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群落》:最后的古代故事
王克明
我剛剛知道,1967年的湘南貧下中農造反派文革大屠殺中,約萬名死難者里,有文革前下鄉插隊的知識青年。其中一位叫王百明的知青,因為出身算“反革命”,在街頭飯鋪里,被他不認識的農民槍殺。行兇前,造反派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誰是王百明”,另一句是“打死你這個地主狗崽子”,就抬起槍口,對著王百明的臉扣了扳機。王百明享年22歲。
我在鄧鵬主編的《無聲的群落——文革前上山下鄉老知青回憶錄》一書中,讀到了這件事。文革前到湖南江永縣插隊的七千老知青,多是出身于“非勞動人民家庭”。在那場慘絕人寰的“徹底清除階級敵人,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大屠殺中,他們經歷了饑餓、恐懼、逃亡、追殺,走過了“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制造的人間地獄。
《無聲的群落》文集中近90篇文章的作者,都是1964年、1965年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這是被遺忘了的一代老知青。遠在文革“血統論”出現之前,他們就早已被血統論政策所傷害。高等院校和高中升學錄取時,對“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學生,“一刀切”地“不予錄取”。唯有上山下鄉,他們才可能脫胎換骨,不被歧視。但是,在改造思想的鄉村歲月里,階級斗爭的高危壓力,如影隨形地伴著他們慘淡的青春。后來死于屠殺的王百明,便是因為家庭出身,三次高考落榜。他下鄉后小心翼翼,積極表現,力圖忠誠,卻仍因家庭出身而被屠戮。
文革前全國一百三十萬老知青,很多是因出身“剝削階級”而失去了升學的資格,走上了苦難的脫胎換骨之路。在文革的血腥階段,他們中很多人成為下鄉所在地的專政對象,遭受了折磨。他們那一代人的上山下鄉經歷,是一段看不見黎明的苦難長夜。
后來的知青運動有所不同。有最高指示后,上山下鄉被大張旗鼓地主旋律化,如陽光普照。經過了文革洗腦的知青,在上山下鄉中,眼前的真實可能被信念掩蓋,人間的苦難也不成為主題,知青往往會認為自己在踏著主旋律的步調,光榮起舞。以至今日,仍有“青春無悔”的高調,而知識青年的苦難經歷,有被重新譜寫為主旋律的可能。
《無聲的群落》這部百萬字的文集,為我們講述了聞所未聞的上山下鄉真相。文革前從重慶下到水洋坪林場的百余知青,在1969年被集中騙到一個舊監獄高墻內,在軍人荷槍實彈看守下,上級要求知青學習毛澤東說的話,同意改到農村插隊。兩三個月間,捆綁批斗十幾個知青,逮捕八個知青,制造恐怖高壓,迫使全體知青不敢抗拒,最終被裝上卡車,押送農村。南江縣幾位文革前老知青,安置時遇到困難,上級沒人管,只好砍楊樹做小家具,與村民有了沖突。有人便以謊言挑動起群眾,聚眾將三位知青活活打死。其中一位知青被抬到荒野,還沒斷氣,便被推下山崖;仍沒斷氣,便被亂石砸成肉泥。
這是一本讓人不忍卒讀的書。老知青們真實苦難的經歷往往讓人淚水盈眶,讓人哽咽不已,讓人想閉上眼睛、把書合上。因為這是一頁不忍聽聞的歷史。挑動階級斗爭的受益者們,為了任何目的,可以任意指定敵人。而他們這一代知青,雖然也懷著革命的信仰和迷信的虔誠,渴望被革命的群體接納,但這些被血統論政策歧視的賤民,不過是被專制政權儲備的敵人而已。血統論其實是為了階級斗爭、繼續革命的需要,儲備敵人。
可想而知,這一代老知青經歷的坎坷、曲折、苦難、磨礪,比陽光燦爛的一代知青更多,更深刻。因此,他們在書中的講述。往往濃縮了共和國公民被階級斗爭的歷史。王百明死后幾年,成為他死因的“反革命”父親也去世了。又過了幾年,一份打字的油印通知說,原判他父親的反革命罪一案系錯案,予以撤銷。卻原來,王百明和他的父親,這對死去的父子“敵人”,只是臨時指定而已。至今,沒有人對他們說過一句道歉的話。這事兒已經算過去了。
如果不是這本書,這事兒就永遠過去了,沒人還能知道這段歷史真相。真相是歷史的第一要素,堅持真相才有可能堅持真理,掩蓋真相不會只是不好意思。制造仇恨和斗爭,給人類帶來了無盡苦難。了解苦難真相,才能比較出自由思想、社會寬容、民主平等、終結仇怨的社會意義。在這一點上,《無聲的群落》這樣的書,有重要的作用。從書中可以看見,作者們那些苦難的敘述,是對歷史的記憶,但不是對歷史的記恨。沒有這些記憶,就不會有對極權專制的反思。同時,沒有這些記恨,才不會重演仇讎斗爭的歷史。
少年壯志時大家都滿眼敵人,以為歷史全是對敵斗爭。其實,我們身邊哪兒有敵人?我看古代,覺得敵人的出現有兩種條件,一是蛋白質饋乏,二是政治家需要。皇權可以為了政權利益抑富沒產,把人掃地出門,也可以為了政權安全而指定敵人。“以事誅之”。古代那些講不完的發配故事中,可以想象,有過無盡的冤屈、恐怖和凄慘。那些故事并沒有在政權更迭后結束,我們的繼續革命、對敵斗爭,不過是在重復古代的故事。
那些年,知識青年親見親歷的生活習俗、勞作方式、土地依存、家族宗親、抑富沒產、實邊墾荒等等,以及極權對所有個人的強力控制,那些從鄉村生活到政治安危的幾乎一切,還有像殺戮王百明那樣對生命的輕視,都跟古代差不多。所有的知識青年,其實都在鄉村親歷了最后的古代,文革前老知青更是親歷了株連。直到改革開放,我們才有了走出古代的可能。
《無聲的群落》講述的,是最后的古代故事。雖然古代未必已經完全終結,古代的故事還有發生的條件,但畢竟,現代在一步步走來。當一代知青垂垂老矣之時,讓他們感到安慰的是:那些從中原到嶺南的苦難遷徙,從大槐樹到四方的被迫移民,從家居到邊地的凄慘流放,從城市到農村的上山下鄉,都已終結了。
(本文為《無聲的群落》序)