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都有著一些緣由,說到上山下鄉,就不能不說到更早些的故事。想想也真是感慨得很,從1982年開始寫作,在臺灣和美國已經出了將近三十本書,寫到作者簡介,長長的這一段故事總是被省略掉了,生活在臺灣的人們不必懂得“上山下鄉”這個詞兒是個什么意思,那只是一方面的原因。結果就是,這些被湮沒了的歲月竟然被深深地藏進了心底。
我的父親是一位美國的軍人,他在1943年到1945年這一段時間里,擔任美國駐華使館的陸軍武官。那時候國民政府設立在陪都重慶,美國大使館自然也設在重慶,父親在重慶住了兩年,擔任的工作是負責滇緬邊境的通暢。邊境通暢,支持中國抵抗日本的戰略物資才能源源不絕地運到中國的大后方。所以,說到底兒,我的父親,在中國期間所做的事情是真正地支持了中國的抗戰事業。父親在重慶也認識了我的母親。1945年,日本投降,二次大戰結束,我的父親帶著我的母親離開了中國,返回美國紐約。所以,1946年,我出生在曼哈頓。而我的父親,從此以后也就沒有任何機會再次踏上中國的土地。
這樣的一段故事,自然不能見容于1949年之后的新政權,中美關系在上世紀70年代之前一直是敵對而緊張的,父親不但是軍人,而且與1949年之前的國民政府密切合作。他在新政權眼睛里無疑是“敵人”。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駐節新西蘭,他奔回曼哈頓,看到了我,然后返回工作崗位。我卻在一歲半的時候被我母親交給一對美國青年,搭乘一艘美國軍艦,漂洋過海來到了政權更替中的中國。在上海接船的,是我的外祖母,還有一位便是外婆的遠親趙清閣女士。當我1978年重回美國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在父親不知情的情形下被送走的,父親聽說他唯一的女兒被送走的消息趕回華盛頓的時候,我已經抵達上海。父親1968年過世,在我的一生中,我與他竟然只有出生時的那一面之緣,那是深深的無法言傳的傷痛,永遠無法愈合。
外婆無錫人,出身富裕的大家庭。1937年外公去世后,外婆便考進國民政府的統計部做了一位公務員。政權易幟,外婆為了等我而失去了南遷的機會。她深深了解如若住在南京,恐怕很不安全,所以索性來到北京,在米市大街一個小三合院安安靜靜地住了下來。我在嬰兒時期,乳娘是一位日本婦人,所以我開口學話便是日文,在船上與那對善良的美國夫婦在一起,只有英文,丟掉了日文。與外婆在一起,講了一口無錫話,丟了英文。到了北京,學了一口純正的北京話,聽得懂無錫話、上海話,卻說不利落了。后來,住過無數地方,學習過各種不同的語言,北京話卻跟了我一輩子,無論如何,難舍難分。
外婆是一位極聰慧的女子,她深深知道她是我唯一的倚靠,保護好她自己就是保護了我,所以,她留在了家里,修繕珍本書。那時候,許多人倉皇離去,許多的珍本書流落街頭,中國書店用麻袋送來殘卷,外婆將它們整理成一套套的線裝書。這首先需要懂得斷句,然后需要修補書籍的工具與技巧。現在,正流行德國作家馮克的一部書,叫做《墨水心》,里面有一位書籍裝幀師莫提瑪,當他把一卷修書工具打開的時候,我就想到外婆那一卷工具,一個縫得結結實實的青布卷囊,除了大小不一的各式刀剪之外,還有許多厚薄不一的竹片,它們被磨得溫潤無比。外婆告訴我,她從小就跟著母親修補舊書,那是一項傳了若干代的技藝,可以追溯到上百年前。她手里的這套工具還是她出嫁的時候母親給她壓在箱底的呢。我學到了“藝不壓身”這樣一條人生路途當中應當謹記的道理。我還記得那一架木頭做成的訂書機,外婆坐在凳子上,訂書機哐當哐當地響著,線繩整齊地穿過修補好了的書頁,將它們裝訂成板板正正的書冊。
其中的一些書在交還給中國書店之前,是我的課本。我四歲開蒙,讀的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當然,我外婆沒有進人任何一個“單位”,1949年之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也都沒有波及到她。外婆娘家和婆家的親戚們在土改當中都被整肅得七零八落,她卻早早就離開無錫的大家族了,靠薪水吃飯,成分便被劃為“小土地出租者”,不算太“高”。如此這般,一直到“文革”之前,她都可以生活得比較平靜。
講句老實話,對我來講,中國古典的文學、哲學實在是一種最為堅強的精神支柱。它們在我最沒有指望的日子里讓我守住了內心深處的那一塊凈土,真正非同小可。近些年來,東西寫得稍微多些,有人說,這人長了一張西方人的臉,行起事來卻是道地的中國人,而且不是現代的中國人,而是古代的中國人。我想,他們之所以一語中的,無非是看到了感覺到了中國古典文化對我的深刻影響。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會深深感激外婆當年的睿智。
除了以上所說的這些以外,還有一些際遇,也是很有意思的。我在前面談到過一位女士趙清閣先生,因為她在戲劇與小說方面的成就,文化圈里的人們都尊稱她為“先生”。她是外婆的遠親,我喚她“清閣姨”。她與老舍先生是青年時代的合作者。清閣姨一生未嫁單身住在上海,老舍先生一家人住在北京。50年代中期,我們搬到了干面胡同,學校在燈市口,從燈市西口到乃茲府舒先生家就很近了。我常常穿梭在這一帶,有時為舒先生和清閣姨轉些信件,這一輩人之間的友誼,深深地感動著我。不但如此,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我也是舒先生的第一“讀者”。舒先生講故事需要一個最好的聽眾,一個真情流露的聽眾。他身邊有許多人,無論那故事是否好笑,他們都會逢迎地笑。我卻不然,我是誠實的,聽到好笑的故事,我會笑個不停。聽到難過的故事,我會大哭。聽到沒有意思的故事,我沒有反應。舒先生喜歡我,他常說:“這孩子聽了會哭會笑的故事,我才會寫下來。”那時候,我學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作者將一本書寫完,并不等于作品的完成,真正完成這部作品的人是讀者。三十年后,我自己成為一個寫手,我常常會想到讀者,深深了解讀者的共鳴是多么的重要。
在外婆的身邊雖然有著一些喜歡我的成年人。但是,在同齡人中間,我卻是非常孤單的。我有一張外國人的臉,頭發鬈曲,我比同齡女生又都高上一截。更要緊的是,我的父親可不是與當權者打得火熱的西方左派,連孩子們都知道,我的父親是“美帝”。于是,我被隔到了外邊,任何事情都沒有我的份兒。我老是被單擺浮擱著,連座位都是單獨的,小學、初中、高中,好像都沒有同座位的同學,一個人單獨的坐在最后一排。
我知道,在這里,我是一個外人,永遠是一個外人。這種處境使得我養成了獨立思考的習慣,我比很多同齡人早得多對專制的不民主的不自由的生活有著來自內心深處的強烈的抗拒,對人為的愚昧有著強烈的反感。
“外人”尚不足以形容我少年時代的狀況,我還是一個“靶子”。當年的反美情緒多么激烈。但是,美帝遠在天邊,夠不著,眼前這個美帝的后代,收拾起來多么方便!要圓則圓要扁則扁!
我對這個情形有了切身的體會是在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我八歲。1954年,大約是為了巴拿馬運河的事情,“打倒美帝”喊聲震天,學校帶隊到天安門廣場,人很多,到處是旗子和標語。不知怎么一來,我就站到了一個圓圈里,這個圈子是用紙做的很難看的美國國旗和被畫成漫畫的艾森豪威爾頭像給堆起來的。口號和歌聲之后,有人點起了火,火很熱,有點兒烤得慌。那天天很藍,藍天上頓時布滿了黑煙,然后便是許多的灰,灰很輕,飄落在我的頭上、肩膀上、襯衫上。過了不知多久,周圍靜了下來,人都走了,老師和同學也都走了。我想,他們早就把我忘了。我還站在那兒,一頭一臉的灰。就在這個時候,有一位北京市民,騎著一輛唧嘎亂響的自行車兒,在那圈兒外邊停住了。他問我:“你知道你家住哪兒嗎?”我說:“干面胡同20號。”那時候我才知道我的嘴干得快要張不開了。他又問我:“你會坐自行車兒嗎?”我說:“我沒坐過。”他把車支住,把我放在后架子上,告訴我說:“車座子底下有兩根棍兒,你抓住了,坐好嘍。千萬別掉下來,你要是掉下來了,我可就沒轍啦。”他慢慢地騎著車子,車子還是唧唧嘎嘎地亂響著。到了家門口兒,這位中年人看我推開了院門才離開。
這件事情,讓我看到了一個事實,中國的地面兒上,有著好些好些好人。可能,我得和他們一塊兒吃苦,一塊兒受累,那都不怕的,我們能夠互相拉一把,我們能夠一塊兒挺過去。好多年,我不怎么常常想到那口號聲、那些紙灰,我常常想到那個和顏悅色的聲音,你坐好嘍,千萬別掉下來,你要是掉下來了,我可就沒轍啦。含著淚水,帶著微笑,我想念著那個聲音。
這件事情也讓我深深地愛上了這面美麗的星條旗。回到美國以后,看到有人莫名奇妙地燒自己國家的這面旗幟,會憤怒地站出來,質問人家。人家不懂我何以這么憤怒,我只好告訴他們,你們不知道當你失去這面旗幟的保護的時候,你會遭遇什么。
這件事情讓八歲的我草草結束了我的童年,在一天之內變成了大人。我知道,自己隨時隨地可能變成一個靶子。沒有辦法擺脫,我必須鍛煉自己的忍耐力。
這件事情以后,外婆更加注意我的飲食,她說,你有好長好遠好辛苦的路要走,一定要吃好。后來,我更明白必須認真鍛煉自己的體力,準備走這好長好遠好辛苦的路,于是自覺地鍛煉身體。無論刮風下雨,5000米,8000米,在高中北大附中的操場上一圈兒一圈兒地跑著,雷打不動。
我的功課一向是好的,米市大街小學畢業,保送女十二中,初中畢業保送北大附中。1964年畢業的時候還獲得優良獎章。但是,1964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進入高潮,農村重新劃分階級成分,城市里“階級斗爭”的弦也繃得很緊。我參加了高考,50位被精選出來的考生集中在一個考場,北大校長陸平在考試之前親自來到我們的考場,為考生加油打氣。他說,“你們是北大附中的尖子,好好兒考,全部進入北大!”但是,這50名學生中只有4名進人大學,其余紛紛落榜,完全是因為“成分”問題。數學老師不識時務跑到招生委員會去打聽我落榜的原因,人家將我的卷子丟給他,卷子根本沒有看,上面貼了封條,蓋了一個章,“此生不宜錄取”。數學老師難過得很,倒是我心平氣和。我知道,這長長遠遠的辛苦之路,這就要開始走啦。
等分配工作的當兒,學校找我談話,是一位黨委書記,姓周,她笑瞇瞇地跟我說:“你寫兩百個字吧,就寫你的父親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是中國人民的敵人,你要永遠和他劃清界線,和美帝國主義劃清界線。你不是挺能寫的嗎?作文兒不是常得高分兒嗎?”我不言語。她又說:“你寫了,北大、清華的大門兒就在那兒開著呢。”我問她:“我要是不寫呢?”她說:“那你明天就去山西插隊落戶。”我說:“天不早了,我還得回家收拾行李。”站起來就走了。數學老師急了,在走道兒里拉住我:“你的父親也好,美國也好,都遠在天邊地角,你寫了,他們也看不見。你不寫,可就永遠學不了造船啦!”我看著他,當初填志愿,他告訴我,出身不好大連海運學院是不可能錄取的,清華的造船系還有可能,所以我填了清華。現在,我清楚知道,中國將少了一個認真負責的造船工程師。這位數學老師一直非常欣賞我,他盼望著我能升學。我只好告訴他:“我不能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老師沒有再說什么,表情卻是哀傷的。
我并沒有在第二天就奔赴山西,而是被招去開了兩天的會,叫做“務虛”。這時候,我才知道,這是北京市第一批集體上山下鄉,出主意的人是北京市長。市長是山西人,所以插隊地點就選在山西。48個“出身極不好”的學生,來自44所學校。這些學生又都是各校的學習尖子,也就是“白專典型”。當時市里的想法是這樣子的,這些學生到了農村,向貧下中農學習,背叛自己的出身,脫胎換骨,在農村扎下根來,變成新一代的有文化的農民!這些學生甚至是24個女生24個男生,就是希望這些學生就這么配成了對,日后就在農村安家、生兒育女,永遠地留在農村啦!北京市一位副市長甚至苦口婆心地來到我們中間現身說法,他自己出身大地主,可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經過一番磨煉,他現在不是也成為黨的高級干部了嗎?大家都靜靜地聽著并沒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北京市委還派了帶隊干部和我們一塊兒下鄉。我和二十幾位學生以及一位帶隊干部來到山西曲沃縣林城公社林城大隊,另外二十幾位則到了侯馬公社白店大隊。
學生們的年齡都在十八九歲,我只有十七歲。后來,我們林城那位帶隊干部與一位會唱歌兒的女知青結了婚,有一位男知青娶了一位極為能干的貧農女兒,知青之間論及婚嫁的好像只有兩三對,但是過了些年,他們也都全部回城了。記憶中有一位女知青早早嫁給了貧下中農協會的主任,她后來有沒有回城就不知道了。無論如何,我在林城那三年,男、女學生分別住在集體宿舍,有點兒小內斗,都是些小小不然的雞毛蒜皮,與我后來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所看到的不可同日而語。
我們住在一個挺寬敞的三合院,這地方本來是大隊的倉庫。北房是女生宿舍,西房是男生宿舍,宿舍里只有一些木板床,行李被褥各自安頓在板床上,箱子放在床頭,擱些飯碗之類的零碎東西,臉盆腳盆放在床下,這就是每個知青的那點兒屬于他們自己的天地了。東房是灶間和倉庫。開始的一些日子,大隊派了一位貧農為我們掌廚。沒多久,知青們輪流幫廚,就完全地自力更生了。
大陸作家閻連科在一篇文章中說到,來到他的家鄉河南嵩縣那些知青如何地游手好閑、如何地吃派飯吃到農民叫苦連天、如何地偷雞摸狗。這些事情,在我們林城都沒有發生過。
雖然十多人住在一大間宿舍里,但是高喉嚨大嗓子地隨意聊天也是不常見的。我的“鄰居”姓周,我就納悶,世界真是那么小嗎?難不成她是北大附中那位黨委書記的親戚?詢問之下,她果真是那書記的嫡親妹妹,而且她雙眼高度近視,幾乎半瞎。勞動中,她根本就在摸索,無論質量還是數量都趕不上進度。很快,她就進入半勞力的行列,與生產隊的老弱病殘在一塊兒了。她也不能幫廚,連喂豬也有困難。我一邊幫她的忙,一邊小心地探問,這樣的病弱,怎么不留城呢?她倒是快人快語,直接地告訴我,是她姐姐讓她下鄉的,姐姐要響應號召,用實際行動支持“上山下鄉”這樣一個政治運動,至于妹妹的死活當然就不必考慮了。“我家的成分很高,非常高,我姐姐特別積極,我只是一塊墊腳石而已。”她笑瞇瞇的,好像已經做過很多次墊腳石的樣子。大約是我臉上的表情帶著驚訝,她笑著開導我:“在火車站,你沒有聽到廣播嗎?你媽在廣播里大談送獨生女兒上山下鄉的偉大意義,那不是拿你當墊腳石嗎?”我這才有些明白。后來,我逐漸發現,有不少知青都是被家里人推出來的,他們都充當了家里人追求進步的墊腳石。1977年,我為了回到美國去,與北京市公安局外事科的工作人員有長時間的非常深入的對話,在我上山下鄉這件事情上,“你母親起了關鍵的誤導作用,她曾經向組織上反映,你需要認真的思想改造。”這位工作人員非常清晰地告訴了我13年前我完全不知情的往事。而且,1976年,我已經被檢查出患有先天性脊椎裂,完全不適合重體力勞動。但是,那時候我已經在山西和新疆勞動了整整12年,老傷加新傷,注定了我將與劇烈的疼痛共度余生。
然而,1964年的我,完全沒有任何的對人生的其它的計劃,我以為我將終老在這里。有些知青在想法子調到縣城、調到省城,甚至回北京。我知道,那都跟我沒有關系,我連想都不必去想。我喜歡林城的男男女女,喜歡他們干活的瀟灑與帥氣,喜歡他們哼唱的晉南小調與戲曲。我想,我能夠和他們在一塊兒廝守一輩子。
剛下去的時候,正是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高潮期間,有許多的批斗會,批斗之余還有游街,最可憐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小腳婦女,在街上蹣跚前行,小腳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血痕。看得出來,許多農民都是很不忍的,但是,縣里派來了工作組,林城的貧協也積極配合,成分高的家庭就受到許多的磨難。但是,這些受到磨難的家庭卻是逆來順受的,隨人打罵唾棄,只是低頭不語。批斗之后,照樣下田勞動,照樣干得彪悍,絕不落人后。奇怪,這些成分高的人家的勞力全是一等一的好手、快手。好在工作組不久之后就回到縣城去了,運動也就偃旗息鼓了。
沒有政治運動的林城是美麗的,雖然地里的活兒相當苦重,我的腰常常痛得好像是斷成了兩截。帶著兩手血泡,坐在女社員家的炕頭兒上,由著裹著小腳的大娘用一根在燭火上燒過的針穿透血泡,擠出血水,再從一個小瓶子里挖出些油膏涂抹在傷處,我便覺得好多了。年輕的女子們教我用一條家織布裹住手掌,以后,我干起活兒來就更利落了。于是,我有了閑情有了逸致和村里的女青年們相處。她們真是好看,在燈下做針線活的時候,她們的溫柔與聰慧更是展露無遺。要出嫁了,媒人從男方家里拿來婆婆的鞋樣,待嫁的女子便精心地做上一雙無可挑剔的布鞋。那鞋子簡直是藝術品,鞋底納出花兒來,鞋幫上更是莊重地繡些吉祥的圖案。托在手心里,我說:“你那未來的婆婆怎么舍得穿?”女子微笑,淡然說道:“不嫌棄就好了。”她們靜靜地期盼著將來的幸福。她們不怕辛苦與操勞,只盼望家庭的和美。
來林城之前我連扣子都沒有縫過,很快地,我學會了拆洗棉衣、縫縫補補,然后,我學會了做鞋。我請外婆將鞋底放在信紙背面畫下來,外婆的腳是半大腳,也就是纏過一下又放開的。這樣的腳買不到現成的鞋子,外婆穿的鞋子都是請鞋店做的,前門外的好鞋店總是單鞋棉鞋預備得齊全。文革一起,好鞋店的老傳統被打翻在地,老顧客們的鞋樣子都被一把火燒光。打那往后,外婆的鞋都是我做的。1983年我從美國到駐北京的美國大使館工作,回家看外婆,她老人家腳上還穿著我做的布鞋,很舊了,卻還很跟腳。外婆笑瞇瞇地說:“新鞋沒有舊鞋舒服。”那時候,我非常非常想念林城的女子們,滿心都是感激。
老實說,林城的人們待我很厚的。也就不到一年吧,他們看我毫無心機地無日無夜地苦干,再加上一口純正的北京腔,大隊梁書記就讓我晚上在廣播站給社員們念新聞。白天照樣干活晚上加班念新聞,不少知青覺得我傻得可以。1965年推廣漢語拼音,在農村展開掃盲運動。我在兩天之內熟練了這一套拼音法,不但在“掃盲學習班”教課還主動地“送字上門”。婦女們家務繁重,晚上沒法子出門念書,我就走進她們的家,坐在她們的炕頭兒上,手把手的教她們;她們對識字這件事的渴望讓我感動不已。
在這個親密的活動里,我又發現了農村女青年對毛衣的熱愛,女知青領口袖口露出的鵝黃、粉紫、天藍每每吸引著農家少女羨慕的目光,于是在送字上門的同時,我開始教她們織毛衣。沒有多久,挑著擔子走鄉串戶的貨郎們都知道毛衣針有了市場,曲沃縣和侯馬市供銷合作社的腈綸毛線也銷售一空。農家女青年開始走進女知青的宿舍,多半是為了學習新的針法。這是真正的城鄉交流,這種交流帶來的和樂融融完全超越了階級成分帶來的隔閡,階級斗爭的風雨完全地消失在繽紛的色彩之中。
能夠教成人,當然也能教小孩子,這是梁書記的邏輯。1966年初,我開始在林城小學教書,有時候還到鄰近的香邑“示范教學”。這種學校要求老師十項全能,因為整個學校只有一位老師,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孩子們都在一個課室里,叫做“復式教學”,除了語文算術之外,體育、唱歌、圖畫也都一手包辦。學校只在農活不忙的日子開課,農忙時節,老師和孩子們都直奔大田;老師如果干活兒不像樣子是無法得到學生的尊敬的。講老實話,在晉南農村,真正受到人們敬重的都是農村的好把式,游手好閑之徒無論怎樣根正苗紅都是無濟于事的。這樣一種經過長年累月建立起來的價值觀使得我在林城的生活踏實了許多。外村的親戚來訪,孩子們會驕傲地告訴人家:“咱村的老師是從北京來的!”有一度,鄉間橫格練習簿缺貨,供銷社只有大張白報紙供應,我連夜將紙張裁成練習本大小,拿出我外婆訂書的本事,將紙張裝訂成線裝書的模樣,內頁硬是用鉛筆劃出整齊的橫線。第二天,拿到新的練習簿的學生大為興奮,甚至主動請纓,在完成課業之后,幫助我制作新的練習簿。后來我發現,許多家長都參加了這個工程,男女老少一筆一劃地在白報紙做成的冊子里劃著整齊的橫線。我受到的震動是很大的,農民對他們的子女們寄托著厚望,農民對知識懷著渴求。那時候,我真心地相信,我可以在這里存活,我可以和鄉間的孩子們廝守一輩子。而且,我樂意在這里度過一生,我的膚色,我的長相,我的復雜的背景都沒有成為農民與我之間的隔閡。
沉醉在快樂之中的日子非常短暫。文革開始了,外婆的家被抄,我父親的照片等等都被紅衛兵拿出去展覽。北京市長當年將一大批出身不好的青年放在他家鄉的“一攬子計劃”更被視為“陰謀”。紅衛兵們叫囂著,要把躲在山西的狼崽子們揪出來!最早聽到風聲的是勞動模范王德合,我曾經幫他整理過改良玉米品種的實驗報告。這時候他還是縣長,他找到我,要我“遠走高飛”,要我走得“越遠越好”。正在縣里勘查水力的一位工程師給我提供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新建農三師的消息,他的妹妹已經從上海被發配到那里。當時人人自危,縣長和工程師都面臨被揪出來的命運。王縣長給我開了“支邊建設”的證明之后,第二天就被勒令靠邊站了。梁書記為我開了戶口證明之后也馬上被剝奪了一切身為基層支部書記的權力。我是在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逃離山西的。大家說得很有道理:“留得青山在,先逃出生天再說。你在這里肯定是第一個靶子,武斗高潮無理可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什么都慢半拍,等到他們那邊弄清你的來龍去脈武斗高潮興許已經過去了。先保住小命,其它的,日后再說。”
事實證明,這一切都不是杞人憂天。后來,我在新疆聽說,白店一位王姓知青被南下的紅衛兵暴打致死,原因似乎是因為他的父親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
對于我的離去,知青們漠然,不表示任何意見,也許他們想到新疆就頭皮發麻。鄉親們卻都感覺到文革這股風“不善”,都催我趕快動身。隨身的包袱里放著大娘們給我烤的鍋盔,我在天寒地凍中上路了。車到大同,我買了另外一張車票,回到了北京。外婆已經被掃地出門,住在一間小屋里,房內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都是從我原來的屋子里搬來的。地中央一個蜂窩煤爐子,燒飯取暖全靠它。我從包袱里掏出鍋盔放在爐板上。掏出我為外婆做的一雙新布鞋,雙手捧到老人面前。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外婆老淚縱橫:“正是念書的歲數,卻學著做鞋了。”我笑著跟她說,書是可以自己念的,什么樣的高壓也擋不住我尋找書籍。
我的雙手布滿了老繭,我的雙臂結實有力。我跟外婆說,山西的鄉親們教會了我求生存的十八般武藝,再苦的環境,我也能夠活下去。這個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今后的一個重大的人生目標就是活下去,絕不把尸體留在戈壁灘上。
1967年初的北京是瘋狂的,一片紅海洋,一片打倒與砸爛之聲。我在外婆身邊呆了兩天半。外地人來北京三天必須報臨時戶口,我沒有報戶口的路條,我只有一紙“支邊建設”的證明。我必須快快離去,雖然我對外婆的處境十二分擔心。
我踏上了西行的列車,那時候,完全不知道南疆兵團的生活環境是那樣的殘酷,人際關系是那樣的險惡。我甚至無從想象,在林城的那三年竟然是我在中國三十年的生活中“天堂”般的一段歲月。后來,我在暗夜中,曾經那樣刻骨地懷想過林城男女老少親切的笑臉,懷想過在麥香中揮汗如雨的日子。那一段被長時間湮沒了的日子。
寫于2009年4月11日
美國華府近郊維也納小鎮的春雨中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