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請看原詞: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首詞被選入蘇教版《唐詩宋詞選讀》時,文后有個注釋:有人認為鴻雁本不在樹枝上棲息,所以此句有語病。有人認為正因為鴻雁不棲于木,所以才說不肯棲;沒有語病。有人認為蘇軾并非不知道鴻雁不棲于樹,偏說它不肯棲,是說良禽擇木而棲,別有寄托。這樣作注釋,也許是為了讓學生更多地了解到對“揀盡寒枝不肯棲”一句曾有過的說法,進而讓學生自己去作出判斷。但筆者還是想強調,這樣的注釋,只在有無“語病”上來回糾纏,顯得很有點兒無聊。原因很簡單,東坡先生是在創作,是在借物抒情,托物言志。就算鴻雁真的是在樹枝上過夜的,今夜的詞人也不愿意讓它棲息在這“寒枝“之上,并且希望它“揀盡寒枝”也不要去棲息,根本就與有無“語病”不搭界。如果鴻雁真的從不在樹上過夜,那來得正好,詞人正希望這樣呢,偏說它“揀盡寒枝不肯棲”,以突出自己的內心感受,就更談不上什么“語病”了。所以,筆者更希望是這樣的結果:鴻雁根本就不在樹上過夜,而詞人蘇軾對這一點又很清楚,但卻偏偏要這么寫。為什么呢?理由大致有三:
一、這“鴻雁”已不再是鴻雁
讀罷該詞,再走進詞人當時遭際的坎坷境況——“烏臺詩案”險些丟了性命,由朝廷高官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且又人身不自由的東坡先生,誰都會悟得::這“幽人”也好,這“孤鴻”也罷,早已融為一體,成為詞人自己的化身了。這種寫法一般稱為象征,也有稱雙關的,筆者認為稱象征似乎更科學一些。既然鴻雁已經是詞人的象征物了,它是否在樹上過夜的自然習性也就不甚重要了,也就是說,詞里的“鴻雁”必須得遵守藝術創作的“游戲規則”了,一切必須得按照詞人的想象行事了。此時此刻,此情此境,詞人所關心的早已不再是鴻雁是否有在樹枝上過夜的習性了,詞人所要表達的就是“揀盡寒枝”都“不肯棲”,就是要讓這“孤鴻”寄托自己的情感、人格和精神。這樣一來,“孤鴻”的“恨”就是詞人的怨恨,“孤鴻”的“縹緲”就是詞人若有若無、獨自徘徊的身影,“孤鴻”的“寒”和“冷”就是詞人內心深處的孤寂與寒冷了。一句話,詞人即鴻雁,鴻雁即詞人,二者已高度融合在一起了,哪里還需要去考究什么鴻雁是否具有在樹上過夜的自然習性呢?不僅如此,果真鴻雁本在樹上過夜,似乎詞意上更講得通,哪里還需“揀盡”,而是靈魂深處根本就不打算“揀”。因此,這“鴻雁”已不再是一般的鴻雁了,它是否在樹枝上過夜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即使鴻雁真的不在樹枝上過夜,而詞人卻偏說“揀盡寒枝不肯棲”,這樣要來得更有詩味。
二、這“不合理”更有詩味
古詩詞中,常會出現一些詞句,看似不合理實則很有意趣和詩味。比如,歐陽修《蝶戀花》中就有兩句:“淚限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自然狀態下的花草,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說話的。凋謝的花瓣自然地飄落,它們又會去理睬誰的心情如何呢?而在藝術的世界里,在詞中“怨婦”的心靈深處,這“花”就是那么不解人意,這“亂紅”就有那么不近人情。人家內心無限的相思、怨恨,而這無心的花草卻渾然不知,怎么問也不回應。這極不合理的埋怨,卻又顯得極合情理,極有情趣和詩味。同理,鴻雁本不在樹枝上過夜的,詩人偏說它“揀盡寒枝不肯棲”,由“本不這樣”到“不肯這樣”,這不純粹是詞人的想象嗎?詞人之所以如此這般癡心地想象,不正是為了以鴻雁自喻,托物言志嗎?也正因為詞人故意為之,這“孤鴻”才融入詞人的情感、人格和精神,這樣的詞句才更有味道了。所以,到底鴻雁是否在樹上過夜,我們是大可不必深究的,一深究,詩味就全都沒有了。至于“語病”一說,自然也就顯得有點兒滑稽了。
三、這“寒枝”和“不肯棲”詩意不盡
請看,都已經“人初靜”時分了,幽人(就是詞人)還在凄冷的暗夜里獨自徘徊。他為什么要孤獨地徘徊這么久呢?因為“有恨無人省”。那么,他又在“恨”什么?因為官場黑暗,仕途坎坷,抱負不能施展……他怨憤,他幽恨,他無奈,他還得自慰!所以,他不肯棲息于寒冷的高枝上,寧愿孤居于冰冷的沙洲旁。這“寒枝”也就成了相互傾軋、爾虞我詐、令人心寒的官場的象征。這“寒”不僅有“高處不勝寒”的滋味,更有官場缺少真心、溫情,令人心生寒意之味道。這“不肯棲”既傳達出了詞人對官場的怨恨與批判,也顯示了詞人清高自守,矢志不移的崇高情操。
總之,這首詞通篇以借物象征、物我合一取勝,含婉深沉,耐人深品。尤其是無理而生其妙、癡情而成真趣的寫法更值得稱道。《紅樓夢》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一節,作者曹雪芹通過香菱談她學詩的體會時說:“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可見,從詩詞抒發不可解之情來說,有時是講不得理的,是不受理性邏輯所制約的。請再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引自張九齡《望月懷遠》),“狂風吹我心,西掛成陽樹”(引自李白《金鄉送韋八之西京》),“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引自張先《一叢花令》),“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引自晏殊《蝶戀花》),“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引自韓愈《春雪》),“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引自王安石《泊船瓜洲》)等,無一不是很不講理,但卻在藝術上收獲了不盡的詩味。正如蘇軾本人所云:“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這里的“反常”就是在內容上違反習慣上的常情、常理、常事,在藝術上超越常境;這里的“合道”,就是表面看來不合常規,不合理性邏輯,卻合乎情感邏輯,讀者不僅不覺得不合法度,反而感到新穎而有奇趣,不知不覺就被引入一個詩味雋永的藝術境界。這一點,在進行古詩詞教學過程中,教師一定要引領學生深入品讀、體驗、玩味、感受和感悟,從而使學生真正地領會和掌握這種無理而生其妙、,癡情而成真趣的寫法,絕不可動輒用“物理式”思維去挑剔什么“反常”,談論什么“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