記·周本紀》說,周王室衰微之后,“諸侯強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在中原或通常所說河洛文化區(qū)以外的邊遠地方的政治勢力崛起,而原先文明先進地方的影響衰退。持“純屬偶然”說者據說也承認必然性,但是在強調偶然性的時候,重視《過秦論》“續(xù)六世之余烈,奮長策而御宇內”的說法[4],以為秦始皇之前的數代君主都是優(yōu)秀的政治領導者,而其他強國的上層則不具備這樣的歷史條件。論者以為這構成秦實現統(tǒng)一的原因,我們則不能同意這樣的分析。秦的統(tǒng)一,不僅僅是帝王的事業(yè),也是秦國農民和士兵的事業(yè),是全民的奮發(fā)努力促成了統(tǒng)一。秦國統(tǒng)治的地域,當時是最先進的農業(yè)區(qū)。直到秦王朝滅亡之后,人們依然肯定“秦富十倍天下”[4]的地位。因農耕業(yè)成熟而形成的富足,也構成秦統(tǒng)一的物質實力。
有人指出,應當重視秦與西北方向的文化聯系,重視秦人從中亞地區(qū)接受文化的影響。這是正確的意見。但是以為郡縣制的實行可能來自西方影響的看法是不正確的。戰(zhàn)國時期,不僅秦國,不少國家都實行了郡縣制。有學者指出,“郡縣制在春秋時已有萌芽,特別是‘縣’,其原始形態(tài)可以追溯到西周。到戰(zhàn)國時期,郡縣制在各國都在推行。”[1]秦人接受來自西北的文化影響,應當是確定的。周穆王西行,據說到達西王母之國,為他駕車的就是秦人先祖造父。秦早期養(yǎng)馬業(yè)的成功,也應當借鑒了草原游牧民族的技術。青銅器中被確定為秦器者,據說其器形有和常見的中國青銅器有別,而可與中亞的一些器物相比較者[1]。我們曾經注意過秦風俗中與西方相近的內容:秦穆公三十二年(前628),發(fā)軍襲鄭,這是秦人首創(chuàng)所謂“徑數國千里而襲人”的長距離遠征歷史記錄的例證。晉國發(fā)兵在殽阻截秦軍,“擊之,大破秦軍,無一人得脫者,虜秦三將以歸。”[4]四年之后,秦人復仇,《左傳·文公三年》記載:“秦伯伐晉,濟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晉人不出,遂自茅津渡,封殽尸而還。”《史記·秦本紀》曰:“繆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為發(fā)喪,哭之三日。”《史記·晉世家》曰:“秦繆公大興兵伐我,度河,取王官,封殽尸而去。”封,有人解釋為“封識之”[4],就是筑起高大的土堆以為標識。我們讀記述公元14年至公元15年間史事的塔西佗《編年史》第1卷,可以看到日耳曼尼庫斯·凱撒率領的羅馬軍隊進軍到埃姆斯河和里普河之間十分類似的情形:“據說伐魯斯和他的軍團士兵的尸體還留在那里沒有掩埋。”“羅馬軍隊在六年之后,來到這個災難場所掩埋了這三個軍團的士兵的遺骨”,“在修建墳山的時候,凱撒放置第一份草土,用以表示對死者的衷心尊敬并與大家一同致以哀悼之忱。”[19]羅馬軍隊統(tǒng)帥日耳曼尼庫斯·凱撒的做法,和秦穆公所謂“封殽尸”何其相像!羅馬軍人們所“修建”的“墳山”,是不是和秦穆公為“封識之”而修建的“封”屬于性質相類的建筑形式呢?[20-21]相關的文化現象還有待于深入考論。但是關注秦文化與其他文化系統(tǒng)之間的聯系,可能確實是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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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istics of over-region and significance of over-t ime of Q in culture
WANG Zi-ji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People's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This paper observes the influence ofQin culture from both space and time.The analysis shows thatQin culture has not only its regional implication,but also tribal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Besides,as a political and cultural fo rm that,Qin culture,which is greatly influenced by legalists,can be taken as themain culture inQinDynasty,and is also an active symbolof cultural style.When the significance ofQin culture is summaried,such features can be found:creative ideas,progressive spirit,openingmind,practical sense and technical pursuit.These features can be also called“heroism”and“scientific spirit”.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know these and to be paid attention to.
Qin culture;regional culture;heroi sm;scientific spirit
K233
A
1671-6248(2010)03-0001-05
2010-08-30
王子今(1950-),男,河北武安人,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中心校外專職研究人員,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