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跟學生一起賞析《項鏈》,重點總是放在對路瓦栽夫人性格的分析上。通過對文本內容的探究,我越來越清晰地體悟到,作為一個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家,莫泊桑對那個社會的本質有著敏銳深刻的認識。就像在其他優秀作品中一樣,莫泊桑在小說的創作中對小人物命運的關注更甚于對她們的性格的關注。作品批判了當時法國社會對路瓦栽夫人這樣的小人物的捉弄,揭示的是法國社會法則的無情:小人物別做美夢,有人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嗎?只會被現實碰個頭破血流。我們在確定教學內容時,對文本中如此深刻的思想應予以充分的重視。
從小說情節的安排、人物關系的配置、大量的對比以及蘊藉的語言中,可以深切地體會作者對小人物命運的關注與對社會不公的憤憤不平。
小說采用的是“物線法”結構,即用“項鏈”作為小說情節結構的線索。在“項鏈”的牽動下,寫了四個情節:借項鏈-丟項鏈-賠項鏈-知項鏈。說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瑪蒂爾德為參加晚會而借項鏈,戴著項鏈在晚會上出盡風頭,回來時丟失項鏈,苦尋未得而焦急萬分,四處借錢買項鏈歸還,用10年的光陰償還所借款項,最后得知那項鏈原來是贗品。不僅如此,“項鏈”還勾連起小說中兩位女性不同的命運,讓讀者在比照中去體悟作者的用意。
小說從一開始就提出了瑪蒂爾德的“命運”的問題:“好像由于命運的差錯”。她因命運不濟而心生夢想,又因夢想而命運更壞。隨著四個情節的推進,瑪蒂爾德的“命運”的幾個階段也展現出來:夢的來由一夢的醞釀一夢的精彩與破滅一夢的代價一夢的回味一夢的警醒。同時,作者還借項鏈連接起主人公和項鏈的主人佛來思節夫人。把這兩人作為隱形伴侶,不僅顯示了主人公的思想行為的社會依據,也從這兩個人的命運的比照中昭示社會的不公。
夢的來由
現在使用的教材的文本的開頭是“她也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姑娘”。就小說內部來看,這個“也”針對的是瑪蒂爾德的朋友佛來恩節夫人。同時,作者還表示出這樣幾層意思:第一,瑪蒂爾德與佛來思節夫人一樣美麗動人;第二,瑪蒂爾德與佛來思節夫人一樣,有權利追求美麗,有權利要求過上幸福富裕的生活;第三,提醒讀者關注兩人在這一事實與這一權利之間命運的巨大反差,關注女主人公與命運抗爭的必然性以及突圍必然失敗的命運,思考社會。作者的不平溢于言表。
小說細膩地刻畫了路瓦栽夫人的心理,以及她對于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追求。這種物質和精神生活在路瓦栽夫人心中是那樣的真切,絕對不是想象中的,而是曾經看到過和聽到過的。也許,這就是她曾經的教會女校的同學、一個有錢的女朋友——佛來思節夫人正過著的生活。她有比較,佛來思節夫人是她最切近的可資參照的對象。小說作者其實就是拿二人作為隱形伴侶,以供讀者用于理解路瓦栽夫人為何對現實世界與夢想世界有那樣的心態。小說揭示了路瓦栽夫人的心理邏輯:“因為在婦女,美麗、風韻、嬌媚,就是她們的出身;天生的聰明,優美的資質,溫柔的性情,就是她們唯一的資格。”但是,作者用女主人公的追求和心理邏輯,折射出了當時法國社會的現實:上流社會富豪奢華,等級觀念壁壘森嚴,下層社會生活痛苦,看不到改變的希望,社會極不平等,而在這樣的現實面前,年輕漂亮的女性只有用姿色作為資本或賭注,去改變生活,找到前途。
然而,在作者的筆下,卑微的地位、寒酸的家境與夢想之間的天淵之別,昭示了路瓦栽夫人夢想的遙不可及。
夢的醞釀
其實,不滿于自己的現實生活,渴望改變,希圖過上流社會奢華生活的豈止一個路瓦栽夫人?社會風氣的裹脅造成的巨大的旋渦讓路瓦栽夫人也不能不沉淪。“大家都希望得到,可是很難得到,一向很少發給職員”的請柬,居然讓路瓦栽夫人得到了,這會給她帶來什么呢?路瓦栽夫人能借此一役打開人生的另一條通道,走上與她的女友相似的人生軌跡嗎?當時的社會可能眷顧這個僅僅有著“美麗動人”面貌的女人嗎?
在路瓦栽夫人為準備夜會的飾物,向佛來思節夫人借首飾時,小說對這一對伴侶做了鮮明的比較。佛來思節夫人盛首飾的大匣子中五光十色,由此便可想見她的富有。兩人地位不同,心態不同:一個求人,而一個被人求;兩人地位不同:見識不同:一個窮到不能辨別項鏈真假,而另一個則富足到有足夠的信心不必穿真金戴真銀就走向任何一個社交場所。正所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整天守在鋪著一塊三天沒洗的桌布的圓桌邊的路瓦栽夫人,怎能設想那么富有的佛來思節夫人竟然會戴著假項鏈出門?而佛來思節夫人也絕對不能設想瑪蒂爾德會對首飾如此淺陋無知、對上流社會的生活如此淺陋無知,也絕對不能了解和理解瑪蒂爾德會為一掛項鏈而那樣苦悶,更不會想到要向瑪蒂爾德解釋自己有足夠自信的氣度因而并不必每件首飾都得買真的,她無須像瑪蒂爾德那樣用一掛真項鏈在其他的闊太太面前掩飾事實的“窮酸”。所以,這掛項鏈的重要性對于這一對伴侶是完全不一樣的,但卻可以窺見兩人生命軌跡的過往與未來。
夢的精彩與破滅
路瓦栽夫人在夜會上取得了令她自己眩暈的成功。但這個成功預示了什么呢?這個人想掙脫命運的安排,想循著另一條人生軌跡走下去的企圖會有怎樣的結果呢?
我們看到,雖然舞會上路瓦栽夫人成了最光芒耀眼的主角,但她不過是一雙無形的大手中的活蹦亂跳的無線傀儡。這雙大手就是當時法國社會對“漂亮、高雅、迷人”女性的追捧,對風雅閑適生活的追求和對小人物的戲弄與拒絕。小人物想要實現自己的不切實際的夢想,只能是自取其辱。小人物的弱小使得他們對社會給自己安排的地位只能是俯首帖耳,否則就會帶來更大的災難。路瓦栽夫人在經歷了無數個向往而無果的曰日夜夜后,終于享受到這種追捧給她帶來的榮耀,短暫然而高度的迷亂擠壓了她對于平日生活的正常感覺和處理能力,所以在重回平常生活的時候,她因為遭際的落差之大而驚慌失措,至于丟失項鏈就很自然了。于是,瑪蒂爾德再次對命運進行抗爭,來維護自己的誠信和尊嚴。
夢的代價與夢的回味
小說以充滿悲憫的語調描寫了路瓦栽夫婦在丟失項鏈以后的惶恐與愁苦。這次突圍不僅沒有跳出原有生活,反而讓自己陷進了更加痛苦的深淵。盡管他們物質上一無所有,但他們仍有頑強的自尊,并且試圖小心翼翼地保護好這種自尊。這就是這對夫婦拼命也要歸還項鏈的原因。當路瓦栽夫人歸還項鏈的時候,我們可以深切地體會到,已經非常無助的路瓦栽夫人是怎樣的惶恐,唯恐自己最后的一點所有也被剝奪掉。佛來思節夫人的并不十分在意的不滿與路瓦栽夫人的驚恐,顯示了這一對女校同學的命運是多么不一樣。小說不僅描寫了路瓦栽夫人的苦痛,也顯示了略瓦栽夫人的不同尋常的意志和品質。在苦痛的生活中,回憶當年的夜會是對她的唯一的安慰。作者嘆息道:“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變幻無常啊,極細小的一件事可以敗壞你,也可以成全你!”作者感慨的是一點也經不起波折的略瓦栽夫人等小人物的遭遇,表現了對這些企圖改變命運卻往往失利的人們的同情。
夢的警醒
小說的結尾不僅交代了這掛項鏈的真偽,而且再一次對這一對伴侶進行了命運的比較:當年那個“美麗動人的姑娘”已經完全變為一個“平民婦人”,走上了另一條人生軌跡,以至于佛來思節夫人“竟一點也不認識她了”;而佛來思節夫人“依舊年輕,依舊美麗動人”,她依舊從容安詳地沿著她的人生軌跡款款而行。作者用似乎平靜的語氣反復強調“依舊”,卻在訴說著兩人生活常態的迴異。不過,這個“平民婦人”心底里依然頑強地保留著一點關于青春的美麗記憶。然而,生活是遲早要讓人懂得現實的真諦的。佛來思節夫人真誠地說出了真相,正是這種真誠,告訴瑪蒂爾德,當年在夜會上她風光無限,然而戴的只是一掛“至多值五百法郎”的“假”項鏈;她想避免“在闊太太中間露窮酸相”的“難堪”,然而后來多年讓她咀嚼回味的“成功”也只不過是由一掛“假”項鏈支撐起來的,她始終都未能逃脫在人跟前顯露“窮酸”的難堪命運。她的人生突圍不僅是失敗的,而且她原先自認為其中曾有的精彩片段也完全褪去了光彩。
瑪蒂爾德被牽引著把別人的戲當做了自己真實的生活,并把自己當做了其中的主角,一廂情愿,如癡如醉,不能自拔,吃足了苦頭;最后還是由佛來思節夫人將其喚醒,告知那只是瑪蒂爾德的一場夢,生活中的她只配看戲。現實不僅剝奪了她追求上流社會的權利,而且剝奪了她僅有的一點關于青春的美麗記憶,而這些記憶是她在苦難生活中聊以慰藉的。看似無情的結局設置,好像是作者對這個還懷著美好回憶的女主人公不依不饒,其實正是這樣的結局徹底揭示了社會法則的無情,從而更加深刻地表現了作者對這一人物的不幸命運的同情。
如果我們只是關注到作者對女主人公性格的刻畫,那么我們就會理解為作者在對瑪蒂爾德做階級責備和道德批判,或借女主人公的性格來批判當時的法國社會崇尚奢華的風氣;但是當我們把注意的焦點轉到作者對人物命運的關注上時,我們會發現作者實際給我們講了一個法國社會里的小人物執著尋夢,結果被夢撞得頭破血流的故事。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如果不帶著價值批判的有色眼鏡,而是靜心走進小說的話,你會感覺到總有一雙無形的手自始至終在剝奪著這個小人物的權利,這雙無形的手就是當時的法國社會。與女友相比,瑪蒂爾德差什么呢?不就是因為她生在小職員的家里,沒有陪嫁的資產,沒有法子嫁給“一個有錢的體面人”,卻又朝思暮想地要做“佛來思節夫人”的生活之夢嗎?如果我們只是站在道德批判的立場來評判女主人公并自以為洞悉了作者的意圖而竊喜的話,我恐怕我們真的要應驗了俄國作家果戈理諷刺喜劇中的一句話:“你們笑什么!笑你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