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口的蹺蹺板游戲

編者按：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既簡易又深刻，同時贏得了普通大眾和專業(yè)評論界的廣泛認可。普通大眾覺得，弗羅斯特那些以簡單口語描寫日常事物的詩歌親切可誦，而詩評家則嘆服于其詩的高超技巧和豐厚蘊藉。語文版教材選了弗羅斯特的兩首詩，都是名作。一首《一條未走的路》，在九年級下冊；一首是《牧場》，在高中選修教材《中外現(xiàn)代詩歌欣賞》中。對一首詩的解讀，可以有不同的層次，為了讓弗羅斯特淺白的詩歌語言背后的多重向度和深層含義顯現(xiàn)出來，本刊特約了細讀這兩首詩的文章。我們保留了原稿中對英語原文的引用，即便是中學(xué)生，也是可以看懂這些詩句的，而中英文本對照所產(chǎn)生的微妙意味，對于深層次理解來說，又是必須的，讓我們進入弗羅斯特精心構(gòu)建的雅俗共賞的詩歌境界。

羅伯特·弗羅斯特(1874～1963)，是20世紀(jì)美國大詩人，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于新英格蘭鄉(xiāng)下，素有“新英格蘭詩人”之稱。艾略特稱弗羅斯特是當(dāng)時“最卓越、最杰出”的英美詩人，并把他與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并列。這無疑是極高的評價。一般認為，弗羅斯特的詩常常從描寫新英格蘭的自然景色或風(fēng)俗人情開始，漸漸進入哲理的境界。這一評論大體是不錯的，但沒有提及弗羅斯特詩中的機智、世故、深藏的戲劇性、黑暗內(nèi)核和游戲精神的互斥互動。他的詩在樸素的傳統(tǒng)形式中，在避免晦澀的同時，獲得了復(fù)雜性和現(xiàn)代性。博爾赫斯論及弗羅斯特時說到：“他用農(nóng)村和普通的事物，對精神現(xiàn)實作了簡練而恰當(dāng)?shù)陌凳尽！边@是相當(dāng)內(nèi)行的說法。

《一條未走的路》是弗羅斯特的名詩，也是被分析最多的詩作之一。它描繪的是一個路人在林中遭遇歧路，對兩條路進行了觀察和比較，走了其中的一條。最后又設(shè)想了自己在多年之后，對這一事件的一番感慨。詩共分四節(jié)，每節(jié)五行，嚴(yán)格按照ABAAB方式押韻。詩是用樸素簡單的語言寫成的。但由于句式的精心搭配、語調(diào)的多變、含混的暗示、暗藏的諷刺，使得詩作具有多重指涉，意旨搖擺不定。下面的分析將依據(jù)方平的譯本，在筆者所見的中文譯本中，這是最接近原意的。但是，有些關(guān)鍵問題，還需借助原文。按照弗羅斯特的觀點，“詩意就是在翻譯中失去的東西”，為了還原詩中的意味，只能也必須借助原文。

1

“一條未走的路”，簡單的標(biāo)題藏著一個陷阱。深入分析全詩后，會發(fā)現(xiàn)，這個“未走”的主語是有歧義的。它到底指的是未被“我”走的那條路呢，還是未被別人走(但被我走了)的那條呢?在標(biāo)題處，道路就已經(jīng)開始分岔。我們不妨帶著這個疑問，進入詩的分析。

深黃的林子里有兩條岔開的路，

很遺憾，我，一個過路人，

沒法同時踏上兩條征途，

Two roads divc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開篇的黃色樹林暗示了季節(jié)。這是一個秋天，有心智成熟的澄明，也有草木搖落的悲懷。它為全篇定了基調(diào)，為后面落葉的出現(xiàn)鋪平了道路。“樹林”是弗羅斯特詩歌的關(guān)鍵意象，在他的首部詩集《少年的心愿》中的第一首詩《進入自我》中，就出現(xiàn)了樹林：

“我的心愿之一是那黑沉沉的樹林”

在弗羅斯特的另一首名作《雪夜林邊駐留》里，寫到了一個黑暗落雪的冬夜，一座“可愛，黑暗，幽深”的樹林對駐足林邊的旅人發(fā)出了無聲的邀請，但旅人拒絕進入，因為“還有好多諾言要履行，安歇前還須走漫長的路程”。在另一名作《進來》中，寫到了黑暗的樹林邊，畫眉鳥歌唱，似乎發(fā)出了“請進”的邀請，但“我”還是拒絕了，并且強調(diào)，即使真的被邀請，也不進去。同樣黑暗的樹林，《進入自我》里表現(xiàn)出來的，是渴望主動進入的少年意氣；到后來，則是即使受邀也拒絕進入。那么，這是怎樣的一片樹林呢?四首詩中，樹林共有的黑暗特征，可以看作對但丁《神曲》開篇的持續(xù)回應(yīng)：

就在我們?nèi)松贸痰闹型?/p>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過來

這樹林關(guān)乎人世紛擾、肉身喧嘩、心智迷蒙，最終還關(guān)乎死亡。需要指出的是，弗羅斯特首先是一個自然詩人，不同于但丁樹林的強烈象征性，弗羅斯特的樹林除了必然的隱喻外，還確實是身邊的事物，是一片你可以望見、穿過、散步其中的，自然的樹林。我們可以把《進入自我》《一條未走的路》《雪夜林邊駐留》和《進來》四首詩，看作時間順序作用的結(jié)果，是“隨時間而來的智慧”。從《進入自我》的渴望進入，到《一條未走的路》里的置身其中，再到《雪夜林邊駐留》中的過而不入，終結(jié)于《進來》中的強烈拒絕。這幾乎可以看作人處于不同年齡階段時的人生態(tài)度。《一條未走的路》中的“置身林中”的階段，也正是但丁所說的“我們?nèi)松贸痰闹型尽薄＿@個階段最重要也最迷惑，問題紛擾，時時面臨岔路。

要注意原文中描寫道路分岔時用到的“diverge”一詞，它在英文中有多種含義。它的本義是“道路分岔”，引申義是“意見(政見)分歧”，在學(xué)術(shù)或修辭手法層面，又有“偏移”“背離”“發(fā)散”之意。詩人則同時征用了該詞的多種含義。要想在中文翻譯中同時傳達出這些意義，似乎可以把這句詩譯為“黃色林中兩路分歧”。盡管“分歧”的本義就是道路分岔，但由于更為強勢的社會引申意義對本義的遮蔽，兩條道路就被擬人化、社會化了，它們有了主動意志。它們同時對敘述者發(fā)出了上路的邀請。這就引出了第二句，敘述者的反應(yīng)：很遺憾，沒法同時踏上兩條征途。“很遺憾”的原文是sorry，這是口語的用法，語調(diào)微妙。依照弗羅斯特一貫堅持的“詩歌就是表演”的觀念，詩的戲劇化是無法避免的。對話作為戲劇之經(jīng)典元素，自然成為弗羅斯特詩歌的核心特征。詩人布羅茨基推許弗羅斯特的詩，他認為，弗羅斯特的詩大都是對話，都是交談，有時是獨白，是一個人與自己爭吵，詩里面與之對話的人僅僅是一個替身。了解弗羅斯特詩歌的對話特征，回來再看這個“遺憾”，我們疑竇叢生。人不能同時踏上兩條路，是一個常識。敘述者為何要故作姿態(tài)地表演一個“很遺憾”?它承接的是怎樣的上文?是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對誰說出的?首先設(shè)想一個童話場景，可以認為這是對同時發(fā)出邀請的兩條路的回應(yīng)：“很抱歉，我不能同時走你們。”說得輕松、狡黠，帶點喜劇性。更為自然的，我們可以認為詩人擬想了一個對話者，一個聽故事的人，這個人可以是詩人的密友，可以是讀者。也可以是一個自我的替身，不妨統(tǒng)稱為聽者。他的故事以林中面對歧路開場，接著轉(zhuǎn)向聽者說道：“真是遺憾，不能同時走兩條路。”說這話時的心態(tài)，可能是感性主體一種兩相權(quán)衡難以決斷的無奈，也可能是理性主體冷靜判斷的平和。兩者都可以從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中得到佐證。

接下來：

佇立好久，我向一條路遠遠望去，

直到它打彎，視線被灌木叢擋住。

……long I stood

Andlookeddownoneas far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敘述者通過講他如何長久佇立路口，努力眺望，仔細審視其中的一條路。在聽者面前扮演了一個審慎的旅人形象。第一節(jié)結(jié)束于這一形象。詩歌進展至此，一切都還清晰，自然。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第二節(jié)。

2

于是我選擇了另一條，

Then took the other，

在第二節(jié)起首，敘述者輕快地，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選擇了另一條”。在原文中，作者是用“take”一詞，以一個輕快的短句(與上一節(jié)的猶疑長句形成明顯對比)來描述這一行為的。在“選擇”的意義上，作者沒有使用“choose”(理性地、細心地挑選)，而是用“take”來暗示選擇的隨意性，與其說這是一次理性選擇，倒不如說是一時沖動就直接走上了另一條路。對此我們不免暗暗吃驚。敘述者在第一節(jié)為我們樹立的審慎的旅人形象被打碎了，我們的閱讀期待沒有出現(xiàn)。長時間觀察了第一條路之后，卻沒有任何征兆地就走了另一條，這是為什么?依照他在考察第一條路時表現(xiàn)出的謹(jǐn)慎，在決定要走另一條略之前，也應(yīng)該有一番審視才對。而在這里，行動來得很輕率，可以說是鬼使神差。我們要想一想這一敘述的“狡猾”之處。從后面敘述者又匆忙補充理由的行動來看，這句話像是失口說出的。敘述者本來是要維護自己深思熟慮的形象，卻因沉浸于當(dāng)時的情景，在忘情處失口道出了真相：原來這個選擇是一時沖動的結(jié)果!在這里。我們最好不要把敘述者當(dāng)成詩人本人，而要當(dāng)成詩人塑造的形象，至少也要當(dāng)成詩人的面具。是詩人，故意使“敘述者”失口，其目的是暗示真相，揭示人性的復(fù)雜。仿佛是在衣服皺褶里藏了密信，詩人在詩的縫隙里，為細心的讀者透露了真相。

接下來，表演繼續(xù)。敘述者開始為前面的行動尋找理由：

……不比那條差，

也許我還能說出更好的理由，

因為它綠草茸茸，等待人去踐踏——

……as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他說所走之路其實也不錯，甚至似乎更該走，因為它荒草遮身，等人去踩。“不比那條差”原文用的是“as just as fair”，“fair”這個詞，除了有“美麗”的含義外，還有“公平”之義。若取公平之義，理由就成了“好像這樣(走另一條路)才公平”。過于微妙，有點費解，這個公平從何談起?細究起來，因為前面敘述者只是關(guān)注了那條未走之路，另一條則被冷落了，為了公平起見，就通過走這條路來關(guān)注它。與其說這是自作多情，不如說這是以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暗示理由的虛妄。后面的“也許”，也突出了對理由的猶疑、含糊、不確信。接下來的敘述中，這里給出的含糊理由(或借口)被再度弱化甚至消解：

其買講到留下了來往的足跡，

兩條路，說不上差別有多大

Th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前面剛提到之所以走那條路，是因為它“等待人去踐踏”，這里接著又閃爍其詞地說。不過就等待(或要求)被踩踏這一點而言，兩條路確實差不多被路人同樣地踩過。言外之意，兩條路對踩踏的渴望程度是一樣的。整個第二節(jié)以突然的行動開始，中間頗為費力地為行動尋找理由，最終又通過抹殺兩條路的差別，讓找到的理由沒了底氣。

3

那天早晨，有兩條路，相差無兒，

都埋在還沒被踩過的落葉底下

啊，我把那第一條路留給另一天!

可我知道，一條路又接上另一條，

將未能否重回舊地，這就難言

And both lhal mornHlg equally lay

In、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

Oh，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第三節(jié)前兩句承接上一節(jié)，進一步強調(diào)了兩條路的一致性：它們平等地躺在落葉叢里，還未被踩踏。原文中的“equally”(平等地)一詞，有明顯的道德意味，它呼應(yīng)了上一節(jié)的“fair”(公平)和“same”(相同)，三個詞一道出現(xiàn)在中間兩節(jié)，與開篇處的“diverge”(分歧)和結(jié)尾處的“difference”(差別)構(gòu)成了全詩的基本張力和主要平衡力量。要注意，這里的“還沒被踩過”與結(jié)尾處“我走上一條更少人跡的路”之間的矛盾呼應(yīng)。

第三句的感嘆色彩顯而易見。前面敘述者本來是要尋找兩條路的差別，為自己的行動尋找理由，卻發(fā)現(xiàn)兩條路其實“相差無幾”，取舍失據(jù)，糾結(jié)之情可想而知。從道德層面講，以平等的身份出現(xiàn)的兩條路，理應(yīng)得到平等對待。但走這一條而不走那一條，兩條路已然受到了不平等的對待。前面提及的“公平”(fair)在這里面臨審訊。行動者陷于道德困境中。他不能同時走兩條路。中國古人有“見歧路，哭而返”的說法。魯迅的解決之道則是不哭也不返，不急于行動，等待時機。這畢竟與本詩的語境不同。于是，幾乎是欣喜若狂地，混沌中閃過一道光，啊，第一條路改天再走!這是一種無力的自我說服和安慰。但光亮立即黯淡下去，因為敘述者同時意識到了：路接著路，歧路處處，能不能返回原點可就難說了。這是人生經(jīng)驗的感悟、洞察世事的智慧，而惆悵之情也是顯見的。只是別忘了，這一切很可能是敘述者的表演。

4

隔了多少歲月，流逝了多少時光，

我將嘆一口氣，提起當(dāng)年的舊事：

林子里有兩條路，朝著兩個方向，

而我——我走上一條更少人跡的路，

于是帶來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Ishall be teU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在第四節(jié)里，敘述者感慨自己當(dāng)年的行動，以“嘆一口氣”呼應(yīng)上一節(jié)的惆悵。但要注意，它是在想象中的將來發(fā)生的。發(fā)生這一想象的時刻，也就是在敘述者做出行動的時刻。因為是想象的、虛擬的，所以多年之后的談?wù)摬⒉怀袚?dān)道義上的誠實，不必為它的真實性負責(zé)。

后三行是全詩的關(guān)鍵，歷來爭議頗多。結(jié)尾處的“不同”(difference)是對開篇處“岔開” (diverge)的呼應(yīng)。起于“岔開”，終于“不同”，似乎理應(yīng)如此。單從字面上看，它的道德寓意是明確的——像我所作的那樣，走自己的路，敢于選擇少有人走的路，去創(chuàng)造與眾不同的將來吧。這樣一來，這就是一首勵志詩，它鼓勵了深思熟慮的自我決斷，贊許了永不回頭的開拓精神。當(dāng)你把這最后三行從全詩摘出來單獨看，讀出這樣的寓意是很正常的。在美國，在不存在翻譯對詩意阻隔的前提下，這首詩也正是以此寓意被公眾廣泛接受的。為此，作者告誡過我們：一定要小心，它是一首“狡猾”的詩——“非常狡猾” 。言外之意，這樣的解讀可能粗疏大意了。它迫使我們回頭去看全詩。如果說造成“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的原因是“我走上一條更少人跡的路”，前面的敘述卻未提及所走之路是“更少人跡”的。只是“不比那條差”。甚至還明確地指出“其實講到留下了來往的足跡，／兩條路，說不上差別有多大”“那天早晨，有兩條路，相差無幾，／都埋在還沒被踩過的落葉底下”。如此一來，詩的結(jié)尾突兀地說“我走上一條更少人跡的路”不是很可疑嗎?為什么不在前面作正面鋪墊就拋出這個結(jié)論?是故意為之的嗎?在分析這一難題之前，不妨看一段弗羅斯特的訪談：

我并不想叫人讀不懂。我喜歡開玩笑……要知道，誰都喜歡玩玩文字游戲，但不是以耶種故意跟人過不去的方式，那種晦澀朦朧的方式

……可以取消我以前說過的每一句話，幾乎全部。說意思相反的話——那是在一首詩中。對與你很親近的人說反話。他們知道你在說什么 這種指東說西，這種語意雙關(guān)——全都可以歸于“暗示”這個詞。

開玩笑，或者說，詩的諷刺維度，可能就藏在這最后兩行里：

而我——我走上一條更少人跡的路，

于是帶來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前面已經(jīng)講過，兩條路其實別無二致，走其中一條而不是另一條，與其說是深思熟慮。倒不如說是鬼使神差。詩人在早期詩作《生存考驗》中說過：“我們受苦受難的生活／不過是我們莫名其妙的選擇。”(7)在《一條未走的路》中，詩人依然認為生活是“莫名其妙的選擇”，只不過是以含混暗示代替了《生存考驗》里的坦率直言。如果說，“莫名其妙的選擇”是一個事實的話，在將來某一個諷刺性的時刻，它卻可能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傳奇。傳奇必須要靠“少有人跡的路”來增色。這正是敘述者在結(jié)尾處表演給我們看的：我，就是我，在那個重大時刻明智決斷……請注意，第一個“我”之后的破折號對決策和行動主體“我”的有意強調(diào)。其實敘述者和讀者心知肚明，這些話是為后來不明真相的聽者準(zhǔn)備的，并不存在那個決斷的傳奇時刻。顯見的揶掄色彩使得全詩成為一出諷刺劇。

5

但是正如作者告誡的，我們還是要小心。如果僅僅因為意識到了作者的嘲諷意圖，而把這首詩歸為嘲諷的話，可能還是片面了。讓我們再度回到岔路口，玩一次蹺蹺板游戲。套用詩里說法，選擇一條少有人跡的解讀之路，換一個角度重看這首詩，詩歌將呈現(xiàn)完全不同的景象，詩行的意旨將紛紛偏離前面所作的分析。如果說，結(jié)尾對所走之路作出的“少有入跡”的論斷沒有支撐的話，前面對兩條路“相差無幾”的判斷也同樣可疑。詩人反復(fù)提及路面上的荒草落葉，不是沒有用意。秋天樹林里，覆蓋著路面的荒草落葉難道不是構(gòu)成了路的表象，而遮蓋了路的真相嗎?表象相差無幾的兩條路，其實質(zhì)很可能迥然不同。當(dāng)“相差無幾”的確實性被質(zhì)疑，所走之路的“少有人跡”很可能會被事后證明是正確的。因為真相被遮蔽，當(dāng)敘述者走上其中一條略，并設(shè)想自己所走之路是“少有入跡”的一條時，不但是合情合理的，也是誠實的態(tài)度。敘述者也許戴了面具，但在這里，他并沒有欺騙。他首先強調(diào)了這是一個想象的時刻，一個在路上的入對這一傳奇時刻的想象，這種自我傳奇化的動機。在精神現(xiàn)實的層面。是真實的。它難道不是充當(dāng)了路入孤身前進時的動力和安慰嗎?他甚至沒有自我傳奇化，而是我們臆想他把自己傳奇化了。因為“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只是敘述者的中性描述，敘述者對這個“不同”并沒有表露欣慰或遺憾。或許前面的“嘆一口氣”暗示了遺憾之意，但這個嘆息也可以是寬慰性質(zhì)的(原文sigh更明顯地兼具二義)。

也許是時候回過頭來再看看詩的標(biāo)題了。“未走的路”的所指依然是含糊不清的。它可以是被敘述者注目凝望，但最后沒有走的那條；也可能是被敘述者所走，并設(shè)想為“少有入跡”的那一條路，它未被大多數(shù)人走過。拋開詩的諷刺維度看，如果“未走的路”指的是前者，詩的語調(diào)就會偏向留戀、遺憾、追悔；如果是后者，詩就偏向驕傲、自我肯定和裝模作樣。或者可以認為這個標(biāo)題也是作者的“惡作劇”之一，它其實是在暗示，無論哪條路是未走的路，結(jié)果并無差別。

“岔路”不僅是詩的核心意象，它還暗示了詩的手法和詩的意旨。詩人有意制造岔路。在莊諧之間，在真相和表象的辯證里，在肯定和迷惑的灰色地帶，詩人在玩著一個高超的蹺蹺板游戲。而精神現(xiàn)實的復(fù)雜性，也在這蹺蹺板游戲中，得到了“簡練而恰當(dāng)?shù)陌凳尽薄?/p>

作為結(jié)語，這里順便提及一件佚事。詩人愛德華·托馬斯是弗羅斯特的詩歌同道，也是摯友。弗羅斯特在英國生活時，常常和托馬斯結(jié)伴在倫敦近郊的樹林里散步。每次散步結(jié)束后，愛德華總要習(xí)慣性地感嘆說，唉，要是在散步時走另一條路，那該多好。弗羅斯特覺得朋友這種患得患失、自尋煩惱的舉動很好玩，于是在詩中扮演自己的朋友，模仿朋友的語調(diào)，寫出了《一條未走的路》，對朋友進行溫和的嘲諷。以諧謔傳達友情。當(dāng)他把詩拿給托馬斯看時，沒料到朋友卻說：“我覺得這個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