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語錄
初次接觸杜拉斯是源于王小波。那時看了王小波的書,他在書里一直推崇王道乾譯的《情人》,“到了將近四十歲時,我讀到了王道乾先生譯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說可以達到什么樣的文字境界。道乾先生曾是詩人,后來做了翻譯家,文字功夫爐火純青。”而我那時是抱著一個跟風的心態,看看王小波推薦的這書究竟是怎么樣的。可惜的是,當時看書只覺得自己是“牛嚼牡丹”,不知其好,讀罷沒什么感覺。但合上書那瞬間,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再讀《情人》的。我相信王小波之言:“《情人》之類,比之經典作家的鴻篇巨制毫不遜色。”杜拉斯也說,《情人》經過反復的修改,每一段、每一句都重新安排過。照我看,她的其他小說都不如《情人》好。于是就有了一遍又一遍的重新閱讀,一次又一次的沉思。
小說的內容很簡單,以法國殖民者在越南的生活為背景,描寫貧窮的法國女孩與富有的中國少爺之間深沉而無望的愛情。寫書的時候,她已70歲了。對于15歲半在湄公河的渡船上與中國情人相識相愛的那段經歷,70歲的女作家仍寫得飽含激情。因為時間的塵封、記憶的積壓以及作家對歷史的洞察力,這激情被表現得豐富深邃且充滿張力。全世界的讀者都驚奇于這種杜拉斯式的寫法。愛情故事之中交織著在殖民地家族創業失敗的背景,對母親與兄弟的愛與恨,青春的希望與絕望等等,所有的這些形象這些感情都以極端而慘痛的語言來表現,悲愴而低沉。一個女人在她白發蒼蒼時回首她的青年時代,對愛的恨的可能都付之平靜而溫厚的一笑,時間削平了一切極端化的情緒。但是在杜拉斯筆下就不一樣了。
選段重讀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個形象,我是時常想到的,這個形象,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這個形象,我卻從來不曾說起。它就在那里,在無聲無息之中,永遠使人為之驚嘆。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讓我感到自悅自喜,只有在它那里,我才認識自己,感到心醉神迷。
太晚了,太晚了,在我這一生中,這未免來得太早,也過于匆匆。才十八歲,就已經是太遲了。在十八歲和二十五歲之間,我原來的面貌早已不知去向。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就變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我從來不曾問過什么人。好像有誰對我講過時間轉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輕的歲月、最可贊嘆的年華,在這樣的時候,那時間來去匆匆,有時會突然讓你感到震驚。衰老的過程是冷酷無情的。我眼看著衰老在我顏面上步步緊逼,一點點侵蝕,我的面容各有關部位也發生了變化,兩眼變得越來越大,目光變得凄切無神,嘴變得更加固定僵化,額上刻滿了深深的裂痕。我倒并沒有被這一切嚇倒,相反,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顏面上肆虐踐踏,就好像我很有興趣讀一本書一樣。我沒有搞錯,我知道;我知道衰老有一天也會減緩下來,按它通常的步伐徐徐前進。在我十七歲回到法國時認識我的人,兩年后在我十九歲又見到我,一定會大為驚奇。這樣的面貌,雖然已經成了新的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把它保持下來了。它畢竟曾經是我的面貌。它已經變老了,肯定是老了,不過,比起它本來應該變成的樣子,相對來說,畢竟也沒有變得老到那種地步。我的面容已經被深深的干枯的皺紋撕得四分五裂,皮膚也支離破碎了。它不像某些娟秀纖細的容顏那樣,從此便告毀去,它原有的輪廓依然存在,不過,實質已經被摧毀了。我的容貌是被摧毀了。
對你說什么好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輪渡上。
在整個渡河過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續著。
我才十五歲半,在那個國土上,沒有四季之分,我們就生活在唯一一個季節之中,同樣的炎熱,同樣的單調,我們生活在世界上一個狹長的炎熱地帶,既沒有春天,也沒有季節的更替嬗變。
我那時住在西貢公立寄宿學校。食宿都在那里,在那個供食宿的寄宿學校,不過上課是在校外,在法國中學。我的母親是小學教師,她希望她的小女兒進中學。你嘛,你應該進中學。對她來說,她是受過充分教育的,對她的小女兒來說,那就不夠了。先讀完中學,然后再正式通過中學數學教師資格會考。自從進了小學,開頭幾年,這樣的老生常談就不絕于耳。我從來不曾幻想我竟可以逃脫數學教師資格會考這一關,讓她心里總懷著那樣一份希望,我倒是深自慶幸的。
我看我母親每時每刻都在為她的兒女、為她自己的前途奔走操勞。終于有一天,她不需再為她的兩個兒子的遠大前程奔走了,他們成不了什么大氣候,她也只好另謀出路,為他們謀求某些微不足道的未來生計,不過說起來,他們也算是盡到了他們的責任,他們把擺在他們面前的時機都一一給堵死了。我記得我的小哥哥學過會計課程。在函授學校,反正任何年齡任何年級都是可以學的。我母親說,補課呀,追上去呀。只有三天熱度,第四天就不行了。不干了。換了住地,函授學校的課程也只好放棄,于是另換學校,再從頭開始。
就像這樣,我母親堅持了整整十年,一事無成。我的小哥哥總算在西貢成了一個小小的會計。那時在殖民地機電學校是沒有的,所以我們必須把大哥送回法國。他好幾年留在法國機電學校讀書。其實他并沒有入學。我的母親是不會受騙的。不過她也毫無選擇余地,不得不讓這個兒子和另外兩個孩子分開。所以,幾年之內,他并不在家中。正是他不在家的這幾年時間,母親購置下那塊租讓地。真是可怕的經歷啊。不過,對我們這些留下沒有出去的孩子來說,總比半夜面對虐殺小孩的兇手要好得多,不那么可怕。那真像是獵手之夜那樣可怕。
人們常常說我是在烈日下長大,我的童年是在驕陽下度過的,我不那么看。人們還常常對我說,貧困促使小孩多思。不不,不是這樣。長期生活在地區性饑饉中的“少年老人”意指未老先衰的小老頭。他們是那樣,我們不是那樣,我們沒有挨過餓,我們是白人的孩子,我們有羞恥心,我們也賣過我們的動產家具之類,但是我們沒有挨過餓,我們還雇著一個仆役,我們有時也吃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水禽呀、小鱷魚肉呀,確實如此,不過,就是這些東西也是由一個仆役燒的,是他侍候我們吃飯,不過,有的時候,我們不去吃它,我們也要擺擺架子,烏七八糟的東西不吃。當我到了十八歲,就是這個十八歲叫我這樣的面貌出現了;是啊,是有什么事情發生了。這種情況想必是在夜間發生的。我怕我自己,我怕上帝,我怕。若是在白天,我怕得好一些,就是死亡出現,也不那么怕,怕得也不那么厲害。死總是纏著我不放。我想殺人,我那個大哥,我真想殺死他,我想要制服他,哪怕僅僅一次,一次也行,我想親眼看著他死。目的是要當著我母親的面把她所愛的對象搞掉,把她的兒子搞掉,為了懲罰她對他的愛;這種愛是那么強烈,又那么邪惡,尤其是為了拯救我的小哥哥,我相信我的小哥哥,我的孩子,他也是一個人,大哥的生命卻把他的生命死死地壓在下面,他那條命非搞掉不可,非把這遮住光明的黑幕布搞掉不可,非把那個由他、由一個人代表、規定的法權搞掉不可,這是一條禽獸的律令,我這個小哥哥的一生每日每時都在擔驚受怕,生活在恐懼之中,這種恐懼一旦襲入他的內心,就會將他置于死地,害他死去。
記憶語錄
《情人》自1984年秋季出版以來,就一直受到讀者的熱捧,王小波以及其他知名學者,結結實實地表揚過很多次《情人》;再再后來,杜拉斯的《情人》便成了繞不過的文學經典,而杜拉斯本人,則成為了一個符號,一種情結。
如果你是帶著這種情結去閱讀這本小說的,會發現無法通過自己的閱讀體驗,去清晰地找尋一種認知。因為遠在閱讀之前,它已經足夠經典了。《情人》是一個太個人化的東西,文字存杜拉斯的筆下,自由飄忽。她隨意地變換著人稱,變換敘述的時間順序,充斥著自我追憶式的囈語,它的用詞精妙,它的結構絕倫。杜拉斯構建出的那種精巧的敘事結構,那種黃昏式的語氣,也是任何人也學不來的。那種滄桑的,凄涼的語氣,表面上來得那么四平八穩,淺淺淡淡的,卻總是存一個不經意的轉瞬,把人攪得撕心裂肺的疼。而在這之后,讀者同樣也會發出一聲嘆息。這聲嘆息里夾雜的可能是迫切與渴求,也可能是虛空和傷感。而在這聲嘆息之后,又會陷入某種興奮中。這才是杜拉斯最厲害的地方。
讀她的文字就像在哪個躁動不安的夏日午后,無意中闖入了她的宮殿掀起帷幕的一角,偷窺到她內心的隱痛一樣,即使只言片語也足以讓孤寂的夜空頓時被閃電全部撕破,語言帶著雷電,從天上直撕毀到地上。她能讓那種追述口吻所營造出的氣氛與感覺,貫穿整個小說,只是用她的細碎的語言,便能緊緊地抓住讀者的心,深深陷入而無法自拔。以至于在她的筆下,連“我已經老了”這樣的簡單句了,都成了“無限滄桑盡在其中”的了。
我讀她的書,時常像在迷宮之中,依靠那急促的光明辨識方向。
選段重讀
風已經停了,樹下的雨絲發出奇幻的閃光。鳥雀在拼命嗚叫,發瘋似的,把喙磨得尖利以刺穿冷冷的空氣,讓空氣在盡大的幅度上發出震耳欲聾的鳴響。
郵船的發動機停了,由拖輪拖著,一直拖到湄公河河口近西貢那里的海灣有港口設施的地方,這里是拋錨系纜所在,這里叫做大河,即西貢河,郵船就沿著西貢河溯流而上。船在這里停靠八天。當各類船只停靠在碼頭上,法國也就在那里了。人們可以上船去吃法國式的晚餐,跳舞,對我母親來說,那未免過于昂貴了,而且,對她來說,也無此必要,不過,和他一起,和堤岸的情人一起,是可以去的。他所以不去,是因為同一個這么年輕的白人姑娘一起去,怕被人看見,他沒有這樣說,但她是知道的。在那個時期,五十年前,當然也說不上時間久遠,五十年前到世界各地去,也只有從海路乘船去。世界各大洲彼此分割,陸路不通,還沒有鐵路鋪設。在數百數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史前時期開辟的一些通道存在。連接印度支那和法國的航線,只有法國郵船公司漂亮的郵船往來其間,這就是在航線上航行的“三個火槍手”:波托斯號,達塔尼昂號和阿拉米斯號。
航程要持續二十四天。那時定期航班的郵船在船上很像是若干城鎮組成的,有街道,有酒吧間,咖啡館,圖書閱覽室,沙龍,約會,情侶,還可以婚喪嫁娶。因此一些偶然性的社團應運而生,這些關系的形成,也不得不然,這一點人們是知道的,也不會忘記,正因為這樣,這些社團也變得很有生氣,很有趣,讓人流連忘返。所以這就成了女人特有的旅行了。對女人來說尤其不可小視,對于某些男人有時也不可忽視,這類到殖民地去旅行于是成為取得事業成功名副其實的歷險活動了。對于我們的母親來說,在我們童年時期,這些旅行就成了被她稱之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那一類事情了。
動身啟程。旅程的開始永遠都是這樣。遙遠的行程永遠都是從海上開始的。永遠是在悲痛和懷著同樣絕望的心緒下告別大陸的,盡管這樣,也阻止不了男人動身遠行,比如猶太人,有思想的人,還有只愿在海上旅行的旅行者,盡管這樣,也阻止不了女人聽任他們棄家出走,她們自己卻從來不肯出門遠行,總是留在家里,拘守故土、家族、財產,堅持必須回家的理由。幾百年的時間,乘船旅行使得旅人變得比我們今天的旅行者更加遲鈍,更帶有悲劇性。旅行的時間當然與空問距離一樣長。人們對人類在海上和陸地旅行這種緩慢的速度,已經習以為常,對于遲誤,等候風向,等待天氣轉為晴朗,遇難,烈日,死亡,也習以為常了。這個白人小女孩所見到的那些大輪船已經是世界上落后的班船。在她年輕的時候,最早出現的飛機航線已經設立,勢必將逐漸取代人類在海上長途跋涉。
他仍然每天都要到堤岸的公寓去。他仍然按習慣那樣,在一個時期他仍然按老習慣那樣做,用雙耳甕積存清水給我洗浴,再把我抱上床。他還是緊靠著我,睡在我身邊,不過他已經變得無能為力了。離別的日期盡管為時尚遠,但是分別一經確定下來,他對于我,對我的肉體,就什么也不能了。這種情況是突然發生的,他并不知道。他的肉體對這個即將離去、叛離而去的女人已經無所欲求。他說我再也不能得到你了,我自以為還能,但是辦不到了。他說他已經死了。他對我微笑著,非常溫柔的表示歉意的笑,他說也許再也不會有了。我問他是不是想。他那么笑了一笑,他說我不知道,現在,大概是想。在沉痛之中,柔情依然還在。這種痛苦,他沒有說,一個字也不曾提起。有時,他的臉在戰栗,牙齒咬緊,雙目緊閉。他閉起眼睛所見到的種種形象,他始終沒有說過。也許可以說他喜歡這樣的痛苦,他喜愛這種痛苦就像過去愛我一樣,十分強烈,甚至愛到寧可為之死去也說不定,可是現在他寧愿要痛苦甚于得到我。有幾次他說他愿意愛撫我,因為他知道我渴想得到愛撫,他說當快樂出現的時候他也很想注意看看我。他那做了,同時也在注意看我,他還叫著我,就像叫他的孩子一樣。我們約定,誰也不看誰,但是不可能,過去也不可能。每天傍晚我都在學校門前他的黑色汽車里看到他,羞恥早已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開船的時刻到了,三聲汽笛長鳴,汽笛聲拖得很長,聲音尖厲,全城都可以聽到,港口上方,天空已經變成黑魃魃一片。于是拖輪駛近大船,把它拖到河道中心。拖過之后,拖輪松開纜索,返回港口。這時,輪船還要再一次告別,再次發出那可怕的叫聲,那么凄厲,讓人覺得神秘難測,催人淚下,不僅旅人下淚,使動身遠去的人哭泣,而且使走來看看的人以及沒有明確目的來到這里的人、沒有什么可思念的人聽了也落下淚來。隨后,輪船憑借自身的動力徐徐開行,沿著河道緩緩向前開去。經過很長時間,仍然可以看到它那高大的身影,向著大海航去。有很多人站在岸上看著船開去,不停地招手,揮動他們手中的披巾、手帕,但動作漸漸放慢,愈來愈無力了。最后,在遠處,陸地的弧線把那條船的形狀吞沒,借著天色還可以看到它慢慢地下沉隱沒。
當輪船發出第一聲告別的汽笛聲,人們把跳板撤去,拖輪開始把它從陸地拖引開去,離岸遠了,這時,她也哭了。她雖然在哭,但是沒有流淚,因為他是中國人,也不應為這一類情人流淚哭泣。也沒有當著她的母親、她的小哥哥的面表示她心里的痛苦,什么表示也沒有,就像他們之間慣常所有的情形那樣。他那黑色長長大大的汽車停在那里,車前站著穿自制服的司機。車子離法國郵船公司專用停車場稍遠一點,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車子的那些特征她是熟知的。他一向坐在后面,他那模樣依稀可見,一動不動,沮喪頹唐。她的手臂支在舷墻上,和第一次在渡船上一樣。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她是再也看不到他了,但是她看著那輛黑色汽車疾速駛去。最后汽車也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陸地也消失了。
航程中經過中國海、紅海、印度洋、蘇伊士運河,清晨一覺醒來,船的震蕩停止了,可知船已到岸,船正沿著沙灘航行。但是,這里仍然是海洋。海洋更其遼闊,遙遠無邊,一直連通南極,航程中有幾次停靠,從錫蘭到索馬里是距離最長的一段路程。有時海洋是這樣平靜,季節又是這樣純凈溫煦,人們在航行途中甚至覺得不是這一次在這里的海上旅行,而是經歷另一次海上行程似的。這時,船上的大客廳、船上前后縱向通道、舷窗都打開來,整個船都打開來了。旅客從他們無比炎熱的艙房走出來,甚至就睡在甲板上。
旅途中,船正在橫越大洋,有一天深夜,有一個人死了。她現在已經不能明確知道是不是這一次旅行或另一次旅途中發生的事。頭等艙酒吧間有一些人在玩牌,在這些玩牌的人中有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打牌打到一定的時間,一言不發,把牌放下,走出酒吧間穿過甲板,匆匆跑去,縱身一躍跳下海去。船正在快速航行,待船停下來,尸體已不知去向。
寫到這件事,不,她并沒有親自見到這條船,而是在另一個地方,她聽人講過這個故事。那是在沙瀝。那個青年,就是沙瀝地方長官的兒子。她也認識他,他也在西貢中學讀書。她還記得,他身體高大,和藹可親,面呈棕色,戴一副玳瑁邊眼鏡。人們在他的房艙里什么也沒有發現,一封信也沒有留下。他的年紀,倒是留在記憶里了,真可怕,也是十七歲。船在第二天黎明又啟航了。最可怕的就是這一點,船竟自遠去。太陽升起,大海茫茫,決定放棄搜尋。永遠的離棄,分離。
記憶語錄
杜拉斯的文筆,用王小波的話講,是“極端的精美,讓讀小說的人狂喜、讓打算寫小說的人害怕”。她正是用這樣的文筆寫下《情人》,同時也讓我們相信,那個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才是值得信賴而又靈魂互賴、生死相隨的真愛。
杜拉斯說:“生命的歷史并不存在。”年少時的愛戀和激情,隨著時間的磨礪與削消,終將化成心底的最隱秘的愛與痛。當年華逝去時,回憶寫成文字,如隧道般的深邃和不見底的絕望,好像一首詩。“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葉芝《當你老了》袁可嘉譯)時間帶走的是華麗的愛恨情仇,留下了曾經滄海的淡然溫柔。
杜拉斯把女作家的弱點和強項在一本書中展露無疑,因此激蕩出巨大的情感共鳴,痛苦,溫暖,縫隙,流傳,風,河岸,姿態,她把一朵花的驕矜蘊含在靈魂的相撞中,周圍包裹著銀色外衣,看似漫不經心的回憶,成為生猛的風,暖流涌遍全身,如同潮汐漲落。
我隔岸觀火,看到太陽西下。染紅的是什么,不必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