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的《竇娥冤》是元雜劇中悲劇的經典之作。關漢卿把視線投注到一位集孤女、童養媳、寡婦于一身的弱女子竇娥身上,由此展示在古代社會強大的國家機器、深重的權力壓迫、禁錮的禮教規范之下,女性命運主導權的喪失,不僅如此,他還在宿命與抗爭中,彰顯竇娥的個性自我及其獨特的救贖方式。這是《竇娥冤》的深刻文化意蘊所在。
1 “藥死公公”罪名是否成立:蔡婆與張驢兒父親的關系
關漢卿以一個短小的雜劇濃縮了竇娥一生的起承轉合,從雜劇開場到落下帷幕,讓人感受到這個弱女子生命的瞬息即逝。竇娥命運的悲劇轉換,從她被賣身還債,失去父親怙恃開始。楔子中,竇天章的話暗示了竇娥從此失去親人庇護的悲慘境遇。對于蔡婆欲納端云為媳來抵債。這位父親感嘆道:“這個那里是做媳婦,分明是賣與他一般。”但在蔡婆面前,又只能低聲下氣:“小生今日一徑的將女孩兒送來與婆婆,怎敢說做媳婦,只與婆婆早晚使用。”雖然蔡婆聲稱將視端云如親生,竇天章卻沒有放下心來,他叮囑端云:“孩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親爺,將就的你。你如今在這里,早晚若頑劣呵,你只討那打罵吃。”七八歲的孩子,正是頑劣時候,七歲的竇娥就此獨自面對陌生而未知的命運。
人們還在為竇娥作為童養媳的生活悲嘆懸想,竇娥的青春年華便隨著蔡婆兒子、她丈夫的早亡而初次呈現。父權、夫權的旁落,使竇娥以寡婦的身份和蔡婆再次組合在一起。蔡婆既是債主也是竇娥小時候的監護者,竇娥成人后,蔡婆年邁兼喪子——劇中稱已經“六十上下”——于是又成為竇娥的贍養對象,兩個寡婦的命運似乎因為男權的空缺而變得可以自我掌控。而實際上,這種空缺帶來了不良男性的覬覦和謀害。
竇娥被定罪,某種程度上由蔡婆而起。蔡婆與張驢兒父親的關系,成為竇娥“藥死公公”十惡罪名能否成立的關鍵,所以有必要對人物之間的關系進行一些梳理。劇本第一折,蔡婆因為上門收高利貸,險些被賽盧醫謀害,張驢兒父子救起蔡婆卻心生歹意,欲霸占蔡婆和竇娥。主意是張驢兒出的,張驢兒攛掇他父親:“爹,你聽的他說么?他家還有個媳婦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兒,何等兩便?你和他說去。”于是其父對蔡婆說:“兀那婆婆,你無丈夫,我無渾家,你肯與我做個老婆,意下如何?”蔡婆馬上表示反對:“是何言語!待我回家,多備些錢鈔相謝。”誰知張驢兒圖謀不軌,意欲人財兩得,蔡婆在生命再次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只好將二人帶回家。不良的男權意志就此與竇娥形成了正面對抗。
蔡婆回家向竇娥哭訴自己雖然得救,“那張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的煩惱,以及因張驢兒以“勒死”她相要挾,于是“慌張”得“莫說自己許了他,連你也許了他”的無奈。蔡婆的軟弱意志在竇娥的堅決抵制之下無所適從,她無法調和張驢兒強硬逼婚與竇娥決然不從之間的矛盾,最后做出緩兵之計。在張驢兒父子面前,蔡婆說:“只是我那媳婦兒,氣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她提出“好酒好飯”養張驢兒父子在家,看是否能慢慢勸化竇娥回心轉意。
第二折,張驢兒的父親出場,有一段道白,不同的《竇娥冤》版本文字有所不同。《竇娥冤》現存版本,主要有《古名家雜劇》本,《古今名劇合選·酹江集》本和《元曲選》本。其中《古名家雜劇》本為:“老漢自從來到蔡婆家做接腳”,而《元曲選》本(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據此)則是:“老漢自到蔡婆婆家來,本望做個接腳。卻被她媳婦堅執不從。”如果按《古名家雜劇》本處理,則張驢兒父親和蔡婆已經是成婚同居的關系。如果這樣,張驢兒父親似乎可以稱為竇娥的“公公”。竇娥被冤藥死張驢兒之父,也就是“藥死公公”。而如果蔡婆和張驢兒父親沒有這樣的關系,那么竇娥“藥死公公”的罪名是不成立的。通行的《竇娥冤》劇本一般多依照后一種文本進行處理,也就是按照竇娥在桃杌太守面前陳情的“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誰知他兩個起不良之心,冒認婆婆做了接腳,要逼勒小婦人做他媳婦”。
可嘆的是,桃杌太守是一個昏聵無能的貪官,相信張驢兒一面之詞,認定“不打不招”。打得竇娥“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打的我肉都飛,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誰知。則我這小婦人,毒藥來從何處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陽暉!”毒藥從何而來,這是審案的關鍵。桃杌太守不是從追查案情入手,而是見竇娥不屈,又去打蔡婆。這種沒王法,人治胡為的嚴刑手段,最終讓竇娥絕望:不屈從招供,連蔡婆都一命難保。在保全婆婆性命的良善心愿之下,竇娥“情愿我招了罷,是我藥死公公來”。
《竇娥冤》的第四折,竇天章審案,指出“這藥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惡不赦”。宋元明清各代都規定,十惡之罪,不能赦免。從戲劇文本中透露的蔡婆和張驢兒父親的關系,雖然有些曖昧不清,但若終究因竇娥頂住威脅,堅決不從,二人并未有真正意義上的婚姻關系,那么竇娥最終被屈打成招,定為“藥死公公”的“十惡之罪”,就更令人悲憤,竇娥的臨刑喊冤,也就有了更為慘烈,直指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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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娥的自我:臨刑誓愿與古代災異說
命運主導權的喪失,對于古代社會的女子,是很常見的現象。禮教對女性的約束甚嚴,以致遮蔽了她們的個性。束縛了她們的自我。如果僅僅是展示女性的宿命,那關漢卿并不能算是偉大,劇作也顯示不出人性的思想輝耀。難得的是,作者將一個社會最下層的女子被深度壓抑的自我突顯了出來。劇本中的生活與日程、陰謀和陷害大多是在旁白中交代的。作為且本戲,全劇由竇娥一人主唱。在竇娥悲愴的泣訴中,展現一位弱女子的內心和自我。
竇娥的自我,最早反映在七歲女孩對親人生離死別的悲哭。父親進京趕考,自己賣身為童養媳,何日才能重見親人?劇中描寫“(正旦做悲科,云)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孩子的心靈中,已經隱約預知到自己命運的改變。第一折,成年竇娥一登場,說白和唱詞便籠罩著濃濃的哀愁:“(正旦上,云)妾身姓竇,小字端云,祖居楚州人氏。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呵! (唱)[仙呂·點絳唇]滿腹閑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古代社會的弱女子們,并非沒有自己的聲音,只是總被強權和禮法所遮蔽,不受人重視。而在關漢卿筆下,這種微弱的聲音得到最大限度的放大。在戲曲舞臺上,正面展現了一個弱女子對宿命的抗爭。
竇娥一直勸阻蔡婆招丈夫,甚至責怪婆婆“怕沒的貞心兒自守,到今日招著個村老子,領著個半死囚”。但蔡婆也是被張驢兒淫威所懾,無奈之下,反勸竇娥也招女婿。竇娥堅決不答應:“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張驢兒父子被蔡婆暫留家中。也留下了日后的禍根。張驢兒最先想毒死的是蔡婆,然后霸占其家產與竇娥。沒想到弄巧成拙,反倒毒死了自己的父親。人命案發,張驢兒還是一副無賴相,逼問竇娥官休還是私休。竇娥如果和張驢兒私休,或者可以和蔡婆忍辱偷生,而這樣的生,便是要竇娥改嫁,意味著要她背叛道德上的節義觀念。竇娥的堅守,不僅是堅持事實的真相,也是堅持自己的道德操守。如果說兇殺真相尚需要分辨,那堅守節操則是維護綱常,應該得到肯定甚至彰獎的善行,為此竇娥理直氣壯,要與張驢兒官休。誰知以桃杌太守為代表的官府勢力,并沒有秉公審案,而是讓竇娥“做了個銜冤負屈沒頭鬼”。
竇娥的自我,在臨刑之時噴薄而出,她不愿屈辱地生也不愿含冤地死,她要看見自己是一個清清白白、坦坦蕩蕩的人。
古代戲曲很少將刑場設置為正面舞臺,再現一個死囚受斬的全部過程。而《竇娥冤》最感動人心的場景正在于此。竇娥要喊冤,在于一個恪守禮法、孝順婆婆的女子竟然會被陷害致死。她意識到,這不僅是張驢兒的誣陷,更是官吏“無心正法”的結果。“我不肯頤他人,倒著我赴法場,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殘生壞。”“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真正需要制裁的流氓惡棍和貪官污吏,并沒有得到懲處,天理何在?
為此,竇娥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呼喊:“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有言:“夫天者,入之始也;父母者,入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由此可見,竇娥的臨刑喊冤正是中國民眾視天地為正義公平的裁判者的民族文化心理的體現。關漢卿通過呼吁天地的外在形式將竇娥內心難以言狀的冤苦情緒,淋漓盡致地抒發出來。
竇娥最終用發下三樁誓愿的方式來表現一個清白的自我:血濺白練、六月飛雪,三年亢旱。災異的呈現,將竇娥微弱的自我再次放大。
在儒家的天人感應學說指引下,歷代帝王都很重視災異的“譴告”作用。古人認為:“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害以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驚駭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可見,災異現象是足以驚動帝王,引起最高統治者進行政治反省與道德反思的天命力量。而在《竇娥冤》中,引發這樣的“災異”的則是社會底層一個弱女子的冤情。作者借三樁誓愿應驗所產生的災異現象,將竇娥臨刑時的自我釋放到天地之間,以實現對其生命桎梏的精神救贖。然而,以中國民眾對善惡評判的情感要求,這樣的精神救贖,是不能完全洗脫竇娥的冤情的。民眾希望這樣的節婦最終能夠昭雪。于是,竇娥的自我以鬼魂的形式出現了。
3 屈死的冤魂:“鬼吹燈”與自我救贖
竇娥的三樁誓愿中,血濺白練,是一種自我清白的形象昭示,六月飛雪和三年亢旱則是對社會的警示。三樁誓愿只是示冤尚未能申冤,草菅人命的桃杌太守升官離任,張驢兒、賽盧醫等真正的兇手仍未懲處。在劇本所反映的元代混亂不堪的社會秩序中,沒有任何一個講述者能夠將這樣一種冤情傳達,于是竇娥死而成鬼,竇娥鬼魂成為她的代言人和講述者,這無疑符合讀者的閱讀期待。
鬼魂,被認為是一種能脫離肉體獨立存在的思維或意識體,神學上將它視為生命延續的一種方式。在古代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往往背負中國儒家文化傳統,表現倫理道德和思想觀念,而鬼魂的形象則能夠更充分地展現人物的個性自我。古代的鬼魂不僅有情,而且有超自然的能力,可以擔當是非善惡的裁判。既然司法不公,鬼魂就在冤案平反中起著重要的作用。
竇娥的鬼魂怎么申冤呢?首先,“鬼吹燈”的模式,用特殊的力量將案件擺到已經是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的親生父親竇天章面前。竇娥的鬼魂“弄燈”,在半明半滅之際,竇天章完成和竇娥鬼魂之間的接觸。通過竇娥鬼魂的陳情,竇天章才知道竇娥的不幸正來自她的節操堅守,而“藥死公公”的罪名也是根本不成立的。這樣,“現掌著刑名事”的竇天章決定為女兒做主。
竇天章無法將這樣一個人鬼之間的告白宣示于人,他再三重復“楚州三年不雨”與竇娥冤情的關系,并且在歷史中找到了“東海孝婦”這一典故作為申冤的理由。之后,竇天章向楚州州宮引述了東海孝婦的故事:“昔日漢朝有一孝婦守寡,其姑自縊身死,其姑女告孝婦殺姑,東海太守將孝婦斬了。只為一婦含冤,致令三年不雨。”在地方執法者面前,竇天章將這個深入人心的孝婦故事與竇娥案件相類比,這種互文性指涉使得案件的重審獲得了強大的說服力。
當然,竇天章帶著功名、權威重新出現,不僅是竇娥的期待,也是讀者的期待。案件在賽盧醫、張驢兒、蔡婆等一千人押解到案后,很快真相大白。竇娥以鬼魂現世,參與了案件的審判,直接驗證人心,充分表現了一個試圖操控命運的女性的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