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作良
(陜西師范大學國際漢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
漢唐長安昆明池的功用及其文化與文學影響
王作良
(陜西師范大學國際漢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
疏鑿于西漢鼎盛時期的昆明池,是漢武帝為了訓練水軍,以打通西南通道、迎戰當時的滇國和南越而修鑿的。在漢唐盛世,昆明池一直承擔著訓練水兵、供給都城用水即航運的實際功用,同時也是皇室貴族、文人墨客游賞的勝地,在中國文化史上有著相當大的影響,蘊含著相當豐厚的文化內涵,并成為詞人騷客緬懷盛世、感慨古今的重要載體。
漢唐;長安;昆明池;漢武帝
古長安境內的昆明池,疏鑿于西漢鼎盛的漢武帝時期,是漢武帝為打通通往西南的通道,為了迎戰當時的滇國(位于今云南一帶)和南越(位于今廣東一帶),訓練水軍而修鑿的。在漢唐盛世,昆明池一直承擔著訓練水兵、供給都城用水、漁業養殖的實際功用,也是皇室貴族、文人墨客游賞的勝地,在中國文化史上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包含著相當豐厚的文化與文學內涵,成為詞人騷客緬懷盛世、感慨古今的重要載體。
昆明池,又稱昆池,其通往白鹿原的一部分亦被稱為神池(何清谷校釋《三輔黃圖》卷四“池沼·武帝初穿池得黑土”條注釋二有記:“薛綜注引《三秦記》曰:‘昆明池中有神池,通白鹿原。’鑿昆明池時,漢武帝出于崇古思想,把昆明池的那一部分叫神池,又叫靈沼,是可能的。”[1],為上林苑中最大的池沼。上古時已蓄水城池,稱為靈沼,相傳堯帝治水時曾停船于此,其遺址位于距今西安市西南15 km的長安區斗門鎮灃西一帶,是漢代上林苑的一部分,在西周靈沼的基礎上挖鑿和擴大而成,這可從張衡《西京賦》中“昆明靈沼”和《三秦記》中有“昆明靈沼”的文字記載得到證實。
昆明池的得名與云南第一大湖滇池有關,開鑿的直接原因是為了打通通往身毒國(今印度一帶)的西南通道。據《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或聞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國。騫因盛言大夏在漢西南,慕中國,患匈奴隔其道,誠通蜀,身毒國道便近,有利無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至滇,滇王嘗羌乃留,為求道西十余輩。歲余,皆閉昆明,莫能通身毒國。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使者還,因盛言滇大國,足事親附。天子注意焉。”[2]此前,漢政府已經通過武力基本解除了匈奴的威脅。元朔二年(前127),衛青率軍大敗匈奴,取黃河以南大片土地為朔方郡。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任驃騎將軍又兩次大敗匈奴,控制了河西地區,打通了漢政府通往西域的道路。故而在元狩三年至六年,為了解決都城的蓄水和教習水軍,漢武帝減隴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遣發謫吏在西周靈沼的基礎上,重加疏鑿,引潏水、交水灌注其中,灃、滈二水又堰入池中,使湖面大為增加。以“越巂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里,故作昆明池以象之,以習水戰,因名曰昆明池”[3],這是昆明池的第一次修鑿。爾后,漢武帝又征發民力修鑿昆明池,時間當在元鼎元年(前116)冬至二年春之間,而且這次大修同樣出于軍事目的,只是水戰的擬定對象有了改變,由原來的西南夷變成了南越。《史記·平準書》記載:“上林既充滿,益廣。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臺,高數十丈。宮室之修,由此日麗。”[2]后來,漢政府曾經與南越發生過水戰,“其明年,南越反,……(天子)因南方樓船卒……擊南越。”[2]由此可見,昆明池操練水軍的作用還是不可低估的。昆明池的水戰操練功能,在唐初依然有所發揮,唐王朝建都長安后,昆明池的功用又一次得到利用。唐貞觀元年(627),唐高祖李淵臨幸昆明池,以觀水軍練習。《舊唐書·高祖本紀》中記載:“(武德)九年三月庚寅,幸昆明池,習水戰。”由此看來,當時的昆明池還發揮著操練水軍的功用,不知什么原因,此后就不再有操練水軍的記載。
除了訓練水軍的功能外,昆明池在西漢時是都城長安供水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西漢長安城規模宏大,人口眾多,比同時代西方最大的古羅馬城還大3倍,因此城市供水成為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西漢統治者在修建長安城的時候,就考慮到充分利用周圍的自然河流,用縱橫交錯的渠道和人工開掘的池塘,把周邊河流連結為一個完整而有機的供水系統,使灃河、滈河、渭河、潏河等相互連通,保證了長安城正常的水源供應。昆明池的水源來自交河(交河開鑿于西漢時期,是配合昆明池的開鑿而開挖的人工河道,起著攔截潏、滈主流的功用,使它們改道向西流入灃河,截斷昆明池上流的水源,一方面降低了京城地表水的高度,減小了水患對京城的危害,另一方面在截流處建造的一些堰壩等水利設施,又保證了昆明池保持著較為充足的水源),每當水位過高時,它可把多余的水排到灃河。《水經注》中記載:“交水又西南流與豐水支津合,其北又有漢故渠出焉,又西至石碣(按:即石闥堰)分為二水:一水西流注豐水,一水自石碣經細流諸原流入昆明池。”其供水渠道分為3支,第一支流向長安城南面和東面,同漕渠相接,通向灞橋,供應城南地區的用水,并起著調節漕渠水量大小的作用;第二支由長安城的西南角流入滄池,未央宮和長樂宮的用水依靠滄池,而太液池則供應建章宮的用水;第三支則經過長安城北,入太液池。宋代著名地理學家程大昌首先注意到昆明池和都城用水有關,他在《雍錄》卷6“昆明池”中寫道:“昆明基高,故其下流尚可壅激以為都城之用,于是并城疏別三派,城內外皆賴之。”[4]清顧炎武在《肇域志》“陜西”卷3對昆明池供水的3支作了詳細的論述:“漢漕渠,武帝元狩三年所穿。上接秦渠(按:即所謂的秦漆渠),下入昆明池。分三派去,其一派自昆明池東為明渠,東過長安城南,又過城東合王渠北流;其二派自昆明,北為飛渠入城。飛渠者,以木槽接水上流,逾隍入城,渠若飛而過也。既入城,則引而東至漸臺為滄池。又東過未央北明光南,有東過秦(按:‘秦’應作‘漢’)長樂宮出都門,外合王渠、明渠水入渭。其三派自昆明北經長安城北,過秦阿房宮東,入揭水陂,又北入唐仲池,又北過城西門建章東,又西過建章北,入太液池,又北入渭。”在長安城所有的供水系統中,昆明池不僅容量極大,其水質清澈也是極其有名的。隋詩人虞世基在《長安秋》中曾詠道:“寒露臺前曉露清,昆明池水秋色明。”[5]可見,至隋代,昆明池水還是很潔凈的,其供水作用也就顯得至為重要,發揮著總蓄水庫的功能。
因為有充足的水源,漢武帝以后的一段時間,昆明池兼具養殖之利。據《西京雜記》卷1記載:“武帝作昆明池,欲伐昆明夷,教習水戰。因而于上游戲養魚。魚給諸陵廟祭祀,余付長安市賣之。”[6]直到唐代仍是如此,《劉賓客嘉話錄》有記載:“昆明池者,漢孝武所制,捕魚之利,京師賴之。”[7]昆明池開始養魚的時間,依清人張澍《二酉堂叢書》輯《三輔故事》的說法,在漢武帝的繼承者漢昭帝在位時期,其中云:“武帝作昆明池,以習水戰,后昭帝小,不能復征討,于池中養魚以給諸陵祠,馀付長安市,魚乃賤。”有關“昭帝小,不能復征討”云云的謬記,周天游校注《西京雜記》中有辨析,可參看。
在漢唐兩代的很長時期內,昆明池還具備航運之利。西漢時,從石闥堰入昆明池的故渠中段在秦時已經存在,為秦代漆渠的一段。昆明池南沿渠(今長安區石匣口、普賢寺等村)百姓稱之為“漆渠河”,當時修筑的目的是運輸從子午古道挑來的山貨,之所以叫漆渠,相傳與秦修建阿房宮有關。唐代李泰等著《括地志》中說:“漆渠,胡亥筑阿房宮工開此渠,而運南山之漆。”《史記·滑稽列傳》中記載:秦倡侏儒優旃因二世即位后,“欲漆其城”,旃諷刺說:“漆城雖于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蔭室。”旃所說的抑或有夸大的地方,但秦修建與裝飾宮殿所需的數量龐大的材料,大都來自于都城附近的終南山,漆渠的開挖正是出于這樣的目的。昆明池開挖后,漆渠還發揮著運輸的作用。自清代至今咸陽秦都區境內管轄的南鄉在郭里還有叫漆渠的村莊,可見其影響。
《史記·河渠志》記載:“異時關東漕粟從渭中上,度六月罷。而渭水道九百余里,時有難處。引渭穿渠,起長安,并南山下,至渭河三百余里,徑易漕,度可三令月而罷。……通,以漕,大便利。”[2]漕渠開挖于漢文帝時,在昆明池開鑿之前,附近就已經有了滮池和滈池。滮池,《詩經·小雅·白華》即詠嘆道:“滮池,侵彼稻田。”《三輔黃圖》中記載:“(滈池)在昆明池之北,即周之故都也。”漢武帝修建昆明池后,連通了滮池和滈池。其中的一支從池東開口引水,東流橫絕灞河,注入通向黃河的漕渠,為漕渠上源。昆明渠遺址在今西安市郊區還隱約可辨。據《西安市漢昆明池遺址的鉆探與試掘簡報》介紹,昆明池東岸發現2條進水渠遺址:一條位于萬村以西約220 m處,南北寬約160 m,最寬處達420 m,在萬村東南方向,水渠又分為2支;另一條位于第一條進水渠水口北約570 m處,寬約25 m,依據其走向,應為第一條的分支。除了2條進水渠,還有4條出水渠:第一條出水渠位于堰下張村東北角東側的西岸上,南北寬約100 m,最寬處約300 m;第二條出水渠位于落水村南的昆明池北岸西部,破壞嚴重,殘跡寬約5 m(據考古人員對土層堆積情況大都分析,此水口似乎一直在使用,直到晚唐因昆明池的淤塞而廢棄);第三條出水渠位于南灃村西南約80 m處的昆明池北岸中部,現存出水口寬約8 m,深約3.5 m,底部及兩邊用卵石鋪砌而成,水渠寬20~50 m,流經南灃村后,與下文所述的第四條出水渠匯合;第四條水渠開口于大白店村西約270 m處的昆明池北岸東部,水渠寬約40 m,亦用卵石鋪砌而成。值得一提的是,水渠底部堆積著大量貝殼、8枚不同種類的銅錢、磚瓦碎塊、碎石塊等,似乎昭示著昆明池昔日航運繁盛的景象。
漕渠的開挖,是為了保證京城糧食、燃料、鐵器和其他物資的順利運送。其后昆明池的開鑿,使長安城的航運從八水、臨潼、渭南、二華夾漕,經潼關縣的三河口直接與黃河相連,極大地便利了長安城附近物資的運輸與貿易。對此,史念海先生在《黃土高原的演變及其對漢代城的影響》中有過精當的評述:“渭水下游多彎曲,可以另辟航道。前面曾經提到漢長安城外的漕渠,就是以之代替渭水下游的航道的,漕渠引用的水就有來自昆明池中的水。漢長安城西南的昆明池,匯集灃水和交、泬二水,助長漕渠的水勢。漕渠由這里過漢長安城,漕渠由這里過漢長安城南東流,通到黃河。”今咸陽附近為渭河中下游的分界,下游水量比較平緩,河道寬闊,因昆明池的調節,加上灞、涇、浐等大河的流入,水量大增,為航運提供了天然的便捷。唐文宗大和年間(827~835),昆明池干涸后,其航運功能遂告終止。從昆明池引出的水進入長安城周圍的漕渠、王渠,而且流進城內的明渠作為排水溝也是有效的。中唐后,由于自然環境的變化、人口的激增以及森林的過度砍伐,水上航運常受泥沙淤泥阻困。
昆明池堤岸上柳樹成蔭,廊房環繞,每至夏季,荷香陣陣,景色如畫,池中魚蝦肥美鮮嫩,無異于江南水鄉,可以稱得上北國大地的人間仙境。再加上豐厚的文化內涵,昆明池引得漢唐以來歷代文人吟詠不絕,《初學記》以及宋初李昉主編的《文苑英華》即收有多篇以昆明池為歌詠對象的作品。
漢武帝以后,從漢安帝延光三年(125)至唐大歷二年(768),歷代皇帝多次駕臨昆明池。至于文人墨客于此送親訪友,游池觀景,抒發懷抱,更是不勝枚舉。再加上后人為昆明池的修建及其景觀附會了很多神秘的色彩,昆明池就成為文人怡情悅性和抒發古今感慨的勝跡。北朝詩人庾信就作有《和春日晚景宴昆明池》(《文苑英華》卷164題作《和人日晚景宴昆明池》)詩,“小船行釣鯉,新盤徒摘荷”[8]就是當時昆明池的真實寫照。另外,庾信還作有《和炅法師游昆明池詩》。
由陳入隋的虞世基、江總和由北周入隋的薛道衡、元行恭都有以昆明池為題材的作品。入隋后,江總與元、薛交好,其《秋日游昆明池》云:“靈沼望蕭條,游人意緒多。終南云影落,渭北雨聲過。蟬噪金堤柳,鷺飲石鯨波。珠來照似日,織處寫成河。此時臨水嘆,非復采蓮歌。”[9]依詩意,此詩當為江總入隋后至南歸前(589~593)作。詩末“此時臨水嘆,非復《采蓮》歌”,頗受后人稱道。《采蓮》是梁武帝《江南弄》七曲之一。在異鄉人江總的眼中,昆明池美則美矣,卻聽不到南國之曲,暮年思鄉情油然而生,這也是他請求南歸的緣由。元行恭《秋游昆明池詩》中“陣低云色新,行高雁影深。欹荷瀉圓露,臥柳橫清陰”[9]幾句,寫出了深秋時節昆明池清麗、衰颯的情景。
唐代,昆明池經過幾次的浚修,更是湖光綠樹連天,洲渚蓮葉環繞,水色碧藍鑒人,樓船小舟相映,成為帝王將相游宴娛樂、文人雅士泛舟題詠和黎民百姓觀賞的長安城南風景區。現存吟詠昆明池的詩作有:宋之問、沈佺期、李3人的《昆明池侍宴應制》詩及杜甫《秋興八首》(其七)、白居易《昆明春》、王維《春日與裴迪過新昌坊——訪呂逸人不遇》、溫庭筠《昆明池水戰詞》、賈島《昆明池泛舟》、蘇颋《昆明池宴坐答王兵部王旬三韻見示》、無名氏及朱慶余《省試晦日與同志昆明池泛舟》、范燈《憶長安》、李百藥《和許侍郎游昆明池》、胡曾《詠史詩·昆明池》、儲光羲《和東觀群賢七夕臨泛昆明池》、童翰卿《昆明池織女石》、白居易《昆明春》、韓偓《亂后春日經野塘》等。從中可知,昆明池作為長安城南游樂飲宴勝地,給人們帶來水鄉的樂趣,由此也透視出昆明池的滄海桑田變化史,亦可看作是昆明池盛衰的史實記錄。有唐一代,由于科舉考試中以詩賦取士,所以還出現了以詠嘆昆明池為主題的賦作,如宋之問《上巳泛舟昆明池宴宗主簿席序》、李子卿《昆明池石鯨賦》、王起《漢武帝游昆明池見魚銜珠賦》、王起《昆明池習水戰賦》、張仲素《漲昆明池賦》、宋悛《漲昆明池賦》等。
盛唐之前,當朝皇帝多次駕幸昆明池飲宴作樂。為了助興,當時的文人學士多有應制作品,今保留在《全唐詩》中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以宋之問的《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制》最為有名,當時同題作品頗多,而且皇帝主持了一次賽詩會,亦可謂別開生面。《唐詩紀事》卷3記其盛況云:“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百余篇。帳殿前結彩樓,命昭容選一首為新翻御制曲。從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又移時,一紙飛墜,競取而觀,乃沈詩也。及聞其評曰:‘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羞睹預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陟健舉。’沈乃伏,不敢復爭。”[10]沈、宋之間的詩賽,實為中國文學史增添了一段風流佳話,也為昆明池涂上了濃厚的文化色彩。昆明池系漢武征南操練水師所鑿,宋詩由此生想,一筆寫兩面,賦中宗晦日游池的同時,通篇用漢武故事以切合奉和頌圣之體制。詳全詩寄意,其醒明“文治”以為婉諷之意為其主旨。宋詩能于諸作中脫穎而出,可謂名副其實。雖為應制之作,但委婉得體,歷代詩評家對此都有好評。歷代唐詩選本中,有關詠嘆昆明池諸作,該詩的入選次數僅次于杜甫《秋興八首》。
說到昆明池的吟詠,不能不提到杜甫的《秋興八首》。《秋興八首》是大歷元年(766)杜甫五十五歲旅居夔州(今重慶奉節一帶)時的作品,詩以組詩的面目出現,八首蟬聯,歌詠了盛唐帝都長安有代表性的風光勝跡,體現了詩人深沉的憂國之情。詠嘆昆明池的為第七首,其詩曰:“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詩人置身于長江三峽的崇山峻嶺之中,思緒遙接千載之上,情感又郁結于對大唐帝國衰落的憂患,既寫了昆明池輝煌的過去,展示唐朝當年國力昌盛、景物壯麗和物產豐富的盛景;又描繪了“今日”昆明池凄涼衰敗的秋景,堪稱歷代吟詠昆明池的壓卷之作。其中“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備受后人稱道。其妙處在于詠史與寫實的完美結合,表面上是詠漢武帝,但也是對唐玄宗統治時期昆明池上聲勢浩大的水軍操練的深情追憶。清人仇兆鰲曾說:“若遠談漢事,豈可云‘在眼中’乎?公《寄賈嚴二閣老》詩:‘無復云臺仗,虛修水戰船。’則知明皇(玄宗)曾置船于此矣。”[11]仇評可謂深得老杜之良苦用心。另外,織女、石鯨、菰米、蓮房等景觀,被賦予了強烈的時代色彩,而作者因世亂而引發的漂泊之情也不言而自明了。在吟詠昆明池的詩篇中,詩圣杜甫的作品可謂獨步千秋。
至中晚唐,昆明池已接近干涸,但游人仍不減泛舟池上的興致。賈島《昆明池泛舟》詩云:“一枝青竹榜,泛泛綠萍里。不見釣魚人,漸見秋塘水。”“不見釣魚人,漸見秋塘水”反映了當時昆明池水的實際狀況。盡管如此,昆明池內仍舊荷花似錦,魚翔水底,鴨眠沙草,風光宜人。無怪乎中唐詩人韓愈在《奉酬盧給事云夫四兄》中云:“問言何處芙蓉多,撐舟昆明渡云錦。”[12]就是在干涸以后,昆明池的流風余韻還依然迷人。
昆明池的修鑿和疏浚,對于帝都的政治安定與經濟繁榮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是漢唐歷史上的大事。所以后世的人們抱著一種近乎崇拜的心理看待昆明池的修建以及相關景觀,也使昆明池蒙上了幾許神秘的色彩,積淀出豐富的文化意蘊,同時也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古代詩詞(賦)創作的文學意象。
昆明池是在西周靈池的基礎上挖鑿和擴建的,此前是一片面積很大的沼澤或洼地,抑或是西周豐鎬二京的一部分。開鑿時,曾經有過炭末的發現。對此,西晉人干寶《搜神記》中有過記載:“漢武帝鑿昆明池,極深,悉是灰墨。舉朝不解,以問東方朔。朔曰:‘臣愚不足以知之,可試問西域胡人。’帝以朔不知,難以移問。至后漢明帝時,外國道人入來洛陽,時有憶方朔言者,乃試以武帝灰墨問之。胡人云:‘天地大劫將盡,則劫燒;此劫燒之余。’乃知朔言有旨。”[13](該條記載還見于干寶稍后的東晉人曹毗《志怪》中,唐徐堅等著《初學記》卷7“地部下昆明池四”引。《志怪》一書現已不存,惟一的佚文就是上述記載,保存于盛唐時成書的《初學記》一書中,見該書第147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另外,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梁釋慧皎《高僧傳》卷1《竺法蘭傳》、《佛門正統》等,《三輔黃圖》中亦有記載
(因該書成書時代跨度大,且有古本與唐代定本的區別,故而該條記載的寫定時代難以確定),各家記載,文字略有出入。在《竺法蘭傳》中,“外國道人”變成了竺法蘭。
《志怪》中昆明池的有關記載,表明了當時佛教“劫”的觀念已傳到中國。漢明帝時期,佛教剛剛傳入中國不久,“劫”的觀念也慢慢被人們接受。“劫”的觀念認為,世界經歷若干年毀滅一次,毀而復生,佛經里將一個周期稱為“一劫”。“一劫”又包括成、住、壞、空4劫,到“壞劫”時即有水、火、風三災出現,使世界歸于毀滅。“劫火”指的就是“壞劫”時的火。東方朔以“應聲輒對”而聞名,頗得武帝寵幸。東方朔為人雖很詼諧,然頗能察言觀色,對于好大喜功的武帝不失時機地直言切諫,曾諫阻武帝濫建上林苑。這則故事隱約流露出告誡的意思,因記載過于隱晦,告誡內容難于確知。《北史》“列傳第七十儒林下”載:漢武帝元狩三年夏,大旱,《五行傳》以為是歲發天下故吏,穿昆明池。然則土木之功,動人興役,天輒應之以異。”[14]漢武帝晚年,災異不斷,《北史》中的議論即有感而發,《志怪》的記載也許亦源于此。近人王國維《詠史》(其九)亦有類似議論:“漢鑿昆池始見煤,當年貲力信雄哉!于今莫笑胡僧妄,本是洪荒劫后灰。”[15]
后來,文人在作品中常常用到這個典故,常見的表述有“池灰”、“灰劫”、“劫塵”、“劫灰”、“劫燒之灰”、“燒灰”、“昆明灰”、“昆明劫灰”、“黑土成灰”、“昆明劫”、“劫火燒”、“劫墨”、“劫盡”、“沉灰”等。如清代詩人黃景仁《太白墓》中云:“長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16]黃景仁用“昆明劫灰”表示了對詩人李白的無限敬仰和痛惜之情。而晚唐韓偓的《亂后春日途經野塘》:“眼看朝市成陵谷,始信昆明是(原注:一作“有”)劫灰。”[17]詩題標明“亂后”,詩人的盛衰之感難以抑制,“昆明劫灰”正代表了對于戰爭的憎恨和對世事難料的無限感慨。在晚唐李商隱《寄惱韓同年二首,時韓住蕭洞》中,“劫灰”則代表著美好事物與美好時光的消逝,原詩云:“簾外辛夷定已開,開時莫放艷陽回。年華若到經風雨,便是胡僧話劫灰。”[18]“莫放艷陽歸”,指新婚夫妻要盡情享受愛情的甜蜜。而“韓同年”當時暫居蕭洞,眼看“辛夷花開”,艷陽春天就要逝去,若不及時行樂,“便是胡僧話劫灰”,到時候,眼前的一切歡樂都要消逝了。
昆明池的養殖功用,衍生出魚兒報答漢武帝的故事,這在西晉潘岳《關中記》中已經出現了記載。這條記載,今本《關中記》不載,徐堅《初學記》卷7“昆明池第四”中曾加以引用,得以流傳,原文如下:“昔有人釣于昆明池,魚絕綸而去。遂通夢于漢武帝去求鉤。帝明日戲于池,見大魚銜索,取而放之。間三日,池邊得明珠一雙,帝曰:‘豈非魚之報耶?’”[19]魚銜珠的寓意,概在于贊美帝王的好生之德和臣子希求得到重用的心情。沈佺期《昆明池侍宴應制》中有:“靈魚含寶躍,仙女廢機迎。”[20]應制作品往往難脫阿諛之嫌,沈佺期的這首詩也不例外,上引兩句說的是一代女皇武后受到歡迎的情況。中唐時期的王起,還曾作過以魚銜珠作為歌詠對象的大賦,題為《漢武帝游昆明池見魚銜珠賦》(以漢武帝游昆明池為韻),也是以魚喻人,充滿了對帝王的感恩戴德之情,其中云:“以言于魚也,厥道斯存。以言于人也,如何勿敦。然則受嘉惠,蒙渥恩,得不效節于當代,而重名于后昆。”[21]
石鯨,還有分列于昆明池兩岸的牛郎、織女石刻,也被后人賦予了豐厚的文化意蘊,特別是牛女石刻,后世演變為影響中國民俗一千多年的七夕文化,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慢慢游離于昆明池的文化影響之外,成為獨立的文化因子。限于篇幅,茲不贅。
昆明池是西漢鼎盛時期為訓練水軍而開鑿的,其后還具備為京城提供水源、航運、養殖等功能。除此之外,因其優美的風景和厚重的文化積淀,在漢唐盛世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昆明池還是京郊的游覽勝地,留下了文人墨客大量的吟詠文字,他們以一種異常崇敬的心情緬懷著昆明池昔日的繁華,使得昆明池蒙上了幾許神秘而迷人的意蘊,在中國文化史上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清代中葉乾隆時期,匯聚眾多天然湖泊而形成的昆明湖,其得名即取自漢武帝在長安開鑿昆明池操演水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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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nction of Kunm ingchiLake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culture and literature of Han-Tang's Chang'an
WANG Zuo-liang
(International School of Chinese Studies,ShaanxiNor malUniversity,Xi'an 710062,Shaanxi,China)
In order to train the shuijun(waterborne troops)to fight against the army from Dianguo and Nanyue,the KunmingchiLake,excavated in high period of Emperor Hanwudi,was always playing the practical role in training the shuijun,supplying the water for the urban daily life and shipping.Meanwhile,itwas also a famous scenery spot for the noblemen and thewriters.To the present time,it has quite abundant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is also taken as the influential place in the cultural history of China.
Han-Tang;Chang'an;KunmingchiLake;Emperor Hanwudi
K203
A
1671-6248(2010)03-0018-06
2010-06-11
國家“211工程”三期重點學科建設基金項目
王作良(1969-),男,陜西戶縣人,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