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短歌行》第一章的意象統(tǒng)一于飲宴現(xiàn)場的主體,是從外物到內心視角: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提示的是主體于酒宴場景中聞歌舉杯。意脈的“脈頭”就在“去日苦多”中的“苦”字上,這個“苦”字定了全詩的調性。“對酒當歌”是外部的感知,“去日苦多”是內心的郁積的激發(fā)。這是由外部視聽向內心感受的躍遷,其間的連續(xù),不像同時期的五言詩作(如曹檀《白馬篇》)那樣,以現(xiàn)場意象的連貫為主線,而是超越了現(xiàn)場即景,轉向長期的郁積。從外部意象來說,從“酒”和“歌”到“苦”,這是斷,但是,從內部激發(fā)來說,這又是續(xù),苦悶是現(xiàn)場的酒和歌激發(fā)出來的,激發(fā)就是外“激”內“發(fā)”的互動。
在全詩的直接抒情的各章中,第一章四句,是最為統(tǒng)一的,“苦”作為“脈頭”,其功能是為整首詩定下基調。從性質上來說,是憂郁的;從情感的程度來說,是強烈的。接下來,“慨當以慷,憂思難忘”,把二者結合起來,把生命苦短的感“慨”變成雄心壯志的“慷”慨,就從實用理性的層次,上升到審美情感的層次。苦和憂本是內在的負面感受,而慷慨則是積極的、自豪的姿態(tài)。將憂苦上升為豪情,這在中國詩歌史上,是一個突破;這在曹操所屬的建安風格中,是有標志性的。建安風格強調的是慷慨、悲情,也就是把悲情轉化為慷慨,這就是《文心雕龍》講建安風骨時所說的“蔚彼風力,嚴此骨鯁”。生命苦短韻主題早在《古詩十九首》中,就是一個核心母題,曹操繼承了這個母題,唐代吳兢說它“言當及時為樂”(《樂府古題要解》)。實在是沒有看懂曹操《短歌行》在這個母題上的歷史性的創(chuàng)新。
在《古詩十九首》中,人生苦短的主題往往轉化為及時享受生命的歡樂,從感情的性質來說,并不是豪邁的,而是悲凄的,如,之九有:“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更多的并不悲凄,而是歡樂,但是,是不得已的被動的游戲人生。如,之三有:“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之四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掘要津路?無為守貧賤,輔軻長苦辛。”之十九有:“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反反復復抒寫的是,直面生命大限的天真的苦悶和及時享受生命的豁達。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之十三:“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這一首,在意象的兩個方面和曹操可能是巧合的。一是“年命如朝露”,和《短歌行》相比,不但感知生命苦短是一致的,而且喻體“朝露”也是一樣的。二是“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把苦悶與“酒”相聯(lián)系也是一致的。但是。由此而生發(fā)出來的意脈,卻是不一樣的。第一,曹操并沒有因為生命苦短,以宴樂之樂而樂,相反,恰恰在對酒當歌的行樂中而感到悲愴。第二,曹操沒有完全沉浸在個體生命的無奈之中,而是把“憂思難忘”和“慷慨”的英雄氣概結合起來。個體生命的悲歌,變成了宏圖大志的壯歌。這樣,憂思就不再完全是苦,而是一種享受。苦于憂,不得已而樂,就變成氣魄宏大的“享憂”的主題。
在《短歌行》的閱讀史上,蘇東坡可能是最早讀出了其中的雄豪之氣的。他在《前赤壁賦》中第一個把曹操的政治和軍事業(yè)績當做解讀這首詩的密碼。蘇東坡這種觀念影響如此之巨大,以致幾百年后,《三國演義》順理成章地把“釃酒臨江,橫槊賦詩”演化為小說的宏大場景。這以后,似乎就成了共識。連清代八股文的能手陳沆在《詩比興箋》中都說:“此詩即漢高《大風歌》思猛士之旨也。”
這種化憂苦為慷慨的“享憂”主題,日后成為古典詩歌的核心母題,到唐代詩歌,特別在李白的詩歌中,發(fā)揚光大,達到輝煌的高峰。苦憂,變?yōu)榭犊统闪艘饷}衍生的第二個節(jié)點。
意脈的第三個節(jié)點,是“解”: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尋求解脫而不得,只能回到酒上來。這就是說,在現(xiàn)實中是不能解脫的,只好尋求酒的麻醉。從“對酒當歌”到“唯有杜康”,外部意象的連貫,是實線,而意脈貫通則是虛線。這種虛實互補,造成了意脈密碼的隱秘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到了這里,意脈的第四個節(jié)點——沉吟出現(xiàn)了。清代張玉谷說:“此嘆流光易逝,欲得賢才以早建王業(yè)之詩。”從外部意象來說,自對酒當歌的宴席場景,到這個不在現(xiàn)場的“青青子衿”,其間有個大跳躍。而從內心意脈來說,從“苦”到“憂”,到“慷慨”,再到“沉吟”,甚至是“鼓瑟吹笙”的歡慶,出現(xiàn)了多重的起伏。以《詩經·鄭風·子衿》上的愛情詩,展示招徠人才的真誠,從情感的性質來說,慷慨的悲歌變成了“悠悠”的情歌。從情感的強度來說,則是從強烈的悲愴變成了柔化的“悠悠”。慷慨的激情,一變而成了溫情,二變而成了更深的“沉吟”。三變而成“鼓瑟吹笙”的歡快。
如果說,第一章直接抒發(fā),最為有力,第四個節(jié)點則最為豐富。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采,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心念舊恩到了這里。變化出現(xiàn)了。對于這樣的變化,網上有一篇賞析文章,說得相當?shù)轿唬?/p>
這八句是對以上十六句(按指從‘對酒當歌’列‘鼓瑟吹笙’)的強調和照應 以上十六句主要講了兩個意思,即為求賢而愁,又表示要待賢以禮倘若借用音樂來作比,這可以說定全詩中的兩個“主題旋律”,而“明明如月”八句就是這兩個“主題旋律”的復現(xiàn)和變奏 前四句又在講憂愁(按指從‘明明如月’列‘不可斷絕’),是照應第一個八句(按指從‘對酒當歌’到‘唯有杜康’);后四句講“賢才”到采,是照應第二個八句(按指‘青青子衿’到‘鼓瑟吹笙’)表面看來,意思上是與前十六句重復的,但實際上~由于“主題旋律”的復現(xiàn)和變奏,因此使全詩更有抑揚低昂、反復詠嘆之致。
可惜不知作者為誰,不過可以肯定,是一位對于古典詩歌和現(xiàn)代詩歌均有修養(yǎng)的學者。
在這種反復呈現(xiàn)的起伏節(jié)律中,引用了《詩經·小雅·鹿鳴》,以經典的權威強化其真誠。這樣,第五個節(jié)點——憂,其實是脈頭的再現(xiàn)。“憂從中來”而且還達到“不可斷絕”的強度。但是,并不是簡單的重復,緊跟著就是“契闊談譙”,久別重逢的溫馨。
從意脈的衍生來說,這樣的溫馨應該是第六個節(jié)點了。從情感的性質來說,是從生命的憂思,變成了對舊情的懷想。悠悠的溫情,轉化為激情之后,又迎來了“心念舊恩”的溫情。
脈頭(主題)與不同性質、不同強度的情致交替呈現(xiàn),顯示了詩人的心潮起伏的節(jié)律,本來有點游離的意象群就此得以貫通。不可忽略的是,從酒宴場景,轉向對月的懷想。為什么要去“掇”月亮?這個“掇”字,可能是摘取,也可能是斷。如果是摘取,就是把追求賢士的情懷美化為月光。如果解作憂愁之不可“斷”,則是表現(xiàn)憂愁之純凈。不管是月亮不可摘,還是愁思如月光不斷,總體來說,就是時光荏苒,不舍晝夜,而朝露苦短,憂愁乃如月華,看得到,摸不著,然而所在皆是,在可解脫和不可斷絕之間。這里,意脈的節(jié)點,很明顯是承接。前面已經肯定,杜康可以“解憂”。但是,到這里,杜康變成了月光,不但不能解憂,反而加重了“不可斷絕”。這是反接,正好造成了意脈的深化。
情緒的高潮,在最后一章: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從單個章節(jié)的意象群的質量來看,這一章可能最為精彩。在這首直接抒情的詩中,只有這四句,幾乎完全是用意象群組成的圖畫。這幅圖畫實在是很精致的。星稀是深夜;月明是空曠,不但空曠。而且透明,不透明不可能看到高飛的烏鵲,更不可能持續(xù)看到其繞樹達三匝之久。這幅夜景的清晰是驚人的,其所以驚人,就是因為它簡練,先是讓整個天空一望無余,下方只有(一棵)樹,無垠的空間,全給了烏鵲。如果是西方語言,則應該表明是單數(shù)還是復數(shù),但漢語的好處是只鳥和群烏并沒有多少區(qū)別。這也正是詩與畫不同的地方。如果在畫里,強調天空之廣闊,相對微小的鳥鵲,特別是單個的鳥,可能難以目睹,而在詩里,鳥鵲卻成為天宇中突出的主體。語言的想象性,使得背景把主體反襯得非常突出,效果完全集中到最后一句“何枝可依”上。天空越是廣闊,而棲居之地越是渺茫。“何枝可依”的渺茫,是這首詩的第七個節(jié)點。
不可回避的是,此章提供的意境深遠的畫圖,與前章(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謙,心念舊恩)在意象上似乎脫離,意脈有斷裂之虞。清人沈德潛在(古詩源)中說:“‘月明星稀’四句,喻客子無所依托。”顯然是為了彌合斷裂。但是,從思想上,也就從理性邏輯上去推想,反倒留下了更明顯的裂痕,把詩人心目中的賢士比喻為烏鴉,明顯不通。這是詩人心目中的“嘉賓”,念之思緒“悠悠”,迎之“鼓瑟吹笙”,懷之“心念舊恩”,待之“契闊談謙”。把這樣一詩化美化了的對象暗喻為烏鵑,在聯(lián)想上格格不入。要知道意脈的貫通不完全靠顯性,還靠隱性的聯(lián)想。更為合理的理解應該是,這八句是“契闊談謙”所“談”的內容。“談謙”就是心靈的歡快的溝通,這是意脈的第八個節(jié)點。當時如果有標點符號的話,則應該有引號。“烏鵲”意象,與其說是指賢士,不如說是指黎民。“黎”的本義就是黑,黎民就是黑頭。以烏鵲喻黑頭,在隱性的聯(lián)想上是比較貼切的。特別是點明了烏鵲是在南飛。曹操當時的政治權力中心是在河南。正南方就是荊州,湖北、湖南等地。這是劉備和孫權的勢力范圍。黎民百姓去那里“無枝可依”,就是流離失所。這就激發(fā)出下面的宏圖大志: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這四句,也應該包含在“談諜”的引號之內。這正是“談謙”的高潮。也就是不但默契了,而且有了濃郁的氛圍。可以豪邁龜宣告自己的政治和人格理想了。豪邁就是強烈化。山要算是高了,精神高度還要更高,海要算是深了,心靈容量還要更深。這是典型的古典激情,從邏輯上來說,則是極端化的浪漫。但這還是比較宏觀的境界,最后兩句,以理想人物周公吐哺握發(fā)為典范,把崇高的精神落實在具體的、微觀的實踐上。只要像周公那樣,事必躬親,連吃飯都來不及,就能達到這理想的目標。從詩藝上看,這是很浪漫的。首先,曹操的事業(yè),明明是武裝奪取政權,是血腥的,但是曹操將其詩化為人心歸順。其次,把攻城略地摧毀敵對政權,說成天下人絕對的忠誠。這里,顯示了曹操的自信和意氣風發(fā)。這個因果邏輯是極端的,完全是情感邏輯。如果從理性邏輯分析,這種事必躬親的作風,并不是最好的。《通鑒紀事本末》“貞觀君臣論治”載,臣子們夸獎隋文帝日夜劬勞,每一件公文都要自己親自處理,唐太宗就不贊成。他說,如果什么文件都是我親自處理,我一天出一個錯,就很可觀了。我就是發(fā)動你們來干。有錯誤我來糾正。韓信為漢高祖所擒,說高祖只能帶十萬兵,而自己多多益善。最后卻為高祖所擒,就是因為高祖不善將兵,而善將將,也就是發(fā)動高級干部的積極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事必躬親,弄得飯也吃不成,并不是很英明的。
但是,《短歌行》是一首抒情詩,只揭示其中的邏輯關系,似乎不足,重點應該在情感的起伏變幻,意脈的衍生、曲折和轉化。首章的悲愴慷慨,末章的浪漫張揚,構成了一個二元對立的轉化。主題在多個節(jié)點的呈示、展開中升華。第一個,“脈頭”“苦”和“憂”;第二個,感嘆悲愴,變成雄心壯志的“慷”慨;第三個,是“解”,尋求解脫;第四個,是“沉吟”;第五個,“不可斷絕”的憂心;第六個,“鼓瑟吹笙”的歡慶;第七個,“契闊談譙,心念舊恩”的溫馨。第八個,“何枝可依”的渺茫;第九個,“天下歸心”的浪漫,這個節(jié)點,也是意脈的脈尾,與首章對比,構成一個完整的情感過程。如果說,生命苦短是意脈之頭,天下歸心則為意脈之尾,從情感的性質上看,一共是九個節(jié)點。其間情感衍生、變化特別豐富。
敏感的讀者可能要質疑:這是不是太繁瑣了?可能的。但是,這是必要的。因為曹操所運用的詩歌形式,是四言。這種形式有《詩經》的經典性,節(jié)奏非常莊重、沉穩(wěn)。但是,也有缺點,那就是從頭到尾,一律都是四言,其內在結構就是兩字一個停頓。全詩三十二行,六十四個同樣的停頓,是難免單調的。當然,在《詩經》里也是這樣。但《詩經》句法單純,在章法上復沓,在相對應的節(jié)奏上改變字句。曹操沒有采用這樣的格式。原因是他的精神內涵比《詩經》要復雜得多。從個體生命的短促、友情的懷念,到黎民百姓的流離,再到政治宏圖、人格理想,等等,如此豐富的內容,用單純的復沓形式顯然是不夠的。曹操在章法上廢棄了復沓,句子結構上一以貫之地重復,這當然可能導致單調。這就迫使曹操在情感的性質上九節(jié)連環(huán)地變換,又在情感的強度上,強調了起伏。第一個到第三個節(jié)點,是強化的激情,到第四個節(jié)點沉吟,變成弱化的溫情,第五個節(jié)點,憂心不可斷絕的沉重,第六個節(jié)點鼓瑟吹笙又是強化歡快,第七個節(jié)點,柔化的溫馨,第八個節(jié)點,詩化的渺茫,最后第九個,才是最強音,是人格、理想的升華。從情感結構上看,意脈從激情始,經歷多重起伏,到最后,又回歸到首章的激情。
這是一種奏鳴曲式的統(tǒng)一而豐富的環(huán)形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